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細節描寫
小說文學是離不開情節與細節的,它們共同承擔著再現生活和刻畫人物的任務,但所包含的內容、表現的形式和所需的手段卻不盡相同。比較而言,情節裝的是故事,細節則裝的是性格;情節是矛盾縱向的、公開的、快速的開展,細節則是矛盾橫向的、隱蔽的、緩慢的揭示;情節所需的手段是敘述,細節所需的手段則是描寫。它們所起的作用和所收到的效果也不一樣:情節是小說的骨骼與筋脈,細節則是小說的血肉與細胞;情節使小說站立成形,細節則使小說搖曳多姿;情節給人以概括的印象,細節則給人以生動的形象。因此,重視細節描寫,是小說藝術成熟的重要標誌。傑出的作品,總是以細節描寫取勝的。
《紅樓夢》站在中國古典現實主義的峰巔,給世界近代現實主義開了先河。在細節描寫上,也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十分豐厚的藝術遺產,滋補著我國的民族文學和世界文學。本文擬就《紅樓夢》細節描寫的特點、細節描寫在人物性格典型化過程中的作用以及細節描寫與主題思想的關係三方面,探討一下《紅樓夢》細節描寫的藝術,以期得到通家的指正。
一
在中國小說史上,細節描寫當然不是曹雪芹的獨創。但只有到了曹雪芹,才自覺地將細節描寫置於情節敘述之上,完成了從「記述小說」到「描寫小說」的轉變1。小說作為一種敘事文學,本來是受孕於史傳文的母體之內的。在諸子散文中,尤其是在《左傳》以及後來司馬遷的《史記》中,都在傳人記事時夾雜著生動的情節與細節。六朝志怪將小說從史傳文中分離出來,使小說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爾後志怪又繁衍成為唐宋傳奇。情節之花開得絢爛多姿了,細節的蓓蕾卻日漸枯萎下去。且宋文大得小說的滋補,顯得縱橫姿肆,波湧瀾張;而小說本身卻像宋詞一樣,顯得「體卑」,不得登大雅之堂。於是小說被擠進了「俚俗」文學的行列,成了民間藝人「說話」的專利。從此小說獲得了新生,卻也更緊地被捆綁在情節離奇的框子裡難於自拔。只有當小說從口頭文學向案頭文學發展的時候,藝術欣賞的因素增加了,細節描寫才日漸引起了作家們的重視,這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作品中出現了許多令人難以忘記的藝術細節的原因所在。但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題材仍然來自於歷史事件和口頭文學中的英雄傳奇,這就決定了它們仍然是以情節為主來結構小說的,並未完成從記述體到描寫體的質變。《紅樓夢》取材於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才脫盡了傳奇色彩,使細節描寫上升到主要地位。如果將《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中的細節對比一下,就可以發現:在《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中,細節是附著在情節之內的,抽去了細節,雖然影響作品的形象生動,卻不損害情節的完整統一。在《紅樓夢》中則不同,情節是寓於細節之內的,抽去了細節,不僅影響作品的形象生動,而且連情節本身也不復存在了。《紅樓夢》就是由許許多多五彩繽紛的細節織成的藝術巨錦,抽去其中一小部分,哪怕是極少的一小部分,也會使這塊巨錦出現紋疵,破壞整體的完美。抽去了所有細節,也就沒有《紅樓夢》了。
《紅樓夢》不僅把細節擺到了與藝術共存亡的地位,而且用以描寫細節的手法也與前人大異其趣。在《紅樓夢》之前,細節描寫往往是以誇張的形式出現的,而且在誇張之中籠罩著一層程度不等的離奇色彩。例如《三國演義》中的「青梅煮酒論英雄」一節:
操以手指玄德,後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於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將聞言失箸緣故,輕輕掩飾過了。(第二十一回)|聞言失箸,已屬誇張;適逢驚雷,更屬巧合。雖不失真實,總給人以離奇之感。當然利用誇張與巧合突出人物形象與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面,可以將人物性格寫得栩栩如生,不失其為很具表現力的一種藝術手法。但是,這種方法只適宜於表現人物性格的單純性與鮮明性,卻不適宜於表現人物性格的豐富性與複雜性。因為藝術的誇張本身就是一種剪裁,突出了事物的某一方面,而忽略了事物的其他方面。倘若全面突出,那就失去誇張的意義,也不成其為誇張了。而且用誇張的手法寫出的藝術細節,一般來說筆下藏鋒不多,缺乏含蓄耐嚼的藝術魅力。在這樣的藝術細節中,作家的主觀意圖、形象所顯示的客觀社會意義和讀者的藝術感受幾乎是相等的,給讀者留下想像與聯想的空間不多。
