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最後的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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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最後的幾回

紅樓評論

 《紅樓夢》最後的幾回,是我所常常讀的;可是我每讀一次,心裡便要作惡好幾日!我對於人生問題,也曾下過兩年多的苦功夫,去研究他,而我心中的疑慮、煩懣和恐怖,卻還是同未曾研究時一樣。直到而今,我不能不暫時認定人生是毫無意義的了。人生既無意義,而我們又不幸而不能同禽獸一樣的無思想,那麼:我們便不能不從自己的主觀的,內在的精神生命中,自己尋出一種安心立命的地方來,以自圖慰解。我近來極推重我的感情,就是想憑藉著我的感情來維繫我做人的意味。我從這一點出發去觀察人生,便覺得人生若失掉了這個感情,這世界便愈加枯燥,愈加煩酷。更不能須臾生於其中了!然而釋道諸家,何以又教人懺絕感情,歸到心性上去呢?到底感情這樣東西,是擴一張他的好,還是滅絕他的好呢?

    要解答這個何題,首先要分別出我的信念,和釋道諸家的信念。釋道諸家深信我們的精神是先有的,是永遠存在的,肉體不過是附加於這精神上,為精神之累罷了;因此一個人必定要脫離現世的束縛,堅護其固有之性靈,嚼然皎然,方能證合大道。這種信念,我也不敢厚非,而且我很盼望其如是。可惜持這種信念的人,殊未能提出充分的證據來,使我堅信不疑;而進化論者及唯物論者之解釋人生,反令我毫無反抗能力,而遂不得不心悅誠服。我本來很反對唯物論的,但因不能抵敵之故,不能不服從他;正如一個無力的人,被強盜所逼,不能不從他落草一般。然而我雖然服從了他,卻仍然想法子來逃進出他的勢力範圍之外。你說你的真理,我仍然干我的塵世事;縱然這塵世事是謬誤的。是欺騙的,我也不能不幹他,我也不能不喜喜歡歡的幹他。何以故呢?因為我萬萬不能做一個機械的人,如唯物論之所支配我者;我若完全容受了唯物論者的指揮,我便要立刻自殺,而同時我又不肯自殺,於是我就不能不脫離他的束縛,另行建設一個暫時自慰的人生觀。至於那釋道諸家的出世觀,子我現在佛學未曾研究得入味之時,我認為於心未愜;那麼,他們這樣的絕滅感情,我自然視為大敵了。

    我提起筆來,本來是想說一些看過《紅樓夢》最後幾回的感想的,不料下筆不能自休,便說了這許多題外的話。現在要說入本題了。寶玉卻塵緣這一回,作者把他描寫得何等刻酷,何等慘諳!凡是一個有人格的人—就是有感情的人—讀了這兒篇書,總要淒然下狠,或者至少也要歎幾口長氣。—而寶玉自己身厲其境的,那時候是悲是喜呢?他如果當時能夠遏絕感情,無悲無喜的,那麼,我也不能佩服他有那麼大的定力,我不過認定他中了宗教的迷毒罷了!世界上的宗教,本來就有這一種巨大的勢力;我們只要看一看歐洲的十字軍的歷史,就可以知道了。我不說他這一舉是悟了大道,而說他是中了迷毒,也有很充足的理由。倫理的見解,且不雲講他。只就人與人的關係上言,我們無論如何,總不能因為圖一己之利益起見,而傷害了許多人的感情。傷害人家的感情,比傷害人家的軀體還要慘些,因此從我對於人的道德上言,我不應該這樣做;從我對於人的感情上言,我不願意這樣做。一個人要去做和尚,如果他以此為可以解慰他自己的.我也不反對,但以不損害他人的感情為條件;如果因為圖自己的解慰,而不惜與許多人以極大的損害—感情上的損害—我便很反對他。這和謀財自利有什麼分別呢?寶玉說:「一子出家,七祖升天。」—這句話大概是從佛經出的,我也聽人講過—然則他這一出家,豈不是愛他的祖宗麼?其實這話是不通的。佛法不是全靠自己去明心見性,然後能解脫的嗎?這種功夫,全在自己修行,自己覺悟,不能自外加入,又何能請人代勞呢?

    我讀了《紅樓夢》最後幾回,總斷定寶玉是非常殘忍的!殘忍的人,果能成佛麼?因此我又想到釋逝牟尼出家時,他的父母妻子,正不曉得如何淒慘,如何悲悼!學佛的說他愛眾生,普濟眾生,正是他能將感情擴大處。然而這也有疑問:他所普濟的在哪裡?生、老、病、死幾關,誰走脫了?他自己免掉了麼?證據何在?這都是我大著膽子敢問的。出世的效果,未曾確見,而先破壞了現世的感情,我總是疑不敢承。須知我現時所說的,只是完全就現世言;如果我見得到有出世的生活,我也不必在世間求慰解,也不必推重感情了。

    我認定人生在世,第一件事,就是要各人和各人拿感情來互相維繫。破壞了感情,就無異破壞了人生。如果全世界的人能夠一齊自殺,靡有孑遺的,那也是很好的事;如果這件事不能辦到,我們就要熱烈烈地以感情來維繫我們的興趣。但這也不過是無可奈何的主張。倘若深於佛學的人,能夠不吝下教,說得我心悅誠服地深信有出世的生活,那我就不敢再說出家為非,而且我自己也要發狠心來治佛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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