「紅樓」與知識
中國最近曾有一位沒有文藝最低限度知識的知識家,說《 紅樓夢》 是性慾小說:沈雁冰先生批評他不曾看過,或者看不懂,他還是不服。
其實,「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的幾句話.正也是那位知識家所一律崇拜的國故,雁冰先生即使比他說得像,也只是孔老二所說的「知之為知之」罷了,我們既在「則古稱先」的大帽子之下,對於這種孔老二都說過應該「不知為不知」的事,哪裡還可以有不服的餘地?何況那位老知識家底話,即使不根據文藝常識單照世俗常識下判,其實也沒有不服的徐地的呢?
照「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話頭看來,好像國故上面也是把性慾與吃喝看作一樣的事象。而《紅樓夢》的寫吃喝卻又比之寫性慾更為起勁,尤其繁多,那位老知識家倘真堅信《 紅樓夢》 中寫到性慾,便可稱為「性慾小說」,則著眼在《 紅樓夢》 寫著的吃喝時,正該稱它為「吃喝小說」。而我才已說過,《紅樓夢》 寫吃喝實在比之寫性慾尤其起勁而且繁多,所以在把「飲食男女」平等地看作橫流的人欲的古訓底下,把《 紅樓夢》 稱為「吃喝小說」,倒是當然的事。必要如此稱它,那位老知識家才可使我們相信他,雖然文藝最低限度的知識不曾具備,到底也還看過乃至看懂《紅樓夢》 。現在他竟稱它為「性慾小說」。這不是違背古人把食色同等視作人欲的兩大橫流的古訓,便是他不知《紅樓夢》 中寫吃喝比寫性慾來得起勁而且繁多的事實。他於國故,是「敢自比於識途之老馬」的,不知古訓的事依照好意當然該假定他沒有那麼一回事,所以唯一出路,只有說他不曾看過或者看不懂《紅樓夢》 。老知識家看不性白話文,原是極平常的事,——不,簡直是極名譽的事,現在中國正到處可以聽見那班自命為老成的人們口口聲聲說「我是頑固的,我看不懂白話文」,在那裡自鳴高雅老成。說他不懂《紅樓夢》,那位老知識家他正該引以自豪,還有甚麼不服呢?
至於據文藝常識來講,那位老知識家更可不必再在甚麼《 知識旬刊》 不服,再出一度的醜了。凡是藝術的道德不道德,卑下不卑下,不在情節,乃在精神(這事此處不能詳談,欲知究竟,可看最低限度的美學大綱)。說藝術上可以不顧道德,我們不能相信;說藝術上可據「情節」而下道德不道德的批評,我們尤其認為無識。最近偶然看了廚川白村君底遺著《苦悶底象徵》 ,它那第三篇《文藝上根本問題的考察》 中有一段極通俗的話頗可引來說明此義。他說:
「不止文學,所有的藝術創作,都是一樁在那好像雜亂無章的日常生活的事象中,認明統一發見系統的事。無論創作家,無論賞鑒家,都在無意識裡,對於日常生活行著自己的選擇作用,都在那裡,憑著那個人種種的選擇作用,作種種的文學,取口口的態度,成就了統一的創造創作於那渾渾的事象之中。取一個卑近的例來說,就如我這書齋裡,所有的原稿,紙張,文具、書籍飛雜誌、新聞等等,都是這樣紛然雜陳地有著混亂的情景。從別人的眼光看來,這確鑿是混沌的,然而在找,卻萬分不願別人進來觸動一個指頭,在我自己看來,其間自有很好的秩序,自有厘然的統一。倘然使女來,把它們好好地整理了,那便是從別人的立場行過選擇作用的了,或者把緊要的原稿塞人紙簍了;或者把書籍的順序弄錯了。該近的反而遠,該遠的反而近,我便異常地感到不便。我們如若講起這種變更立場與角度而觀察的實情來,那就不但各個入不能相同,就是一個人也不是時時行著同樣的統一。文藝底創作,所以要盡量以個性為基礎,就是為此。譬如同一的景色,甲見了,乙也見了,其所捉得的決不相同。又如從東看與從西看,或從上下左右看,其立場既變,其所行的選擇作用也決不會一致。同一人看同一的對象,其從胯下倒看所見的景色與普通看法所見的全然異趣,也是如此。
世上那些不知用藝術的眼光看自然人生的形式法則萬能東義者,或道學先生之流,譬喻言之,便像整理我輩書齋的使女一流的東西。伊簡直不修甚麼,只知依著書籍底尺寸或顏色,或只知依著因襲的思想來定硯箱煙盒的位置,破壞了我個人的書齋的真風味。
他這裡所說的「立場與態度」。若在既成的藝術品上看時,便是我上文所說的「精神」。廚川君說不知「立場與態度」者正像他底使女,不知藝術上的精神者也正是同樣的人。嗚呼!使女一流的見識,也要批評起國文教育來,國文教育前途的崎嶇險竣,正是教人不寒而慄。而且也就夠教我要用痛哭亡子的心情,來痛哭當今的人間的無望的慘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