《紅樓夢》中的細節描寫就大不相同了。曹雪芹這個作家,非常相信自己的藝術表現能力,也非常相信讀者的欣賞水平。他在細節描寫中不事誇飾,也不利用巧合,只是老老實實地按照事物本來的樣子把它描繪出來。至於形象所顯示的社會意義,卻留給了讀者去想像,自己不加任何點評。例如有一次,眾人圍著賈母承歡,賈母講了個小媳婦吃了孫猴子的尿,變得格外聰明伶俐,最惹公婆疼愛的故事,引起了眾人的反應:
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庚辰本第54回。以下凡引《紅樓夢》文字,均見庚辰本,不再注。)|這個細節,像生活本身一樣樸素自然,沒有任何誇飾的痕跡,更沒有巧合的蹤影。但在這個細節中,卻既顯示了人物性格,又揭示了人物之間那種複雜而又微妙的關係。賈母在榮寧二府的女眷中,特別寵愛鳳姐,這不能不引起其他人的明妒暗嫉,邢夫人就曾公開表示不滿,說鳳姐「雀兒揀著旺處飛」。賈母也深知大家早懷著怨憤之意,為了保持主子們關係上的平衡,她特地講了這個故事來刺鳳姐,說明自己不是那種偏愛不明的老混蟲。其效果果然不錯,「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這個「笑」有雙重含義,既是這個笑話引起的暢笑,也是對「吃了猴兒尿」的鳳姐的嘲笑。「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的鳳姐,自然知道「老祖宗」的笑話是衝著自己講的,便搶先聲明「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卻不放過這個機會,利用開玩笑刺了鳳姐一下子,指出她在「裝沒事人兒」。薛姨媽一來是客,二來也不好公開為自己的侄女辯護,於是只好單就笑話本身發表一句評論,既以肯定這個笑話「對景」而恭維了賈母,又起到了岔開話題的作用。可以看出,這個笑話本身是沒有多大意義的,然而由於它「對景」,引起的反應卻是很有意義的。不過作者在這兒卻守口如瓶,把分析與思考全讓給讀者了。
如果我們再將《紅樓夢》的細節描寫與外國文學作品中的細節描寫作一比較,還可以發現另外的藝術特色。外國文學名著中的細節描寫,有時往往使故事滯留下來,進行大段的靜態描寫。例如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第一部第十八章安娜‧卡列尼娜與渥倫斯奇在火車車廂門口相見的細節裡,詳盡地描寫了安娜‧卡列尼娜陰闇然而卻富有生氣的眼犥?以及在渥倫斯奇身上所引起的反應:
……當他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她也掉過頭來了。她那雙在濃密的睫毛下面顯得陰暗了的閃耀著的灰色眼睛親切而注意地盯在他的臉上,好像她在辨認他一樣,隨後又立刻轉向走過的人群,像是在尋找什麼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渥倫斯奇已經注意到了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氣在她的臉上流露,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弄彎曲了的輕微的笑容之間掠過。彷彿有一種過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的全身心,違反她的意志,時而在她的眼睛的閃光裡,時而在她的微笑中顯現出來。她故意地竭力隱藏住她眼睛裡的光輝,但它卻違反她的意志在隱約可辨的微笑裡閃爍著。
安娜的眼神是她與渥倫斯奇相見場面的邏輯中心,也是她尋求真正的愛情的試探,然而也是她走向悲劇結局的開始。這個細節,無疑具有十分強烈的藝術魅力,曾經贏得了廣大讀者的讚賞。但也毋庸諱言,在這個描寫中,故事卻停滯了下來,一切都是靜態的,作者把讀者引向了對安娜外表美與精神美的關注,卻未能使讀者的思想與感情跟著主人公一起去流動。
《紅樓夢》很少做這種靜態的細節描寫。相反地,總是在動態中展現生活場景,而且總是把讀者也拉到這些生活場景中來,跟著人物一起去思考、去感受。如第八回寶玉與寶釵互識鎖、玉之後,黛玉也來到梨香院。書中寫道:
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不解這意思?」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因問:「下雪了麼?」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下邊接著寫寶玉因聽了寶釵的勸告,放下冷酒,換了熱酒來飲。可巧雪雁此時來給黛玉送手爐。
