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索隱》
一九一六年十月，第一部卷帙浩繁的索隱派紅學著作出版了，這就是王夢阮和沈瓶庵合著的《紅樓夢索隱》。這部書說是合著，實際上卻主要是王夢阮的手筆，當它的主體部分《紅樓夢索隱提要》在《中華小說界》一九一四年第六、七期上發表的時候，就只署王夢阮一個人的名字，其他很多地方，包括「序」中，表現出來的，也都是王夢阮一個的口氣，或者竟用他個人的名義。^
全書分兩大部分，一為「紅樓夢索隱提要」。這一部分是全書的綱領性部分，也即主體部分。在這一部分中，作者將他認為書中所隱之人，所隱之事，一一予以總括提示。第二部分是原書的一百二十回正文，具體人事的索隱，就分散在各回正文的有關位置，用夾注或者回末注的形式指出。「悟真道人」即王夢阮在書「序」中說：「世所傳《紅樓夢》一書者其古今之傑作乎?大抵此書改作在乾嘉之盛時，所紀篇章，多順康之逸事。特以二三女子，親見親聞，兩代盛衰，可歌可泣。江山敝屣，其事為古今未有之奇譚，閨閣風塵，其人亦兩間難得之尤物。聽其湮沒，則忍俊不禁，振筆直書，則立言未敢。於是托之演義，雜以閒情，假寶黛以況其人，因榮寧以書其事」。因此他要「強作解人，尋頑石點頭之趣」。於是，他「洞抉藩籬，大弄筆墨，鉤沈索隱，於考據於經生；得像忘言，作功臣於說部」。他還自信，「悼紅若在，義或庶幾」１儼然已經盡得曹雪芹的三昧了。^《紅樓夢索隱》的主要觀點是什麼?王夢阮在「提要」２中說：^然則書中所記何人何事乎?請試言之。吾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又說：^至於董妃，實以漢人冒滿姓(清時漢人冒滿姓，多於本姓下加一格字，或一佳字，似此者甚多，不勝枚舉)。因漢人無入選之例，故偽稱內大臣鄂碩女，姓董鄂氏，若妃之為滿人也者，實則人人知為秦淮名妓董小琬３也。小琬侍如皋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愛重。適大兵下江南，辟疆舉寶避兵於浙之鹽官。小琬艷名夙熾，為豫王所聞，意在必得，辟疆幾頻於危。小琬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後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後立後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賤，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後。……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髮為僧，去之五台不返。^這就說明，王夢阮認為，《紅樓夢》描寫的是清世祖與董鄂妃的愛情故事。書中的賈寶玉即順治皇帝，林黛玉即董鄂妃，也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
一九一六年十月，第一部卷帙浩繁的索隱派紅學著作出版了，這就是王夢阮和沈瓶庵合著的《紅樓夢索隱》。這部書說是合著，實際上卻主要是王夢阮的手筆，當它的主體部分《紅樓夢索隱提要》在《中華小說界》一九一四年第六、七期上發表的時候，就只署王夢阮一個人的名字，其他很多地方，包括「序」中，表現出來的，也都是王夢阮一個的口氣，或者竟用他個人的名義。^
全書分兩大部分，一為「紅樓夢索隱提要」。這一部分是全書的綱領性部分，也即主體部分。在這一部分中，作者將他認為書中所隱之人，所隱之事，一一予以總括提示。第二部分是原書的一百二十回正文，具體人事的索隱，就分散在各回正文的有關位置，用夾注或者回末注的形式指出。「悟真道人」即王夢阮在書「序」中說：「世所傳《紅樓夢》一書者其古今之傑作乎?大抵此書改作在乾嘉之盛時，所紀篇章，多順康之逸事。特以二三女子，親見親聞，兩代盛衰，可歌可泣。江山敝屣，其事為古今未有之奇譚，閨閣風塵，其人亦兩間難得之尤物。聽其湮沒，則忍俊不禁，振筆直書，則立言未敢。於是托之演義，雜以閒情，假寶黛以況其人，因榮寧以書其事」。因此他要「強作解人，尋頑石點頭之趣」。於是，他「洞抉藩籬，大弄筆墨，鉤沈索隱，於考據於經生；得像忘言，作功臣於說部」。他還自信，「悼紅若在，義或庶幾」１儼然已經盡得曹雪芹的三昧了。^《紅樓夢索隱》的主要觀點是什麼?王夢阮在「提要」２中說：^然則書中所記何人何事乎?請試言之。吾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又說：^至於董妃，實以漢人冒滿姓(清時漢人冒滿姓，多於本姓下加一格字，或一佳字，似此者甚多，不勝枚舉)。