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松軒本《石頭記》總說
一、立松軒本是立松軒等人的手抄本
筆者所謂立松軒本,說的是立松軒等人自己抄寫的那部《石頭記》。立松軒固然是這個抄本的批評者和收藏人,但我之所以稱它為立松軒本,主要是因為他是這部書的主要抄寫者。立松軒抄本尚未發現,但蒙府本和戚序本是它的傳抄本,不難從中探求松軒本的原貌。
說明立松軒曾親手抄寫《石頭記》的主要根據是蒙府本和戚序本的前十四回裡有立松軒寫的二十條批注。這些雙行小字批注當是在他抄寫正文時隨時批寫在正文之下的,不大可能原為他的行側夾批被後人抄寫進正文,因為他還有六百三十四條側批仍然存在,蒙府本和戚序本的抄寫者為什麼僅僅寫入了這麼寥寥數條,而其餘偌大數量的側批難道都沒有入選的資格麼?如果說批注是側批的轉化,蒙府本和戚序本又不是母子本,為什麼選入批注完全相同?難道是抄手的不謀而合麼?須知蒙府本存側批,戚序本則全部刪去了的。再有第三十六至第三十八回脂批總評發生了位置移動。或從回前移至回後,如第三十六回;或從前回被移至後回,如第三十七回;或因此種移動原有批語被「擠掉」,如第三十八回。這些,都是立松軒在抄寫時所作的技術處理,因為他在原有的脂批基礎上,又增寫了他自己的批語,所以不得不將原有批語改變位置。第三十六回前增入立松軒的總評,故原有脂批總評移到此回之後;第三十七回前後均增入他的總評,故將原脂批總評移到第三十八回;第三十八回後又有他的總評增入,因此原回前脂批總評被抽掉。這當然不是此書在整修重裝時書頁誤植。第三十六和第三十七兩回前之脂批總評,在立松軒本的底本己卯本裡,前面都題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數字,而到了蒙府本和戚序本,被移入第三十六回後的改換成「總評」二字,被移入第三十八回前的被改換成「第三十八回」五字。這情形分明是重抄的結果,誤裝只能改變書頁次序,而絕不會連書頁上的文字也更易了。
還有,己卯本庚辰本裡批注側批總評中的脂硯齋之名,到了蒙府本裡一概不見了,其中多數批注還巧妙地易以它字。這也是立松軒所為,因為他的抄本裡既然寫進了他的八百三十餘條批語,書的名稱當然不宜於再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於是原書中的這位大批評家的名字也相應地刪削淨盡。第二十一回的總評開始一節完全被刪掉,因為其中的一首七律有「脂硯先生恨幾多」字句,於是這首七律以及和它相關的說明評贊文字全都失去了存在權。這種批語此有彼無有刪有存的情況,也說明立松軒藏本是立松軒的手抄本而不僅僅是他的手批本。如果他只是在自己購得的抄本上寫了批語而已,那麼這被刪除的文字難道是原抄本就付之闕如嗎?除立松軒之外,任何一個收藏家是不會把一位知名的脂硯齋的名字塗去而唯獨保留姓名無聞的立松軒的。
立松軒對脂硯齋的批語有刪改,這個本子的正文的普遍修改也就完全有可能出自他的筆下。當然松軒本的修改和抄寫大概還有他的同事或助手,但無論如何立松軒抄寫了或者主持抄寫了一部《石頭記》則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在北京,我從胡文彬同志處得知《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一書的編著者陳慶浩有立松軒本的說法。這部書的導論中講到立松軒本的段落是:
我們可以將有正、戚滬、戚寧、蒙府各本的關係描述如下:他們有一共同祖本,這些本的共同特點都是有「立松軒」署名的批。我們已經指出:立松軒就是增入這系列本子非四閱總批總評的批書人,最少他是個參預者,所以我們可以稱這祖本為「立松軒 ?本(假定原本缺第六十七回,整理後才補上的)。戚蓼生得到立松軒本的過錄本寫了一篇序,這就是戚序本的祖本。……立松軒本的某一過錄本被補上三十四回四閱後的夾批,成了蒙府本原本。
在斷定立松軒本是蒙府本和戚序本的祖本方面,筆者和陳氏是相同的。在確定立松軒批語的組成方面,我們有同有異:蒙府本和戚序本上的回前後後補的總評,即超出己卯本和庚辰本總評部分,出自立松軒的手筆,我與陳氏看法相同;但我認為十四回前立松軒又寫有少量批注,陳氏說「蒙府本上的三十四回四閱後的夾批」是蒙府本原本後補上的,我卻認為是松軒本所原有,亦為立松軒所作。至於立松軒本的提出,陳氏因為立松軒是非四閱總評的作者,是他增入總評的本子的批書人;筆者則因為蒙府本和戚序本的祖本是立松軒等人的手抄本,雖然他又是這部書的批評者。
