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多元意旨
根據美國五、六十年代大行其道的「新批評」小說理論,閱讀任 何小說都要涉及三個基本方面:作者的主觀訊息,作品人物活動互 相作用呈示的含意,以及讀者對作品意義的診釋。三方面交互影響, 產生一種「整體意義」,隨著社會歷史範圍及個人理解而變化。[1]這 三個貌似簡單的因素,在後結構主義的今天,早已被批駁得體無完 膚。除了小說人物與作者的意旨不可分之外,更嚴重的問題是在 於「作者」與「作品」的概念。作者的意旨讀者固不可知,作者自己 也未必說得清,而且作者其人與小說中的敘述者根本是兩回事,作 品一旦離開娘胎,即有自己的生命,輾轉人世,與作者創作的初衷 脫離關係了。再者「作品」並非獨立存在的單一有機體,而是語言溝通中的一個「文本」。因此作者生平、創作意圖、流派淵源,都不 重要,重要的是文本如何通過語言的運用和組織,在讀者的體驗過 程中,回應文化語系傳統中的意念素材,交織出繽紛的意義。[2]
宣判「作家」死刑,在近乎神化個人意志及創作靈感的西方傳統中可謂矯枉之論,卻未必適用於托古擬古風盛、作者隱姓埋名的 中國小說傳統上。以《紅樓夢》(《石頭記》)為例,由於其文本殘缺不全,由於它處處流露出自我抒情、回顧內省的訊息,又由於脂硯齋的評語與正文相間,編織出幾番故事外(內)的故事,其墨跡、事 跡、淚跡浸透於文本中,使小說世界「內」「外」之間的界線模糊起 來—正如甲戌本夾批所云:「不知誰是個中人。寶玉即個中人乎? 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亦繫個中人乎?觀者亦個中人乎?」 ——所以小說雖然以其遊戲之筆表面上「真事隱」,力圖把作者的自我隱藏起來,卻又恰恰由此誘發讀者去尋求作者的主觀存在。因此,「索隱」也好,「曹學」也好,大觀園原址研究也好,都是讀者對小說追蹤躡跡的自然反應。只要不把曹雪芹其人其事和「紅樓夢」的「隱含作者」(指各種敘述觀點及其所代表的價值觀的總和)[3] 等同起來,甚或從小說文本中去推斷曹家身世,對於作者的自我 建構和主觀意識的追溯,仍是饒有趣味的,至於小說所刻劃的「真實」世界,其寬闊的視野及洋洋大觀的人物陣容,每一人物都有其不同的生活及精神境界,竟相在舞台上爭光,使數百年來眾多讀者 從其中領悟出廣泛不同而都言之有據的道理,這仍是《紅樓夢》博大精深的明證。問題在於:是否可能找到接近作者「原旨」的「整體意義」呢?本文試圖以《紅樓夢》為典範,探討達成一個敘述文本的「整體意義」的問題和複雜性,從而重溫《紅樓夢》的豐富多元的意義。
許多讀者對《紅樓夢》印象最深的是其人物刻劃的生動、情節 的曲折、文筆的細膩,這些當然是它的重要成就。也有評論家認為,真正使《紅樓夢》有別於其他中國小說的是它的強烈感情色彩以及描繪一般人所熟悉、普遍存在的環境時所呈現的心理現實主義手法。[4]父權與忤逆的衝突,因循與反叛的衝突,法規與個人意志的衝突,階級矛盾、男女差別、愛慾妒恨、生老病死—諸如此類的問題,其內涵、程度和表現方式或有不同,卻與人類社會同樣古老。每一回合的矛盾迸發所產生的感情渲洩,不僅是小說敘述技巧的里程碑,也標誌著《紅樓夢》藝術成就的最高境界。不過,讀者對那些情境的反應往往各有不同,這除了歷史文化社會與客觀因素,以及讀者各自的主觀因素以外,在一定程度上還要歸因於小說對不同價值觀念和觀點的巧妙控制與平衡。例如對主角寶玉的品評,在文本中就多次出現不同甚至矛盾的情況,第一次出現在「引 線人物」冷子興[5]對賈府的概括性介紹中:
「政老爹……說:『將來酒色之徒耳!』……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 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第二回)[6]
然後是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帶有幾分歉意的告誡:
「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他嘴裡一時甜 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第三回)
其實黛玉早就聽說她有個表兄「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闈廝混;外祖母又極疼愛,無人敢管」。有了這些對寶玉的各種傳說做鋪墊、讀者不禁會像黛玉一樣,疑惑寶玉會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直到寶玉本人在強烈的泛光燈照明下出現: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劃,面如 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鎮視而有情……轉盼多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第三回)