因漢人無入選之例，故偽稱內大臣鄂碩女，姓董鄂氏，若妃之為滿人也者，實則人人知為秦淮名妓董小琬３也。小琬侍如皋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愛重。適大兵下江南，辟疆舉寶避兵於浙之鹽官。小琬艷名夙熾，為豫王所聞，意在必得，辟疆幾頻於危。小琬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後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後立後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賤，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後。……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髮為僧，去之五台不返。^這就說明，王夢阮認為，《紅樓夢》描寫的是清世祖與董鄂妃的愛情故事。書中的賈寶玉即順治皇帝，林黛玉即董鄂妃，也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
原來，董小宛與順治皇帝的死，都是假的，是因為有難言之隱，故意施放的煙霧。這樣，王夢阮就用自己編造的理由，代替了有第一手資料為依據的歷史問題的結論。然後，他根據所謂「故老」的傳說，根據吳梅村的四首贊佛詩，強拉硬拽，隨意牽合，不但「索」出了賈寶玉是「隱」的清世祖，林黛玉是「隱」的董小宛，「紅樓」故事就是描寫順治皇帝與董小宛的愛情故事(已於上述)，而且還「索」出了賈氏四春「隱」陳圓圓，史湘雲指顧橫波或孔四貞，王熙鳳與賈璉「隱」豫王多鐸，劉老老「隱」劉三秀，賈政「隱」睿王多爾袞，薜蟠「隱」吳三桂，等等。還提出了一個所謂「分寫說」的理論。他說：^然小琬事跡甚多，又為兩嫁之婦，斷非黛玉一人所能寫盡，故作者又以六人分寫之。《紅樓夢》好分人為無數化身，以一人寫其一事，此其例也。六人為誰?一秦可卿，二薜寶釵，三寶琴，四晴雯，五襲人，六妙玉。｜又說：^分寫小琬者七人，人各得其一體，而輕重濃淡及抑揚褒貶，七人亦各不同。大體七人之中，以黛玉專寓美，以寶釵專寓刺，以晴雯專寓美，以襲人專寓刺，以寶琴專寓美，以妙玉專寓刺，可卿則美刺兼之。｜「分寫說」的典型例子，除黛玉等七人從各個不同側面寫董小宛之外，還有元、迎、探、惜四春從各個不同側面寫陳圓圓。王夢阮說：^《紅樓夢》敘諸女子，除釵黛數人外，驚Ÿ四春姐妹最有關係。四春姐妹蓋合況陳圓圓一人者也。圓圓名沅，號圓圓，本玉峰歌妓，傳者所謂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者，明末時為田貴妃父田宏遇所得，以思陵憂國，進之宮中，未久旋出。書中蓋以元春入宮，未久旋歿，況其初一步也。圓圓後歸吳三桂，留京師，適李自成入京，為其帥劉宗敏所得。以賊黨之貪淫昏暴，圓圓亦曲意事之，書中又以迎春誤嫁況其第二步也。自成敗走，圓圓仍隨三桂以行，開藩滇南，卒以不返，書中又以探春遠嫁，況其第三步也。三桂建號，圓圓知不能久，遂請於三桂，削髮為尼，三桂為之築園以居；三桂死後，不知所終，書中蓋以惜春出家仍居園內，況其末一步也。作者於小琬之外，最注意圓圓為其種族之禍所由起，故亦以數人分寫，蓋重之也。^
既然已經提出了一個「分寫說」，就必然有一個「合寫說」相補充。王夢阮在他們的紅學理論的具體運用中，實際上就提出了一個「合寫說」的問題。比如，他既以寶釵隱小宛，又說她「有時寫陳圓圓」，「有時亦寫劉三秀」；既說「妙玉似小琬處，但工於烹製杯茗一事而已，然其自命過高，終歸不潔，亦正合小琬前後身份；但其大段，仍指圓圓」。^
文學作品是用形象反映生活的。這種人物形象，是作家用典型化方法，對現實生活進行「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４的改造製作以後塑造出來的，雖然它也要求有鮮明的個性，「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５，但它不是現實生活中單個個別人的照像。王夢阮紅學理論的特點，就在於他要把這種典型化的人物形象，還原為歷史上具體的人，還企圖創立一種理論，說這個人物形象「隱」的是什麼歷史人物，那個人物形象又是「隱」的什麼歷史人物；或者哪幾個人物形象共「隱」歷史上的某個 人物，哪一人物形象「隱」了哪幾個歷史人物的各一方面。簡言之，就是一人「隱」一人，多人「隱」一人，一人「隱」多人。按照這種理論研究《紅樓夢》，就必然是牽強附會，生拉硬拽，荒唐可笑。