黛玉因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爬爬的從家裡送個來,不說丫環們小心太過,還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
這兩個細節完全是由人物的對話組成的,曹雪芹既沒有寫人物的眼神表情,也沒有寫人物的心理感受,然而各個人物的思想感情都躍然紙上了。而且隨著對話的進行,讀者的思想感情也和人物一樣在一張一弛地活動著。黛玉本來是去探望寶釵病情的,可是一見寶玉先她而來,就「半含酸」2地來了那句頂門針:「我來的不巧了」。這就逼出了寶釵的發問:「這話怎麼說?黛玉接著把弓拉得更緊了,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雖然只說了句「我更不解這意」,言下之意卻是「你必須把話說清楚」。黛玉「間錯開了來」的話顯然是在強詞奪理,但卻將拉滿的劼?又鬆弛下來。至於對雪雁說的那一席話,顯然是在借槌敲鼓,當事者的寶玉、寶釵都聽懂了,但一個不敢反詰,一個無法反詰。薛姨媽只聽懂了話面,沒有聽懂話底,所以反問了一句。黛玉的解釋卻抽去了話底,只說話面,這又使繃緊了的弓鬆弛了下來。「拉弓」的是黛玉,「收弓」的也是黛玉;她「無理」,然而她「有情」;讀者為她的「情」所動,因而也就原諒了她的「無理」。「有情」與「無理」都體現在語言之中,然而形象的美卻突破了語言的外殼,是由流動著的畫面來顯示的。
《紅樓夢》的情節就裝在這些細節裡,隨著細節的不斷流動而移步換形。它不僅體現出一種動態的美,而且在動中顯示著情節,和情節交融在一起。因此,讀外國文學作品,性急的讀者可以跳過那些細節去捕捉情節的線索;讀《紅樓夢》卻不行,跳過了細節,情節也就不復存在了。
二
有了細節就有了性格,但有了細節卻不一定會有典型。換言之,人物性格的典型化離不開細節描寫,但卻不是所有的細節描寫都能夠表現典型性格。那種不顧典型化的要求,一味去描寫細節的做法,只能導致「惡劣的個性化」,只能是「純粹低賤的自作聰明,並且是垂死的模仿文學的一個本質的標記」3。要把典型化與「惡劣的個性化」區別開來,就必須選擇生活中那些既含有豐富的生活內容又含有思想意義的事件。《紅樓夢》中的細節描寫可謂多矣,人們讀起來卻並不生厭,不感到煩瑣,其原因就在於它完全是服從典型化的需要,而和「惡劣的個性化」絕緣的。
任何細節都只不過是現象,但只有那些與事物的本質緊緊聯繫在一起的現象,才富有社會意義,才是藝術家所光顧的對象。《紅樓夢》取材於大觀園裡一群兒女們的日常生活,她們的生活圈子十分窄狹,無非是「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4。但曹雪芹卻從這些瑣碎的小事中選擇出了符合典型化要求的生活細節,賦予不平凡的社會意義。比如第二十九回裡寫賈母領著女眷們去清虛觀打醮,張道士作為賀禮送的一盤法器中有一隻金麒麟。平庸的作家可能會在這隻金麒麟本身大作文章,寫它的來歷,寫它如何金璧輝煌等等。曹雪芹卻避開了這種不足以表現人物典型性格的物的描寫,而去寫各個人物對這隻金麒麟的反應:
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翻弄,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戴著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戴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一面心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見史湘雲有了,他就留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唯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歎之意。寶玉不覺心裡沒好意思起來,又掏了出來向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倒好玩,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戴。」林黛玉將頭一扭說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你果然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著。」說著又揣了起來。|這個細節對性格刻畫是很富有表現力的,每個人物所說的話都富有個性特點,而且都是形神兼備的「這一個」。