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褸夢》的結尾
由於曹雪芹「淚盡而逝」,《紅樓夢》成了「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如何撥雲見真身就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概括地說,結尾無非兩類:大團圓或者大悲劇。根據世俗心理習慣,准都喜歡大團圓,但這顯然違背了原本的基本思想,也不符合故事人物性格發展的規律,因此只能取大悲劇,就像現今通行本那樣。
不過,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紅學家們曾為什麼樣的大悲劇論戰不體,論爭焦點就是中舉出家、雪天拜別和蘭桂齊放這組情節鏈是否合理的問題。對此,本文願為《紅樓夢》最優秀的續作者高鶚申辯,以證明他的巨大成功。寶玉中舉,孤立地看,似乎改變了人物的叛逆性格,竟把一個最瞧不起科舉的人拉進考場,讓他中了第七名舉人,這是多麼庸俗的筆墨啊!可是全面考察,就發現問題了:因為續書在寫中舉前還特別細緻地用大量篇幅渲染了寶玉蔑視文章經濟的鮮明態度,這渲染的叛逆力度毫不亞於曹雪芹的描寫。如寶玉一聽甄公子的功名仕進之言,馬上「刮目相看」,宣佈為此「竟要連我這個相貌也不要了!」接著又寫他從此「念頭一發更奇僻了」,他「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將一切不放在心上」,「假作攻書」,「能談得來的只有惜春一人」。這不僅寫叛逆,還寫出他鬥爭手段的成熟,可見續作者鮮明的愛憎。顯然,讓寶玉進考場另有深意,那就是要寫他出家,要造成強烈的反差,表現人物更徹底地叛逆精神。口 盛礪再說,這種手法也是承襲曹雪芹的風格,曹雪芹「寶玉路謁北靜王」的一段文字就是證明。既然曹雪芹這樣寫不庸俗,又憑什麼指責高鶚庸俗呢!因此,通觀全書,運用同一衡量尺度.就很容易得出寶玉性格的核心始終是叛逆的結論,而他的叛逆精神在跨出考場立即出家的行動中,已經充分顯示出來了再結合背景實情,則會明白寶玉作為世代勳戚、詩禮簪纓之家的子弟,要想公然不讀時文是行不通的,要想像有銀子花而無父兄管束的官商巨富之子薛蟠那樣生活也是不可能的。」
我們認為:寶玉中舉,表現了叛逆的特殊形式,它是當時社會一般叛逆形式的極致,這是問題的實質。寶玉處處受制於封建家長的地位,決定他無力改變社會,甚至連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掌握,只能窺時勢、尋找縫隙去發展叛逆性格,進行有限的反抗和鬥爭。正因為囿於這樣的環境和條件,才會有他迫於形勢的「奉嚴辭」重人家塾;才會有與賈代儒答問時力避「發跡做官之旨」的曲折迂迴;才會有散學急奔瀟湘館,企求在知音面前盡吐心曲的渴望,以及意外聽到「清貴」之論的遺憾和悵惘;也才會有逃學祭晴雯、有借禪以述懷、有雙美護玉時去志不移、有種種「行為偏僻性乖張」的事件發生;最後以中舉出家反證功名利祿的虛幻如雲。從他自願拋棄「前程」和妻兒去當和尚的舉動來看,總不能說這六根清靜中還會包藏什麼功名利祿福壽富貴吧?可見,這才是真正的大悲劇結局!
