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索隱》提要
紅樓夢一書,海內風行,久已膾炙人口。諸家評者,前賡後續,然從無言其何為而發者。蓋嘗求之,其書大抵為紀事之作,非言情之作。特其事為時忌諱,作者有所不敢言,亦有所不忍言,不得已乃以變例出之。假設家庭,託言兒女,借言以書其事,是純用借賓定主法也。
全書以紀事為主,以言情為賓,而書中紀事不十之三,言情反十之七,賓主得毋倒置,不知作者正以有不敢言不忍言之隱。故於其人其事,一念唯恐人不知,又一念唯恐人易知,於是故作離奇,好為狡猾;廣佈疑陣,多設閒文,俾閱者用心全注於女兒羅綺之中,不復暇顧及它事。作者乃敢乘人不覺,抽毫放膽,振筆一書,是又善用喧賓奪主法者。明修暗渡,非尋常文家之能事已也。
開卷第一回中,即明言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云云,可見鋪敘之語,無非假語;隱含之事,自是真事。兒女風流,閨帷織瑣,大都皆假語之類;情節構造,人物升沈,大都皆真事之類。不求其真,無以見是書包孕之大;不玩其假,無以見是書結構之精。
作者雖意在書事,而筆下則重在言情。若不從情字看去,便無趣味。況無論為真為假,其事皆由一情字發生,故閱者又當以情為經,以事為緯。
全書百二十回,處處為寫真事,卻處處專說假語。其正事正文,或反借閒筆襯筆中帶出,或從閒雜各色人口中道出。是書本為寶黛諸人作傳,其鋪陳家事,安插外人,不過視為餘情點綴,豈知所謂正事正文者,大半即流露於此。例如秦可卿之喪儀、劉姥姥如府、賈元春之歸省,與寶黛諸人無涉,而當時之遺聞逸事在焉,所謂借閒筆襯筆中帶出者是也。又如倪二之醉言、焦大之謾罵、賈璉乳母趙嬤嬤之絮語,又與兒女風情無涉,而當時之盛衰時況見焉,所謂借閒雜各色人口中道出者是也。(詳解均見分卷)
看紅樓萬不可呆板,大抵作者胸中所欲言之隱,不過數人數事。若平鋪直敘,只須筆記數行即可了此公案,尚復有何趣味?惟將真事隱去,演出一篇大文,敘述賈府上下幾三百人,煞是熱鬧!然本事固甚有限,以假例真, 拘拘一事一人,僵李代桃,張冠不得李戴,則全書不但人多無著,而且顛倒錯亂,牽合甚難。作者惟以梨園演劇法出之,說來方井井有條,亦復頭頭是道。蓋上下數百人中,不必一一派定腳色,或以此扮彼,或以彼演此;或數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數人;或先演其後半部,再演前半部;或但用之此一場,即不復問其下一場。如此變動不居,乃見若大午台中,佳劇迭更,名伶百出,無擁擠複雜之病。不然粉墨偕登,崑簧雜奏,雖作者亦以人多為患矣。
書中正寓夾寫,比賦兼行,大有手揮五絃,目送飛鴻之妙。不善讀者,一落跡象,謂寶黛實有其人,榮寧實有其地,刻舟求劍,便不足與言紅樓夢。然全書行間字裡亦自有其事人,若一昧談玄,謂百二十回,一切皆子虛烏有,亦甚非紅樓之真知己也。天下解人最難,如是!如是!
以《大學》、《中庸》講紅樓,期期不敢奉教;然作者實有得於經旨處:其美刺學《詩》、其書法學《春秋》、其參互錯綜學《周易》、其淋漓痛快學《孟子》。
書中最重命名之義,一僮一婢姓名,皆具精心。況全書總名,更非漫然著筆者,其關合事實,得絃外音。如是書原名《情憎錄》,天下因情而僧者,本不一一,若出之富貴之家、金玉之質,則古今曾有幾人?此一可思也。其書有名《石頭記》,夫寶玉本無其人,通靈安有其玉?石頭一說更從何來?其講石頭者,大抵為記石頭城之事,此二可思也。又名《金陵十二釵》明言金陵,名言十二釵,則地屬江南,人為閨閣,本有其事,實有其人,更為明確,此三可思也。又名《風月寶鑒》,言風月則非閨門常度可知,言寶鑒則寓箴規之大義可想,孰能當此?事甚離奇,此四可思也。其通稱之名曰《紅樓夢》。《紅樓夢》三字,出之太虛演曲中,實括全書大旨,故以為名。是名殆有二說,自情僧言之,羅綺幾時?黃梁易熟;空山回首,一片平蕪。此專重一夢字對事實而言,一說也。自諸女子言之:本出風塵,致身貴顯;青樓未遠,好夢難全。此專以紅樓對青樓而言,又一說也。兼採二說,則事在其中矣。本此五者求之,於全書大旨,思已過半。
全書百二十回之目錄,大半皆明指真事,而特於書中敷衍一篇假文章,說來偏詳詳密密,使人讀書忘目,不復措意及此,故至今不知何指?如第三十回目中,忽言椿齡;三十一回目中,忽言白首,皆有意露洩春光處。不然求之本回書中,殆不可解,故閱者疑為舛誤,其然,豈其然乎?(詳解見後)
作紅樓人,必善作八股文,其全書皆創詞造意,點題處不過數語而已。
作紅樓人,必善制燈謎;全書是一種謎,每段中又含無數小謎,智者射而出之。
全書中詞曲、詩文、謎語,皆關合事實者為多,非漫然為諸兒女代筆,亦非故為讖語、為假設之人卜身世也。
書中以葫蘆廟開始,是作者狡猾處;言將真事隱去,全裝天下後世於悶葫蘆之內也。然書中於士隱未去之頃,又言廟被火焚,火化葫蘆,可見作者用心;不過假設謎藏,仍留一線光明,出人於悶葫蘆之外。特閱者自墮情網,不復問咫尺天中尚有何事、葫蘆深處尚有何人。是以迷障相傳,全不知作者本意,是非葫蘆之過,但打破葫蘆者無人耳。