寶釵的話正如探春所說,表現了她「有心」;而探春看出寶釵「有心」,卻又表現了她的「敏銳」;寶玉的話說明他不拘細事;黛玉的話體現了她的「尖酸」;寶釵裝作沒聽見,又顯得她胸有城府;寶玉「揣著」又「掏了出來」,掏出之後又「揣了起來」,表現出他與黛玉、湘雲之間那種微妙的感情和關係。一個細節寫出了四個人的性格特點,而黛玉的「尖酸」又是這個細節描寫的邏輯中心,不僅表現了這個少女唯恐失去愛情的怯懼心理,而且牽動著「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的尖銳對立。顯然,這個細節是曹雪芹專門為林黛玉設計的,其他人物只不過是個陪客而已。他把生活壓成了碎塊,拋掉石渣,揀出美玉,然後又鑲嵌到事物的焦點上,因而顯得格外光彩奪目。
細節之於情節,無疑是局部與整體的關係。沒有局部,當然不會有整體;但若脫離開整體的制約,局部也就會顯得散漫無章。要將典型化與「惡劣的個性化」區別開來,就要既使細節描寫顯示人物性格的本質特點,又要使細節描寫服從情節的需要。否則,即如曹雪芹這樣的文壇巨匠,也會出現敗筆。例如《紅樓夢》中寫了許多夢,其中絕大多數是寫得非常出色的,但有兩次夢卻寫失敗了,一次是秦可卿死時托夢給鳳姐,一次是尤三姐死後托夢給尤二姐。眾所周知,在現實生活中,做夢這種生理現象是真實的、正常的,但夢本身有時是「日有所思」的結果,有時卻與「日有所思」沒有任何聯繫,甚至荒誕不經,根本沒有軌跡可尋。那些荒誕不經的夢是不能進入藝術的,因為它或者不能反映生活,或者根本就歪曲了生活。鳳姐入夢之前,想的是送黛玉往蘇州去的賈璉。她「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這段描寫是十分真實而又精采的。但鳳姐入夢之後,不是夢見了賈璉,卻是夢見了可卿,這就脫離了人物生活的規定情境,即作為局部的細節脫離了整體的情節。而且可卿「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5脂硯齋的這句批語,從反面證實了這個細節是不符合人物性格的,既不符合鳳姐的性格,也不符合可卿的性格。這個細節只在結構上起到了預示賈家衰敗命運的作用,而且籠罩上了一層封建迷信的色彩。尤二姐在被鳳姐折磨得奄奄待斃時夢見了尤三姐,這是「日有所思」的結果,是符合規定的典型環境與情節發展的。她夢見妹妹囑咐她「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滑,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也是符合這兩姐妹對鳳姐的認識的。但「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卻顯然不符合人物性格,是曹雪芹自己「紅粉骷髏」落後思想的政治圖解。當然,這樣的例子只是個別的。《紅樓夢》中絕大多數細節則是與情節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比如第二十五回「叔嫂逢五鬼」,驚動了上自賈母下至奴婢的榮寧二府,「園內亂麻一般」。這時作者忙中偷閒,閒中避忙地寫了這樣一個細節:
獨有薛蟠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例,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見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這個細節只是粗筆勾勒,卻有如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一樣,突現了三層含義:第一層,用三個「又恐」寫出了薛蟠的「忙」,而薛蟠的「忙」又襯托出大觀園內的「亂」。這個本來是女兒們生活的幽靜場所,如今竟不避「男女之大防」,各等人員混雜,多到要「擠倒」人了,足見亂到什麼程度。第二層,鳳姐、寶玉之病,鬧得閤府人仰馬翻;但來者卻不一定都是出於對鳳、寶的關心,像賈珍那樣「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不乏其人。第三層特別具有諷刺意味,薛蟠既恐這,又恐那,自己卻「早已酥倒在那裡」,活畫出了這個憊癩人物的齷齪靈魂。這個細節是很富有表現力的,然而在程、高本中卻被刪去了。
還有一些細節,本身所包含的生活內容是比較單純的,但由於與整體存在著有機聯繫,容易調動起讀者的聯想,因而顯得特別耐人尋味。譬如湘雲醉眠芍葯茵的細節,其生活內容並不豐富,充其量只不過說明湘雲的醉態不同於別的小姐的醉態罷了。但它卻調動起了讀者對湘雲性格整體的聯想:她的憨直爽朗,她的英豪闊大,她的詩人氣質,她的女扮男裝,她的割腥啖膻,如此等等。可見細節要成為典型化的細節,就必須與整體聯繫起來。如果說情節是人物性格的發展史的話,那麼細節則是人物性格的橫斷面。橫斷面清晰了,人物性格自然鮮明。但要刻畫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卻必須與發展史相聯繫;否則,橫斷面再清晰,也有可能成為「惡劣的個性化」。