然而伴隨著寶玉的亮相卻是另一種背景音樂,那就是敘述者引述「後人」的刺耳輿論::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 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第三回)
關於另一主角黛玉,敘述者一方面寫出她與寶玉的木石前盟, 另一方面又毫不諱言她的缺點,並稱「人多謂黛玉……不及寶釵」 (第五回)。史湘雲—一個作者著力烘托的惹人憐愛的人物——對黛玉的多疑善妒公開表示過輕蔑,眾丫環對黛玉亦頗有微辭。然而小說還是把最美麗的詩篇和最動人的情景獻給了她。敘述者漏露了她作為「絳珠仙草」的玄秘身世,豈不是使讀者對她有先入為 主的、比賈府諸人更深一層的關懷和瞭解?至於另一重要人物王熙鳳,既可視為財富權勢衍生的邪惡的化身,也可視為種種家庭歡鬧場合的靈魂、賈府尊嚴體面的支柱,或是一個卑鄙小人的倒霉妻子。如此看來,「作者」的主觀意旨到底在哪裡?他的同情又施於何處?
讀者大可以把寶玉當作作者的代言人,把他的觀點看為作者 意識的核心或者反射鏡。小說原名《石頭記》,就意味著這是一部 關於一塊玄石化為寶玉墮入紅塵復戀其聲色的歷史記載(第一 回),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把小說主題解釋為寶玉個人內心和情感的歷程,因為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著他的日常生活體驗而展開。但是小說亦不乏其他扣人心弦的場面。即以統計數字計算, 《紅樓夢》的舞台也往往由一些與寶玉的觀點不同甚至對立的角 色所佔據。這些觀點都有其份量,這些人物也都堂而皇之,為這個小說世界增添了幾分尊嚴,並突出、質疑、修改或填補了寶玉所代表的價值觀的缺陷。其中一個典型是賈政與寶玉父子之間的對抗。賈政是寶玉的父輩中唯一的正人君子,「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第三回)。然而敘述者雖未明說,賈政不為其母親鍾愛。他既無鳳姐的管家之才,亦無寶玉的詩才,榮寧二公亦未選中他為繼承家業的人才。聽得寶玉勾引戲子捲逃、強姦丫鬟造成人命,賈政大發雷霆,欲把唯一的兒子置於死地。從當時的情況、 從傳統的道德標準來判斷,他的憤怒並不是毫無根據的。[7]敘述者一則維護賈政的道德尊嚴,一則歎惜寶玉的風流倜儻,寫出小說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場:
賈政氣的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王來!」一面說,一面住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傢俬一應交與 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兒根煩惱鬢毛剃去, 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
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 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l」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 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署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 「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不如趁今日 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 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份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 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憂,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倚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 覺長歎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第三十三回)