陳氏的主張提出較早。《輯校》由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初版於一九七九年,「導論」大致是陳氏根據他的《脂評研究》節錄,《脂評研究》法文本也於一九七九年出版。關於此書的刊印,陳氏追述說:「本書初版,由潘重規先生領導的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紅樓夢研究小組和法國國立巴黎第七大學東亞出版中心聯合印行(香港,一九七二年一月),此次再版則是聯經出版事業公司推動的結果:己未年正月初一於巴黎。」但不知香港——巴黎初版是否載有和台北一九七九年版相同的「導論」。拙著《蒙府本〈石頭記〉的母本為立松軒手抄本》是一九八一年二月初稿,十月提交全國紅樓夢討論會的論文。提出戚序本的特有總評是立松軒所作的文章是《談有正戚序本〈石頭記〉的批語》,一九八○年三月寫成,刊載於《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八輯。
二、立松軒等人對松軒本底本的修改和整理
立松軒本是個經過大規模修改和整理的手抄本,它是立松軒等人在抄寫的過程中對所用底本修改和整理的結果。
由立松軒等人手抄即由立松軒等人修改整理,這是符合抄藏者的通常做法的,同時也可以從松軒本的批注和正文的修改得到說明。這個抄本的底本主要是己卯本,己卯本的批注自第十六回後有許多是有脂硯齋的署名的。松軒本對這些署名作了巧妙的刪改,筆者曾一再指出,精心地刪改這些署名的只能是在全書中留下唯一名稱的立松軒。己卯本的批注到了松軒本裡,不僅被刪改了署名,而且這些批注本身也被普遍刪節或改竄,這些批注的刪改當然也就有可能是出自立松軒的手筆。正文的修改也是這次抄寫過程中進行的,而不是它的原底本就是經他人修改過的抄本。第九回鬧學堂頑童金榮有一段穢語,松軒本改作「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裡商議著怎麼長短。」立松軒在其側有批語道:「俚語得文人提來便有金玉為聲之象」。這分明是把原底本的污穢言詞和改後的「俚語」作了對比才下此贊語,不然,這「怎麼長短」四字何足為奇,焉可評為擲地作金玉之聲。他雖然稱改者為「文人」,說不定也就是他自己,因為我們發現前十四回中有他的批注,從而斷定這十四回是他的手抄。
當然,松軒本的底本也有經他人修改過的,楊本的底本就是。但楊本的底本在松軒本中不過佔去後四十回的十數回。松軒本的底本前九回是丙子本,而其餘大部分則為己卯本。這丙、己二本在立松軒動筆前是未被他人改易的,只是到了立松軒等人之手,才對這三個底本作了一次統一的修改和整理。在通常情況下,由幾個底本拼湊的抄本,其中或一或二是修改本是可能的,若說三本都分別被人改過則是不大可能的。特別松軒本是乾隆戊子年以前的早期抄本,須知過錄甲戌本和過錄庚辰本那樣純粹的脂評本,還是乾隆丁亥年以後過錄的呢。楊本的底本可算個特例,它早在松軒本以前已經有了修改,但也是一次統一的修改。它可以算是第一代改本,松軒本是第二代,蒙府本和戚序本是第三代。
蒙府本和戚序本對松軒本又分別有所修改,而對己卯等本來說,兩本相同的改筆卻無疑是松軒本的修改,因此我們可以根據蒙府本和戚序本來考察松軒本的修改和整理。
松軒本對底本沒有大的增刪,字句的修改卻相當普遍,其數量之大是罕見的。而且改得相當仔細,簡直是字斟句酌:
亦未有傷我之襟懷筆墨者(甲)
亦未有防〔妨〕我之襟懷束筆閣墨(府、戚)
便袖了這石(甲)
便袖籠了這石(府、戚)
故其五里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甲)
故甚至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己、庚)
故其在五內便鬱結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府、戚)
將「裡」改成「內」的是丙子本,松軒本又將「盡」改為「舒」。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這是甲戌本的文字(其實是丙子本),松軒本無「就取名叫作寶玉」,似抄脫,細品也是刪文。