不過話說回來,規律只適於一般,超出一般規律的個別總是有的。有時候,細節本身所包含的生活內容和思想含義十分豐富,雖然只是一兩個細節,卻能像顯微鏡一樣,輝照出性格的整體。最有代表性的例子要算櫳翠庵品茶了(四十一回)。在這個細節中,由寶玉口中說出的「世法平等」是點睛之筆,因為這是佛門的信條,然而作為佛門之徒的妙玉卻把這次來品茶的人分為四等,體現了三個不平等:首先是劉姥姥與其他人不平等,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她嫌髒,劉姥姥坐過的地方她要用水洗。這絕不能用簡單的「潔癖」來解釋,只能說明她頭腦裡剝削階級的意識在作祟。其次是賈母與寶、黛、釵三人不平等。賈母只能坐在東禪房用茶,煮茶的水是「舊年蠲的雨水」,茶具是「成窯五彩小蓋盅」;而寶、黛、釵三人卻被請進了她的「耳房內」去吃「體己茶」,煮茶的水也換成了她五年前在蟠香寺收的「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的梅花雪水,茶具也換成了她珍藏的古玩。賈母是賈府的太上皇,她的存在是地主階級尊嚴的象徵。可是妙玉卻把她擺在寶、黛、釵之下,這說明她雖出身豪門,不得不依靠豪門,卻又蔑視豪門的思想性格。第三,黛、釵與寶玉也不平等,黛玉用的是「𤫫瓟」,寶釵用的是「點犀𥁢」,貴則貴矣,但比起寶玉來卻差了一籌,因為寶玉用的是她「素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自稱「檻外人」的妙玉,把寶玉這個「鬚眉濁物」看得比「閨友閨情」還要貴重,這不能不說是她身在佛門,心向紅塵,凡心偶熾的表現。可是她卻還要「正色」宣佈:「你(寶玉)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黛、釵)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辯白,說明她即使在凡心偶熾的時候,也要披上一層佛門之徒的外殼。這個頗富戲劇色彩的細節,道具只有幾隻不同的茶杯,然而卻表現了如此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思想含義,像顯微鏡一樣,照出妙玉性格的幾個主要方面,表現了她既要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又無力徹底掙脫這種束縛的複雜心理。
三
細節描寫,不僅與人物性格的刻畫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而且與作品的思想傾向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在優秀的作品中,細節的生動性總是與思想傾向的深刻性緊緊聯繫在一起的。而那些瑣碎的、可有可無的細節,不僅會毀壞人物形象,同時也會損害特定的主題思想。創作理性與創作感性總是一對並行不悖的姊妹,如果感性缺乏理性光輝的照耀,就會顯得蒼白無力,甚至灰色庸俗。別林斯基曾說:「當講到莎士比亞的時候,如果欣賞他以無比的精確和逼真表現一切的本領,而不驚奇於創作理性所賦予他的幻想形象的價值和意義,那將是很奇怪的。在一個畫家,當然,偉大的優點是那自由揮動畫筆和支配調色的本領,可是光靠這本領,還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概念、內容、創作理性——這便是衡量偉大的藝術家的尺度。」6正是滲透在作品中的這種創作理性,將典型的細節描寫與瑣碎的細節描寫區別了開來,顯示出了藝術家的偉大與平庸。《紅樓夢》與《金瓶梅》同樣是以寫日常生活出名的,同樣重視對細節的描寫,然而卻在這個地方分出了高下。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總是緊緊地把握住了細節描寫與人物性格和主題思想的內在聯繫,使人物性格的鮮明性與主題思想的深刻性同時顯現在讀者的眼前。在藝術作品中,主題思想不是靠作家的主觀概念來闡述的,而是靠客觀的藝術形象來顯示的,作家「應當知道並感覺到現象的根據,但是表現的只是興盛或衰敗中的現象本身。」7這已是為人們所共知的一般常識了。不過,現實生活本身只是自然形態的東西,其中雖不乏閃光的事物,但平淡的或者平庸的事物則往往居多,甚至有時閃光的事物還包藏在平淡的形式之中。