愛恨交加、反悔不已的賈政終於在竭力維護正統道德的掙扎中崩潰了。他的痛苦喚起了往昔與今日的思緒情懷、公職與私情之間的矛盾衝突,必然造成讀者難割難捨的複雜反應。尤有甚者,賈政 的立場與第一回首「作者自雲」撰書的懺悔意圖遙相呼應:
「欲將已住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賡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勸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關於這段文字,論者有詳盡的分析,認為原屬書前總評《凡例》。[8] 儘管如此,這段自我剖白既被保留在回首,當視為間接表達了「作 者」主觀創作動機的一部份。
及至賈母登場,與暴風驟雨來臨前的聾婆子相映,賈政權威掃地,悲劇化為喜劇,鬧劇中又有悲劇,正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 場」(第一回)。賈政所執著的儒家道德也許值得商榷,他的判斷固 然過於草率,於人於事有欠分明,然而小說中有哪一個主要人物能免於此?又有誰不惑於虛假的價值而沉溺於塵世的浮華?賈母溺愛不明,賈政是非不辨,寶玉執迷不悟,三代人同墮「迷津」。
寶玉雖蒙冤而一時博得同情,卻仍難逃世人的垢病,連和他最親密的人也不例外。寶玉「另眼相看」的襲人(第六回),在寶玉受鞭打後,「咬牙」賈政「下這般的狠手」,一邊心疼,一邊和王夫人竊竊私語:
「論理,我們寶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 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第三十四回)
寶釵也語重心長地埋怨寶玉:「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第 三十四回)。即使寶玉的精神盟友黛玉,為他傷心流淚,也哀婉地求寶玉改過。然而言語未必道盡私情,私情又不見容於「大公」。而 這一切輿論壓力,到頭來只不過是激發了寶玉固有的放蕩不羈:
「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女孩子們對他的關切) ,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了。」(第三十四回)『
毒打一場,結果是賈政拜(敗)倒在地,寶玉發出挑戰性的英雄 式的誓言:「就便為這些人(琪官、金釧)死了,也是情願的,」(第三十四回)。寶玉似乎得勝,佔上風的似乎是超階級的甚至是背叛階級的感情。這場風波尚未平息,寶玉身上的鞭疤還炙痛難當,賈政的 老淚仍歷歷在目,寶玉就送給黛玉一方手帕,作為對愛情的再祭奠。父權的壓力變成了對寶玉的一場火的洗禮——不是走上傳統「正軌」的洗禮,而是考驗、肯定他獨鍾感情的洗禮。但是無論是個人的或意識方面的矛盾都遠沒有解決,每一次父子相對,這些潛在的矛盾都要顯露出來。寶玉的「情」雖一時得逞,並不意味著它代 表小說的最終意旨,因為掛在寶玉脖項上的玉石,象徵著超俗世界,這一中介意識不斷地提醒著讀者:寶玉的情緣是注定要結 束的。
關於賈政與寶玉的父子矛盾,或可稱之為「情」與「禮」之間的矛盾,論者或以為是小說敘述主線之一,甚或是《紅樓夢》全書的主題。然而這組矛盾卻過早地消失了。被認為是最接近《紅樓夢》原貌的庚辰本,[9]在第七十八回中有一段描述賈政心理變化的文字: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恩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正因為這段描寫破壞了父與子、情與禮的敘述張力,程乙本把它刪 去了。[10]設若這篇文字確屬原文,則可見文章把自己建立起來的架 構「自我解構」,因此讀者對至此塑造的種種假設、推論,都不得不作出相應的調整以至否定。
以寶玉和賈政一對為中心構成的思想網路之外又有另一番天 地,其主軍人物是王熙鳳,體現著精明幹練的鐵腕作風,對虛榮的 追求和對權力的慾望。但是當冷子興描繪鳳姐時仍掩飾不住一種 崇慕甚至熱情:
「上下無一人不稱煩他夫人(王熙鳳)的……說模樣又極 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第二回)
王熙鳳側身金陵十二釵,其身世同樣為作者所哀歎,「紅樓夢曲」第九支對她的命運的總評,顯然是與作者所眷戀的、用細膩的筆觸刻畫的榮華歡樂緊密相連: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 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客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 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第五回)
總而言之,雖然看起來不無諷刺,王熙鳳還是代表了使寶玉純真無 邪、詩情畫意的大觀園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海棠詩社還少不了要請她當「監詩御史」,蘆雪庵聯詩也由她起頭(第五十回),可見她 的命運與姊妹們聯成一氣。不同於賈政的是,鳳姐從未和寶玉發 生正面衝突,但是她仍然起了對位作用,支撐、塑造、調整而又侵蝕 著寶玉的世界。在眾多的人物中,敘述者為他們倆保留了最惹人注目的入場亮相(第三回);他們雙雙肩負著賈府未來的寄托。這 一點在第三回冷子興議論賈府子孫的不肖和第五回警幻仙姑談到 祖輩對寶玉的期望時都有所暗示:
〔寧榮二公云:〕「……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禁性乖張,性情怪橘,雖聰明靈慧,略可望 成,無奈吾宋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第五回)
又如秦氏(的鬼魂?)告誡鳳姐要防患於未然:
「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 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瑚琳散』的俗語, 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 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劃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 常保永全了。」「……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 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第十三回)
除了寶玉之外,獨有鳳姐接到預卜未來的警告。第二十五回 中,這兩個人物同遭劫難,兩人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他們共同代表了賈氏榮寧二府顛峰時期的實質權 勢和尊貴優雅的生活情調,所以成了趙姨娘這種地位低下的人物 爭權奪利、打擊報復的對象,並雙雙獲得第一回中出現過的超自然角色——一僧一道——的拯救。兩人經常被敘述者突出地並置在 某一回或某關鍵場合中,構成小說中對稱手法的核心。[11]例如第三 回,鳳姐初會黛玉便瞋忽喜,企圖以矯情來壓倒對方,討好賈母, 而寶玉相畢黛玉,僅僅是一笑置之,反高興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 過的。」第六回和第七回,當寶玉和襲人初試雲雨情、和秦鍾一見傾心之時,鳳姐卻以她機敏的政治手腕同劉姥姥打交道,在寧國府小 試身手。秦氏夭逝,尤氏臥病,是寶玉推薦鳳姐幫忙料理寧府家事 (第十三回)。更重要的是,在第十四、十五回,秦可卿的葬禮被王熙鳳藉機弄權,而寶玉卻藉以尋歡作樂。在鳳姐的權勢達到頂峰, 為自己的壽筵排場洋洋得意之時,也是她被尤氏「盡力灌喪兩鍾」、 賈璉趁機偷情之時,寶玉卻偷偷跑去給死去的金鍘「探喪」(第四十三、四十四回)。而在鳳姐濫權欺壓平兒、迫害尤二姐時,寶玉卻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受害者一邊(第四十四、六十九、七十回)。
這兩個人物有如此密切的聯繫,成為賈氏家族的樞紐人物,卻 又在小說中起著相反的作用:一個是走向自我認識和對塵世的幻滅與棄絕,另一個則越來越陷人世俗的泥沼。然而,撇開鳳姐女性的魅力和過人的機智不談,無論她的形象在第十五回、四十四回和六十九回中是多麼狠毒,她對寶玉和姐妹們有保護之功,對岫煙的關懷似乎出自真心,對司棋追逐愛情的大膽能欣賞,而且作者畢竟描繪了她複雜的心理世界,從而使她博得讀者的同情。她是唯一一個對家族的未來有通盤考慮和深切關心的人物,事無鉅細都談笑自若地去處理。後來鳳姐因操勞太過而小產臥病,與平心細數家常,話音中有幾分自我批判的委婉和凜然就義似的淒涼:
「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裡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 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幾百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 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兒年就都賠盡了。」
……
「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裡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第五十五回)
直到探春、李縱和寶釵合力承擔家務並遇到困難之後,鳳姐獨挑大樑的苦衷才贏得讀者更多的同情(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在她經歷了所有的成功積磨難之後,小說才遲遲地把她內心的思想披露出來,傅讀者終於能夠窺視到這個備受誤解和中傷的風雲人物的哀愁和身不由己。
當然,在《紅樓夢》的現實世界中還有另外一個角落,暴露的是賈珍、賈瑞、賈蓉一夥的荒淫無恥。雖然敘述者不盡直接針泛,而是用遠距離速寫手法,或穿過其他人物觀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第七十五回尤氏隔窗偷看賈珍弟兄夜賭一幕),由此可以斷定 「作者」對這個男性社會的不以為然。所以,在我們粗略地評估「作者」的觀點和感情傾向時可以暫不考慮這方面的內容。但這並不是說這個角落同寶玉、賈政和鳳姐的世界毫不相干。其實,連寶玉和鳳姐也難逃寧國府道德敗壞的嫌疑。在「紅樓夢曲」所涉及的十三個人物中,唯有寶玉和鳳姐延續保持了同寧國府的關係。寶玉初(第十二、十五、六十八回)正如柳湘蓮毫不留情地指出那樣:「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第六十六回)。寶玉和秦鍾、王熙鳳和賈蓉之間的關係是否那麼純潔,是小說中的懸案。只不過處理得比較巧妙,也算是手下留情罷了。如果要把這多重的關係系統化,或者可以說賈珍的世界的荒淫無度只是寶玉的「意淫」和賈政、鳳姐的「淫威」的較庸俗腐敗的形式而已。誠如警幻仙姑所指出,意淫與皮膚之淫雖有天壤之別,但是「好色卻淫,知情更淫」(第五回),因為愛情與肉慾是同一時空的連續,正如體面與虛偽、權威與淫威的對立僅僅是一線之差一樣。 從哲學思想來說,這三個人物或許可以稱之為「情」、「禮」、「法」的 代表,而既然他們都難免於淫濫,這三個人物也就代表了一個並無 絕對道德軸心的現實世界。脂硯齋說得好:「請著財勢與情根,萬物難逃造化門」(有正本第十六回回前總批)。
上面我們試圖說明,敘述者藝術性地安排不同的價值觀和感情傾向,在表現心理真實方面伺表現複雜的人際關係一樣豐富多姿。正是這種對人物心理和情感的不斷探索,引起了幾百年來讀者對黛玉和寶釵、襲人和晴雯以及其他角色孰是孰非的無休止的爭論。這種解釋的問題在於把書中人物看成是二維的,並認定作者是圖表式地把人物安排得針鋒相對,從而闡述一種界限分明的道德。事實上每一個人物都栩栩如生,在小說世界裡大伸拳腳,各有其性格和對人對事的不同態度和觀點,因而不斷地修正讀者對人和事物的看法,考驗我們的態度,迫使我們不能輕易地作出道德判斷,或者輕率地斷定「作者」的意旨。敘述者同他的小說世界保持著或長或短的距離,不盡同意他所創作的人物表達的觀點,從而透露出他的感情傾向和批評。這種拉距連作必然產生不同層次的反諷效果。[12]
就以一般讀者最感興趣的寶黛之爭來說,無論是寶釵的「虛偽」或是黛玉的客觀優越性都很難在文本中擇到明證。反之,寶釵的豁達大方,黛玉的小氣刻薄卻通篇可見,這難道又是作者的最終判斷、讀者的唯一反應嗎?作為寶玉鍾愛的伴侶和前世注定的情人..黛玉和寶玉同持有非傳統的審美觀和人生觀?即便如此,愛情從來不以「客觀」見稱,而寶釵對寶玉的魅力也不能忽視。這也就是黛玉的病根。她之所以和寶釵在金陵十二釵簿冊上並列,正說明 了寶玉對她倆懷有不同但相輔相成的感情。寶釵和襲人除了在賈府廣結人緣、同被作者在第二十一回和第五十六回題目中冠以「賢」的美名之外,在他們的三角戀愛發展的關鍵轉折點,黛玉被寶釵所感動和爭取(第四十二回)。