書中又言賈雨村入迷津,始終不能渡過,作者蓋預知後世閱者,必為其假語所惑,終身不悟。故特著此筆,言真事雖在葫蘆之外,假語卻引入迷津之中,悟盡天下多少聰明,作書人得無罪過。
偌大一部文章,處處傳事傳神,皆如親見親聞,無絲毫乖舛疏露處,是妙在善用一實字;而其流露正文,將伸復縮,全如蜻蜓點水,不脫不粘,又妙在善用一虛字;書中字字有來歷,是妙在善用一合字;處處寫影寫神,不著一重筆、不下一實筆,是又妙在善用一離字。虛虛實實、離離合合,乃演出一部神奇不可測之《紅樓夢》。
書中開口便言,當日所有之女子,其行止識見,皆出我之上;又言閨閣中歷歷有人,又言亦可使閨閣昭傳;又言不過幾個異樣的女子,又言半世親見親聞這幾個女子。可見作者用心全為當日異樣諸女子作傳,諸女子之行止識見不必全軌於正,而其人皆由至賤以致極貴,或戀故主、或念故夫,雖曰不奇,有所不可。作者親聞親見,知為千古所無,不能不記其奇,以告後世。然若而人者,謂之正,不可!謂之邪,亦不可!故第二回書中,痛言正邪兩賦之理,偏重於優娼僧道一流;此即所謂異樣,所謂出人之上者也。無此諸女子,便無此情僧,亦無此種族興亡之世界。作者於此,有驚奇、有隱痛,故專重諸女子立言;為毀為譽,殆有不能自定者。固亦傷心之作也。
是書成於悼紅軒中,曹雪芹先生增刪五次,此書中所明言者。雪芹為世家子,其成書當在乾嘉時代(書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時事,在嘉慶時所作可知。)於明季清初諸女子,事隔百有餘年,斷難親聞親見。意者此書但經雪芹修改,當初創造,另自有人。開卷第一回前半所言,乃初創者一篇自敘,事系親聞親見,故有味乎其言之。揣其成書,亦當在康熙中葉。必及見聖祖一朝之盛,乃雲蘭桂齊芳。當順康之時,入關未久,天下文綱尚不甚密,是書原本,當不免有直率疏漏處。至乾隆朝事多忌諱,檔案類多修改。(聞內閣尚有未經改之檔案,光緒中人猶見之。)《紅樓》一書,內廷索閱,將為禁本,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愈隱而愈不失其真。雪芹為《紅樓》功臣,繪像當凌煙第一。然亦必當初原本,結構不凡,後來人乃肯為盡力。考史事者,不可不於馬遷二十餘人外為別龕,以祀兩君也。
然則書中果記何人何事乎?請試言之。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相傳世祖臨宇十八年,實未崩殂,因所眷董鄂妃卒,悼傷過甚,遁及五台不返,卒以成佛。當時 諱言其事,故為發喪。世傳世祖臨終罪己詔書,實即駕臨五台諸臣勸歸不返時所作,語語罪已,其懺悔之意深矣。五台有清涼寺,帝即卓錫其間,吳梅村祭酒所為「清涼山讚佛詩」四章,即專為世祖而發。廉親王允祀世子著《目下舊見》載世祖七絕一首,末句云:「我本西方一衲子,黃袍換卻紫袈裟。」近人清宮詞內,有「清涼山下六龍來」之句,皆詠此事。又一說世祖出家在天泰山,為京西三山之一,都人有「山前鬼王,山後魔王」之諺,魔王謂即世祖。眾口一詞,流傳不禁,剃度時作詩數章,傳本不同,有「來時鶻突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又「百年事業三更夢,萬里江山一局棋。」等句。又「我本西方一佛子,緣何流落帝王家。」與《目下舊見》中所載小異,均為世祖出家之證。康熙之世,聖祖屢幸五台,並奉太皇太后而行,皆有所為。且至今京師諺語,謂人虛誕曰孝陵:孝陵者,世祖之空陵也。漁洋「詠鼎湖原」云:「多事橋陵一抔土,伴他鴻塚在人間。」即指此乎?又「茂陵懷古」一首,亦對世祖而發,故有「緱氏仙何往?瑤池信不迴。」之句。父老相傳,言之鑿鑿,雖不見於諸家載記,而傳者孔多,決非虛妄;情僧之說,有由來矣。至於董妃,實以漢人冒滿姓,(清時漢人冒滿姓,多於本姓下加一格字,或一佳字。似此者甚多,不勝枚舉。)因漢人無入選例,故偽稱內大臣鄂碩女,姓董鄂氏,若妃之為滿人也者,實則人人知為秦淮名妓董小琬也。小琬侍如皋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愛重。 大兵下江南,辟疆舉室避兵於浙之鹽官,小琬艷名夙熾,為豫王所聞,意在必得。辟疆幾瀕於危,小琬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後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後立後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賤,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後。封貴妃,頒恩赦曠典也。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髮為僧,去之五台不返,誠千古未有之奇事。史不敢書,此《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