然而，問題還不止於此。由於王夢阮的紅學理論和紅學體系，完全是建立在一些虛假事實的基礎之上，所以當這些「事實」一旦被證明是不存在時，他的整個紅學體系，也就徹底地動搖了。比如；^
第一，董鄂妃本與董小宛無關，她是內方臣鄂碩的女兒。董鄂氏是清王朝的開國元輔，與帝室世通婚姻。董鄂妃首先嫁與清太宗皇太極的第十一子襄親王博穆博果爾，後來被順治看上了，襄親王被逼自殺，她便成了順治的妃子。順治十四年(1657)，董鄂妃生了一個兒子，但幾個星期以後便夭亡了６。她自己也於順治十七年(1660)八月死去。死後的第三天，順治追封她為皇后７，可見他(她)們之間的感情多麼深。吳梅村的贊佛詩，詩意隱晦，索解為難，可靠性如何，我們姑且不論，但即使「陛下萬年壽」中的「陛下」確指清世祖，那麼下句「妾命如塵埃」中的「妾」，或者「千里草」所指的「董」，都只能是指董鄂妃(滿蒙本無董姓，但詩人用典，是可以將董鄂氏省寫為「董」的)，而不是指董小宛。^
第二，滿族在全國說，是少數民族，為了不被同化，整個清王朝的統治者，都嚴禁滿漢通婚。這項政策是順治制訂的，而且執行得很堅決。他的遺詔，即所謂罪己詔的第一條說：「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俗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８對一個連受一點漢民族生活習俗影響都認為是自己罪過的滿族皇帝來說，怎麼可以想像會將一個漢抗女子，而且還是一個名妓，作為自己的寵妃?^
第三，據孟森《董小宛考》說，小宛生於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順治生於清太宗崇德二年(1637)。如果照王夢阮所說，豫王率「大兵南下」之時，「小琬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辟疆慮禍，託言已死」，以小宛北去之日為死日，那麼順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她已經過了二十七週歲，而清世祖才「十三餘」。一個「十三餘」的少年皇帝，要將一個二十七歲的有夫之婦，從豫王多鐸手裡奪過來，「納之宮中」，還要「寵之專房」，這無論如何是難以想像的。^
況且，自順治四年丁亥(1647)明宗人朱隆武犯淮安，九月周文山襲廟灣，被清兵擊潰後，到順治八年正月初二董小宛死前，如皋、揚州、姑蘇一帶，即所謂「淮揚徐海」一帶，並無兵亂９，這時哪來「下江南」的「大兵」，董小宛怎能被擄之北去?^第四，前面說過，順治二至六年，冒辟疆多次患病，「五年危疾者三」，幸有董小宛守候身旁，悉心調理。「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而董小宛則因此積勞成疾，「星靨如蠟，弱骨如柴」，最後慘然死去。她一生「不私銖兩，不愛積蓄」，死前「一身之外，金絲紅紫盡卻之，不以殉」。彌留之時，「元旦次日，必欲求見老母始瞑目」，死後葬影梅庵，冒辟疆的好友吳園茨在場，並曾為之作詩悼念。這些，冒辟疆都很帶感情地寫入他的《影梅庵憶語》中。後來張公亮為董小宛作傳，在述及小宛病因及死狀時說：小宛「致病之繇與久病之狀，並隱微難悉，詳辟疆憶語哀辭中」。這種指明參見的辦法，在寫作中本來是容許的，張公亮沒有必要將冒辟疆的二千四百字的《影梅庵憶語》，一一抄錄到他的傳文之中。但是王夢阮這位索隱家，卻據此大做文章。他在摘引張傳後說：「此雖言琬死，而又特書其『致死之由與久病之狀，隱微難悉』。傳志尚無此例。……是小琬未死，被奪於兵，蓋可見矣。」^
例子還很多，這幾條是其中最顯明者，其他的就不一一列舉了。王夢阮的紅學體系建築在這樣一些空中樓閣，無中生有的事實基礎之上，《紅樓夢索隱》的價值，就可想而知了。如果說這部書在紅學史上有什麼意義，恐怕只能說因為它是索隱派的第一部著作，而且還因為它在政治上表現了對農民起義軍的刻骨仇恨，宣傳了「女人禍水」的思想，又適應辛亥革命以後到五四運動前後上海灘上文學潮流的發展變化，對探索書中男女私情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具有鴛鴦蝴蝶派的某些明顯的影響。^沈瓶庵於1914至1916年「主任《中華小說界》」十。他在該刊和其他刊物上，發表了很多描寫才子佳人的小說，是一位鴛鴦蝴蝶派的作家。雖然他似乎只是《紅樓夢索隱》的一個掛名的合作者，但對書中的理論觀點和論證方法，無疑是同意的。該書的主體部分，能加上「長篇名著」的題頭評，在《中國小說界》上發表，這與沈瓶庵的紅學觀點以及他在刊物中的身份，恐怕是分不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