說黛玉是「中」了寶釵的「計」,與其說是對作者原意的曲解:忽略了她們的友誼的意義以及命運給她們的安排的諷刺性,還不如說是讀者難以接受敘述主線的瓦解和消失。釵黛之爭,如同賈政寶玉父子之爭一樣,結局是反高潮的。 事實上,如果要對寶釵和襲人有所挑剔的話,不是由於她們的狡猾或陰險,而是由於她們作為小說人物相對來講缺少生氣和人皆有之群疵。但是黛玉(在某種程度上也包括晴雯,最終還是得到讀者許多的同情,主要不是因為有瑕疵比無瑕可愛,或者她「其實」比寶釵好,也不是因為自然的「木石之盟」的象徵性價值一定勝過人為撮合的「金玉姻緣」,而是因為敘述者更經常地透過黛玉的眼光來看長事,.她的內在感情也更經常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且她和寶玉間青悔竹馬的愛情是出於自然,使讀者能在作品最迷人的章節中和於窺測和品味:更重要的是,.由於藝術和真摯的愛情是小說刻意經營的價值,而黛玉是著墨最多的才與情的化身,因此讀者在閱讀《紅樓夢》、欣賞其藝術時,不得不同情與分享這些價值——哪怕是暫時的、間接的,同時也不得不憐憫黛玉,對她的悲劇命運發出哀歎。儘管在讀者的真實世界裡一個寶釵式的女性確應是(任何人?)更好的婚姻對象,然而作者——寶玉——讀者這三角關係產生的對黛玉的偏愛,正說明了小說經驗與真實的人生經驗不同,也說明了我們之所以要讀小說,就是為了要補充我們日常生活之不足。曹雪芹的最高藝術成就體現在寶玉個性的特殊品質上,那就是廣泛感同—而不評判—人(特別是可憐人)的經驗容量。釵黛的對立化為情誼以及她倆最後的結局,說明了人世間一切紛爭感情,愛也好,恨也好,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毫無意義的,這一組矛盾,如同賈政父子矛盾、晴雯和襲人的矛盾、以至於其他眾多的對稱、對照的人物關係(如秦氏/鳳姐、秦鍾/寶玉等)[13],都以死亡或離散、「循形」的方式消逝了。小說把苦心積慮建立起來的結構自我 破壞,自行解構,體現了小說中「人生如夢」的思想。
誠然,《紅樓夢》中複雜情感和思想觀點的交互作用以其多元價值觀是中國小說中革命性的功績,而使小說從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昇華為一個統一體的,當是「作者」的宏觀人生觀的藝術性表達。小說至第八十回戛然中斷,似乎顯然不可能談到它的思想的完整性。然而除了各種立場觀點、感情傾向交織出來的多層寓意及其弦外之音之外,文本中仍有種種線索,建構出一個「自我」,引導讀者去追尋作者的主觀存在,例如上文已引述的第一回前的「自 白」,又如第一回對此書的源由的神話解釋,石頭對《石頭記》的用意的自嘲,以及筆者曹雪芹在成書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自況。或如小說序幕中那首自敘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第 一回)
還有甄大隱棄絕塵世時那段有意深長的「好了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妙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 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 煙花巷!因嫌妙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第一回)
正因為甄士隱的故事在正文開始以前已經結束,他的不幸際遇就成為人生風雲變幻的縮影。《好了歌》的含義既投射在賈府的故事上,三對小說世界作出最深沉的評價,也表達了極為悲觀的人生觀。 這種悲觀論調在文本中屢有反響,籠罩著最繁華歡樂的情節。其中最直接的回應,是寶玉在太虛幻境享用佳餚美酒之際,警幻仙姑尚晌以《紅樓夢曲》:
〔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煎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第五回)
他如和尚、道人、神仙、鬼魂在小說中不時出沒,以及作為敘述者、 又是寶玉的命根的石頭,時而議論所紀之事,時而成為視覺焦點, 在提醒讀者一個更高的秩序(或者無秩序)的在存,粉碎一切留戀塵世短暫歡樂的希望(第一、二、二、五、八、十二、十三、十四、十 五、十六、十七、十八、二十二、二十五、二十九、三十五、三十六等 回)。這些塵俗之外的訊息,揉雜著儒、道、佛三家思想,不僅最後 必然對寶玉產生累積效果,對.故事的情景產生反諷作用,而且拉開讀者與小說世界的距離,把注意力重新導向更深一層的哲學意義。