且到田莊上去安身(甲)
且將就到田莊上去安身(府、戚)
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甲)
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黛玉下了轎,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府、戚)
這是明顯的增加字句之類。
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賬(甲)
那管正邪,只顧算別人家的賬(府、戚)
這是緊縮簡化之類。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見我兄弟;他今兒也在這裡,想在書房裡,寶叔何不去瞧一瞧(甲)
秦氏道,寶叔叔要見我兄弟,今兒可巧來了,瞧一瞧(府、戚)
這是松軒本的改寫。松軒本的增文多半是「補隙」之類,不像程、高本那樣的繁飾;它的刪削也非常小心,不像楊本那樣大刀闊斧;而代表此本修改的主要特色的是逐字逐句的推敲改易。
這樣苦心孤詣地勞神塗改,究竟效果如何?和原文難分高下的自然有,比原文稍佳之處也不能沒有,但總的看起來,多數改筆相形見絀,不若原文遠甚。如: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甲)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了衣裳(府、戚)
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甲)
林黛玉已走了進來(府、戚)
(寶玉)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甲)
(寶玉)也無回復之詞,只笑兩陣罷了(府、戚)
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諒也(甲)
將來雛鳳勝於老鳳,家聲未可諒也(府)
將來雛鳳勝於老鳳,家聲未可量也(戚)
這是些比較明顯的誤改或妄改。還有些文句改筆和原文只有細微差別,仔細辨別起來,還是原作妥善。如:
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這是甲戌本文字(其實是丙子本),松軒本「罕」作「駭」。賈雨村瞭解賈寶玉這類人物的來厲。即如下文他的長篇大論說的那樣,所以他不能接受冷子興定寶玉為色鬼的結論。用「罕然」是很帖切的,他對冷子興的話並不感到驚駭,況且後面已有「厲色」,立松軒改「罕」為「駭」,試想雨村的神情,倒令人「駭然」了。
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
這是林如海對賈雨村說的話。此時賈雨村是被廢而謀用,薦舉他確是「周全」。松軒本改為「周旋」。賈雨村復職,賈政固然從中得作點工作,但是輕而易舉,何必「周旋」,所以後文有「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此時要林如海當賈政說出「周旋」,也似不雅。
松軒本的修改千言萬語,自然不會一無可取之處,但這在全書中猶如鳳毛麟角,並不多見,多數修改似是而非。因為「似是」所以容易亂真,孤立地讀起來,還算是通順可讀,實際則距離原著甚遠。立松軒本以底本論,價值很高,它的傳抄本蒙府本和戚序本都應該用來作為重要的參校本。但是它們又都經過後人的多次竄改,在運用時必須細心嚴格地把改竄文字清理出去。
說到立松軒本的整理,舉其大端有以下各項:
首先是抄補了第六十四回。這是一篇和楊本同祖的稿子。這一回為楊本所原有,如果楊本的改筆是今本一次所改的話,松軒本仍然是出自楊本之底本,那就無所謂抄補了。第六十七回楊本也是後補入的,立松軒找不到這回稿子,沒有辦法,只好付闕。