高鶚通過人物的大徹大悟,大離大逆,使寶玉的叛逆性格真正得以發展、深化,而到達他的必然歸宿。回味一下寶玉赴試前辭母的肺腑之言吧:「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 」顯然,這是異兆悲音,它活現出彼時寶主扮演封建社會制度輓歌郎的心態,以致連黛玉淚盡而逝、自身任人擺佈的苦難也就要成為過去,一顆破碎的心很快就會化灰化煙、煙消雲散廠。這自然應歸於因為愛之毀滅的反思,才促成了毅然逃禪進程的加劇。
寶玉中舉出家,是在當時環境、條件下,人物抗爭於傳統思想制度的唯一可行的選擇,它完全合乎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
雪天拜別,與寶玉離家時跪辭王夫人一樣,同屬異兆悲音 它的象徵意義在於:揭示封建制度「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必然命運,反映分崩離析的無可避免。拜別雖不發一語,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對賈政這個頑固的封建衛道士,確實已無話可說了。因為寶玉心中,人之生死不過隔不隔形質而已,神氣總是相通的,他的出家不過是「形質歸一」,還其質的真面目,與「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黛玉,正好相會在幻域。寶玉擺脫形的拘束.從此可以不用偽裝和試探,與黛玉真正彼此不分、心種自由相通。按我們民族的習慣說法,這就是神會,是妙悟寶玉的最後決裂,雖無暴烈行為卻表現出無限韌勁。他憑著百折不撓的追求,使賈母之憐、寶釵之柔、風姐之謀、王夫人之哀以及作為最後防線的賈政之威,統統頓失往昔法力、無法阻擋他們的叛逆者走上一條自擇的新路。
有人曾以拜別為例,指責高鶚宣揚封建孝道,其實不然。這「孝道」的實質只能根據社會發展的連續性和傳統基因的作用來衡量,寶玉作為叛逆者,他的思想認識必然要受時代思潮的影響和制約,所異於一般人的則是他極敏銳地窺透了現實中的種種弊病,又敢於以犧牲精神去追求理想,因而成為異端、成為典型。即使如此,他的作為人的情感,仍不能簡單地與社會~刀兩斷,他的行為舉止也不可能如星外來客,絲毫不表現人的痕跡。他甚至連大紅猩猩斗蓬也非穿不可+因為對這位在錦繡堆裡長大的叛逆者來說,紅斗蓬並不必孔雀裘來得更為珍貴,因此也算不上有什麼特殊。要不,他又該穿什麼呢?難道這不比百結鵓衣和乞杖更真實、更符合人物的身份、環境和作品提供的氛圍及特徵麼?顯然,高鶚用人世長別的淒美景況寫叛逆的巨大力量是十分聰明的.除此而外,似乎找不出更妙的辦法來。應該承認,高鶚終究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筆涉孝道了,儘管其中存著這樣那樣非寫不可的理由。可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意義上的孝道,不僅高鶚寫了,曹雪芹同樣也寫了,因為這孝道與社會人情緊緊聯繫著,無法把它絕然拆開.否則,就不會產生悲金悼玉的《紅樓夢》。存在決定意識,在讀書中,中舉、拜別都含有孝的因素,但這些「孝道」畢竟不是作者表述的主旨,更何況寶玉終於毅然離家出走了。其實,僅憑「撒手懸崖」這一點,就足以抵銷哪怕是一輩子的孝行了。他的叛逆,這時已無絲毫遲疑和動搖,這才是地地道道的大不孝。高鶚的良苦用心,就在於用高超的藝術手法,真實地描寫了人物不可避免的孝道之後,再以神來妙筆.著力刻劃出人物的叛逆、大不孝,以及對整個封建孝道觀念的反抗。
文藝作品貴在含蓄,「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高鶚寫賈府「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其中包孕著極為豐富的內涵。且看書中的「蘭桂齊芳」吧,賈蘭雖已中舉,卻只排在第130名上,賈桂則還在寶釵腹中,將來能否修成正果,續書人寫得明白:「未便預說」。看來,二人希望都不大,後者就更是渺茫。這樣寫,雖「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但卻是高鄂現實主義創作思想的產物,它比曹雪芹設計的「食盡鳥投林」又深入了一層,既寫出賈府這條「百足之蟲」已到末日,卻又沒有把它寫絕,要它成為僵蟲,確實還需要時間。高鶚就是這樣形象地表現出中國封建社會的客觀在,並告訴讀者,它還不會一下子就變得「白茫茫」而毫無舊的痕跡。再說曹雪芹也沒有預告皇權的覆滅,因此嚴格地說也仍然算不上「真乾淨」。而賈府與王、史、薛三家榮損與俱,四大家族又與皇家命系一脈,從而證明賈家的盛衰並不取決於子孫的肖與不肖,也不一定取決於某一家一戶內有沒有自生自滅,它的根本命運是依附皇權。且不說舊時代,即便在當今改革大潮下,封建文化對於人們的作用和影響.也不容忽視。既然如此.我們又豈能苛求古人呢?可見,高鶚寫「蘭桂齊芳」至少比寫「白茫茫」要少一點簡單化.也較符合中國封建社會的實情,讓人們從賈府興衰變遷史上.認識到封建社會制度的頑固性、多變性以及與之鬥爭的長期性、艱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