作者的主觀意識更直接的表達,是嵌入小說的「真實」世界裡的抒情詩詞。這些詩詞的運用有別於傳統敘述者的回前、回末詩, 或者在故事中穿插的詩句式評論。除了描繪景物、渲染氣氛、刻畫人物這些傳統的功能之外,作者通過小說中的詩人的感情抒發,概括他為各人物設計的命運,在總體上透露他的自我及人生觀。這樣就避免了敘述者直接的、或通過超凡人物間接的說教口吻,毫無掩飾地表達小說人物內心的恐懼和慾望。每一首詩給每一位詩人打下清晰的印記,各有特色而又大同小異,勾畫出詩友們各自的未來及「萬艷同悲」的共同命運。例如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詩,從賞菊變成自道衷情,譜出了與《紅樓夢曲》相映的菊花組曲。寶釵的《憶菊》勾勒出詩人獨自苦思還去的情人的畫面,其中使用了「自」(送喪戴孝;「紅」或指寶玉)、「霜(「孀」諧音,「任是無情也動人」、艷若桃李、 冷若冰霜的「雪」姑娘)等字樣;她的《畫菊》詩也有「幾痕霜」一句, 強烈暗示出一個寡婦的惆悵。在《對菊》一詩中,「秋光茬再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則暗示探春與家人骨肉分離,正如警幻仙姑的金陵十二釵正冊裡預示的那樣。[14]寶玉的《訪菊》中的「試一遊」、「莫 掩留」,《種菊》的「好知井徑絕塵埃」,都影射寶玉墮入紅塵不宜久留的身世及懸崖撒手的結局:
訪菊 怡紅公子
閒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箱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黛玉的《詠菊》展示出一顆翻騰動盪的心,苦苦思索著如何用語言自我表達:[15]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右自沉音。
豪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嘴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這些詩句典型地反映出她的孤獨無告、寂寞悲苦的心態,依稀回應著作者開篇的詩句: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由此可以聯想到作者與他筆下的黛玉的親密無間,他通過黛玉這個孤女道出白己的心聲。黛玉的《葬花詩》,就是作者對天下女兒的哀歎;黛玉作為葬花人的惆悵,也是作者要為他筆下的女兒收場的惆悵: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沽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有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一鳥自無言花自羞。
原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鄉依收葬,來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流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頗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第二十七回)
這些詞句是黛玉哭出的,正如脂硯齋說曹雪芹「哭成此書」一樣。 黛玉的悲鳴,即是作者對轉瞬即逝的美、春青和純潔的歎惜,也是自己癡心成書無人理解、生命有限前途未卜的自憐,表達了作者對紅塵人生最深刻的戀情。
作者既以無限的愛心和同情細緻纏綿地勾畫出一個豐富多彩的榮華生活、感情世界,又從哲學角度深沉地批判了沉溺於情感和流於世俗的傾向。老莊道佛的虛無思想滲透了敘述的各個層面,因此小說處處表現出「人生是夢幻」的觀點。這一觀點又超越了道德的說教和批判。然而曹雪芹舉筆成書,記錄這一段經歷,就是他沒 有完全看破紅塵的說明。一部《石頭記》,書卜徊在徹底撒手的召喚、 淨扎和對人間世界特別是詩情畫境的抵抗、眷戀之間。這是無休止的抗爭,又是小說意義的不斷「擴散」和自我分解。凡人固難自拔,即如警幻仙姑亦難免「遷腐」之譏;空空道人云空未必空,僧而又情,寫出《情僧錄》。岫煙對妙玉的譏諷:「僧不僧,俗不俗,女不 女,男不男」,(第六十三回),似乎是作者的自我寫照,到底是檻內 人還是檻外人,無法確定。要尋求《紅樓夢》這樣一本多種對話、多 重意旨、多元觀點的小說的「整體意義」,這命題本身是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