其次是分回。此本第十七、第十八回也許就是立松軒分斷的。因為它的底本己卯本尚未分回,立松軒既然抄寫和整理此書而此兩回已經分開,捨其人而誰?松軒本第十八回開始就寫賈寶玉從大觀園出來,幾個小廝討賞,所佩之物被他們盡行解去。林黛玉以為她做的荷包也被送人,隨即賭氣將才做了一半的香袋兒剪了。立松軒在此回前寫律詩一首:「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爭。黛林寶薛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正是批評此事。按這樣的分法,十七回結尾斷在賈寶玉隨賈政出了大觀園,賈政將他斥退,是很利落的。剪香袋雖是游大觀園的余文,在寫「二玉公案」方面是很重要的,領屬下文自無不可。楊本也是這樣處理的。至於補擬的回目,兩回均注目於寶玉黛玉是很得要領的,與楊本不相上下,比夢覺本(程高本同夢覺本)和舒序本的分斷要高明得多。此外,如第五十一回和第五十二回之間也重新分過,第十九回題目從它本補。
再次是各回結尾的收束。己卯本與甲戌本一樣,其結尾保存著初稿形態,即不完全襲用以往章回小說煞尾的「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故套。松軒本則加以彌補,用「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且聽下回分解」、「下回分解」等套語,除第七十八回結尾殘失外,全部整齊劃一。立松軒和脂硯齋都讚賞過曹雪芹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寫法,可是整理起《石頭記》來,立松軒偏要使它端末畢具,實在有些煞風景。
立松軒本的避諱極嚴,對於康、雍、乾三個皇帝的御諱的確是諱莫如深。甲辰本、己卯本、庚辰本、楊本對於「玄燁」的「玄」字,或缺末筆或否,唯獨立松軒本易以「元」字。胤禛的「禛」字諸本均很注意,或作「禎」,或作「禛」,松軒本作「貞」。松軒本還將「成則王侯敗則賊」改作「成則公侯敗則賊」。怡府本也改「王」為「公」,因為自家為怡親王。松軒本第二回的底本不是己卯本,立松軒這樣改,還是為了避免觸犯皇族。
松軒本淨化部分文字,也是出自他的道學家的眼光。對於「鼠竊狗偷」和「淫佚無度」之類「激烈」字眼,也都揮筆塗去,這是他主張溫柔敦厚的一種反映。其結果即使未必能掩盡此書的鋒芒,也勢必磨平它的稜角。立松軒是稱讚《石頭記》繪影摹形的文筆的,但象前文所舉描寫賈寶玉的嘻嘻之笑,林黛玉的搖搖身影等傳神之筆,他都感到礙眼,非叫他們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可。初看起來這是很奇怪的,其實他對此書另有自己的特殊評價:「作者具菩提心,捉筆現身說法。每於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讀者但以小說古詞目之,則大罪過。」不僅僅做小說看待,當然改起來也就不重修飾*?這和程高本的改法是恰好相反的。
立松軒孜孜不倦慘淡經營這部抄本的目的是公之於世。他寫了八百三十三條批語,當然主要不是為了給自己看。在批語裡,他常用的稱呼是「看官」,「讀者」,「看書者」,「諸公」,「請教諸公」,這是向廣大讀者群講話,就再不能看作僅是一部家藏秘籍。在現有的《石頭記》抄本中,唯獨從松軒本傳抄出的蒙府本和戚序本一系版本為最多,其根本原因在此。從某種意義說,立松軒是把此書作為反面教材用的,因而畏恐流毒於世,遺患無窮。這就是他苦心孤詣字斟句酌地修改正文的真正原因。至於把批注搞成了斷亂文章,那是因為前者有關宏旨,後者無關緊要。
三、立松軒是自抄本的主要批評者
立松軒為他的這部手抄《石頭記》寫了批注、側批和總評。他讀這部書的感慨太多,修改自然不能達意,從而又評議之。筆者的考辨文章最初就是由他的批語寫起的。而之所以將蒙府本和戚序本獨出的批語絕大部分歸之於立松軒的名下,是因為存在著他的一條署名詩評。它出現在蒙府本和戚序本的第四十一回前,其文曰:「任呼牛馬從來樂,隨分清高方可安。自古世情難意擬,淡妝濃抹有千般。立松軒。」這首七絕式的小詩本也平常,但只要充分發掘它的思想意義,就會從多方面看到它和其它立松軒批語之間的思想聯繫,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只有一條署名批語給研究所帶來的局限性。
「任呼牛馬從來樂」。可以說這頗有點奴隸主義的氣息,樂天安命,順適自然的思想,在這個通俗的比喻裡得到了生動的表現。「隨分清高方可安」,承接首句又有所發揮,以為隨分從時,清高自守方可安樂。這些話針對妙玉而發,對妙玉「太高」、「過潔」很不以為然。這議論當然也凝結著立松軒的人生經驗。作為一個普通官吏,他聽命於人,身在官場,不得不適應政治形勢;他又是一個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的文人學士,講究操守,標榜清高也是很自然的事。來自窮鄉僻壤的村婦劉姥姥,醉臥富麗堂皇的怡紅院,是萬萬人意想不到的。「自古世情難意擬,淡妝濃抹有千般」的哲理即興而生。既然世態紛紜,變化萬千,出人意表,歷來如此,不隨天順命,焉得安樂?這是只有歷盡滄桑、通曉古今之變的人才能說出的話,說得這麼曉暢和形象。通篇看來,這首詩是立松軒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一種集中反映。他在其它批語中,明天命,衡動靜,論古今,指摘世情,談玄說法,闡吏道,評小說,弄詩詞,都可以看作是這首詩的曲折投影。而這篇署名絕句當然是那些無名批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本身就是總評之一,和其餘那些詩詞曲形同一體。這些批語跟「脂批」、「棠序」的觀點和體裁有所不同,並非出於脂硯齋、畸笏、棠村這三個曹家人之手是非常明顯的。
蒙府本的側批不是脂硯齋的批語,還可以從它們的分佈情況來看。第一回開始的「楔子」,在甲戌本中為凡例,一向無「脂批」,因為這凡例的作者,就有可能是脂硯齋。蒙府本卻有三處側批:
〔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是大無可如何之日也〕
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託言,原當有自。受氣清濁,本無男女別。
〔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明告看者。
〔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併使其泯滅。雖今日之茆簷蓬牖,……〕
因為傳他,並可傳我。|這是這些側批是「松批」而非「脂批」的顯證。
脂硯齋的側批終止在二十八回,殘存甲戌本也終止在二十八回,這該不是偶然現象,其中必有一定的原因。松軒本的側批卻終止在第四十九回,第二十八回以後有九回側批(第三十二至第三十六,第四十一至第四十三,第四十九)。這種特異現象該怎樣解釋呢?當然不排除脂硯齋又寫過第二十八回以後的側批,但這些側批是寫在那個本子上的呢?松軒本的底本第十回以後主要是用的己卯本。松軒本和庚辰本重出的那些側批的確應該是己卯本上的,但從第十六回始也到第二十八回止。這些二十八回以後的批語己卯本上是不存在的,所以庚辰本上也沒有。如果這些批語也是脂硯齋批寫在己卯本上的,何以庚辰本上唯獨保存了前者而割棄了後者呢?松軒本上獨有這些批語,可見是立松軒過錄完己卯本之後自己批寫上去的。
那麼能不能說蒙府本上獨出的側批全部是立松軒的呢?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筆者在《蒙府本〈石頭記〉的側批大部分是立松軒所作》一文中,對少數批語曾有所保留,而且後來又發現部分側批反映的思想和立松軒的思想確有一定差異。現在,對這兩個問題均應有適當的說明。
那篇文章中持保留態度的有十三條批語,認為「幾乎是非脂硯齋莫屬」。但是實際上,筆者對前五條的作者的分析,當時就有些模稜兩可。因為這些條文所表現的思想情趣說是「脂批」固合,說是「松批」亦無不合,因為立松軒和脂硯齋在某些方面有相似的心境之故。在家境、遭遇方面不消說固然有共同點,就是在寶玉問題上,看來他也是有親身體驗的。
那五條的第一條是批「楔子」的,肯定是立松軒的批語。第二、三、四條是批寶玉的:
〔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
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
〔自己來推寶玉,只見淚痕滿面〕
不知何故,我亦掩涕。
〔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筆者那時就說過,立松軒視寶玉為「同人」,這些批語有可能是表現了他的同氣相應。現在可以說確是如此。他既然每每以封建家長自居,又視逆子為同人,這的確是矛盾現象。但是有著風流才子經歷的人,身份地位一變,管教起子孫來竟非常嚴厲,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書中的賈政就是一例。
對第六條即「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句下批語:「鐵檻寺鳳卿受賂,令人悵恨」。當時我說的十分肯定,認為出自脂硯之手。然而對鳳姐受賂深表遺憾,感慨至深,不一定就非脂硯齋莫屬。至於稱熙鳳為「鳳卿」,第三十四回總評立松軒稱襲人為「襲卿」,側批裡稱女性用「卿」亦多多,也並非脂硯齋獨家用語。
對第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諸條我那時認定是脂硯齋的批語。但基本都是從筆法和措辭角度看的,比如用「犯」、「大手筆」、「閒閒」、「好看煞」之類。然而細想,這些詞語固然是脂硯齋的習慣用語,但並非別人就一定不可以用。人們使用詞語不免偶同,而立松軒批書又是受了脂硯齋的影響(如立松軒的修改正文和己卯本、庚辰本的修改時爾有相同筆墨,就是很好的旁證),所以這類批語的何去何從,還得從其它方面去判斷。
所謂從其它方面看,就是說如果一定認為這些側批當中有「脂批」,那麼是脂硯齋何時所作,寫在哪個本子上?初評本的批語應該包括在甲戌本之中,甲戌本上沒有這些批語,它們不是脂硯齋初評再評之批;己卯本和庚辰本上也沒有它們,自然也不是脂硯齋四次評閱時所作。如果這些側批是「脂批」,那只能是他乾隆二十一年寫在丙子本上的。松軒本的底本前九回是丙子本,松軒本上獨出的批注中的「脂批」確是丙子之批,第五回的後補批注就都是丙子年脂硯齋的文筆。但是這些側批則不然,它們從第一回至第四十九回,存在於三十回之中,渾然一體,不能把九回前後的側批割裂開來。如果說前九回的是丙子本上的,那後面的就沒有著落;如果說後面的也是丙子本上的,那是不會有的事,因為十回以後的底本主要是己卯本,丙子本正文尚未能抄得,何及於批語?
否定了側批中有「脂批」,沿著批者稱寶玉為同人的思想線索,我們又注意到這樣一類側批:
〔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請問此等光景,是強是順?一片兒女之態,自與凡常不同。細極、妙極!
〔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著腰洗了兩把。紫鵑付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裡就不少,不用搓了。又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
此等用心淫極,請看卻自不淫,非世之凡夫俗子得夢見者,真雅極趣極!
〔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寶玉喜之不盡,又向他笑道,我看你回家去不去了〕
夜深人靜時,不減長生殿風味。何等告法,何等聽法。人生不遇此等景況,實辜負此一生。這三處批語,似乎也應是立松軒的批語。
立松軒是反對青年讀《西廂記》、《牡丹亭》之類艷曲的。茗煙把那古今小說與那傳奇腳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林黛玉也讀到了《會真記》,又聽到了《牡丹亭》曲。
立松軒批評這是「惡僕慇勤,淫詞貽邪」(總評)、「自古惡奴壞事」。當薛寶釵說他家「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時,立松軒提醒說:「藏書家當留意」。然而蒙府本獨出側批中對《水滸》、《西遊》和《西廂》卻多有稱引。這是否矛盾呢?立松軒稱讚「襲卿高見動夫人」、「薛家女子何貞俠」,說他是薛寶釵那樣的自己熟讀「雜書」又反過來教訓林黛玉那樣的口不應心的偽君子,大概也未必冤枉他。我們將蒙府本的獨出側批全部歸之於立松軒名下,於情於理,似乎也沒有什麼不通之處。
立松軒修改、抄寫和批評了《石頭記》,他是一位可以和脂硯齋、畸笏鼎立的並且是同一個時期的大評家,可惜我們還沒有查到他的歷史資料。「立」如果是他的姓氏,他就可能是滿人(滿人用漢姓)。戚序本將「漢南春歷歷」改作「滿南春歷歷」,不知蒙府本是否如此。如果蒙府本也像戚序本這樣寫著,那當然就是立松軒的改筆,可為他是滿人之一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