藝術家的任務,不僅在於要將生活中這些閃光的事物挑選並搜集起來,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要經過理性的照射,使它顯示出不一般化的、獨特的社會意義。比如罵人與被罵,這是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的現象,但《金瓶梅》中潘金蓮的潑罵與《紅樓夢》中焦大的醉罵就大相逕庭。潘金蓮罵李瓶兒時滿口穢語,對表現這個蕩婦形象自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思想意義卻十分窄狹,充其量只不過表現了西門慶的諸多姬妾之間的爭風吃醋而已。焦大的醉罵就大不相同,他的罵是對賈府這個世代纓之族的道德鑒定,既突現了這了忠僕的鮮明性格,又揭示了反封建的深刻主題。這個「焦大太爺」原來有些根基,「從小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在焦大看來,寧榮二府所以能成為「鐘鳴鼎食」之家,是和他的功勞分不開的。然而如今的主子卻忘恩負義,儘教他干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使,於是便懷著七分怨恨,又借了三分酒力,一罵了大管家賴二,二罵了少主子賈蓉,三罵了包括賈珍在內的賈家滿門。罵賴二,他是以奴上奴的身份出現的,說「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罵賈蓉,他是以主上奴的身份出現的,「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罵包括賈珍在內的賈家滿門,他是以知情奴的身份出現的,「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他罵得有理,罵得有據,罵得有層次。他的罵,揭示了整個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的道德根源,自然使人聯想到賈府主子們父子聚、叔嫂通姦、嬸侄曖昧那種鸞顛鳳倒的許多情節,無異於在賈府的瘡疤上再撒了一層鹽,疼得更厲害,也爛得更厲害了。
典型的細節描寫,不僅能夠深刻而有力地揭示主題思想,而且能夠使主題思想變得含蓄雋永。《紅樓夢》的細節描寫之所以具有動魂攝魄的藝術魅力,是劍?它的含蓄性分不開的。一些看來似乎無關緊要的藝術細節,卻抽筋牽蔓似的聯繫著主題。前人往往說《紅樓夢》「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8,就是對其主題思想含蓄性的中肯評價。所謂「春秋筆法」,即「文見於此,起義於彼」,「虛實互藏,兩在不測」9。即如鳳姐與賈蓉的關係,作者並沒有明寫他們偷期幽會和淫行浪態,然而卻通過許多細節含蓄地表現出來。如在第六回劉姥姥拜見鳳姐的場面中,作者忽然插入一個賈蓉來借玻璃炕屏的細節。人們不禁要向:借東西這樣的小事,賈珍為什麼偏派賈蓉來?鳳姐聽說賈蓉來了,為什麼心情那麼急切地止住劉姥姥「不必說了」?他為什麼欲借卻佯作不借,借給了卻要說「偏我的就是好了」?為什麼賈蓉走了她又叫了回來,賈蓉回來了她卻「出了半日神」,然後方說「晚飯後再來罷」?這些都是給讀者留下的豐富的潛台詞。初讀《紅樓夢》的人讀到了這兒,會感到作者的筆墨未免過分細碎。讀到了第十二回鳳姐毒設相思局時,第二次約賈瑞假幽會的替身偏偏又是賈蓉,讀者便明白了三分。再聯繫到她當眾動輒以嬸娘自居地罵賈蓉「放你娘的臭屁」,而私下裡卻與賈蓉的感情那麼不清不白,以及焦大「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話,他們嬸侄之間的曖昧關係,不是昭然若揭了嗎?這些看來似乎互不關聯的細節,卻從一個側面將鳳姐寫得入木三分,揭露了地主階級男女主子的道德淪喪,含蓄而又深刻地表達了反封建的主題。
在優秀的長篇巨製中,其主題思想往往是十分廣博豐富的,是對整個一個時代社會生活的總概括和總評價,而不是對一兩個人物或事件的摹寫與評論。因此,要用一兩句話概括一部長篇小說的主題思想是吃力不討好的,將主題思想的博大宏深看作是雜亂斑駁也是錯誤的。托爾斯泰曾說過這樣的話:你要是讓我將我的作品的主題思想說出來,天哪!那我就得將我的作品的全部內容重述一遍。中外的名著都是這樣,既有主題,又有副主題,也有時代的風俗畫。比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賽馬場面,《紅與黑》中於連在教堂裡祈禱的場面,《沉船》中的納裡納克夏伴著新娘卡瑪娜駕彩舟游江的場面,《藥》中夏瑜和華小拴的母親上墳的場面,《創業史》中素芳哭靈的場面,……這些都是時代的風俗畫,它們看來似乎與主題思想關係不大,但卻從世風民俗的角度對主題思想起著烘托、渲染、加深的作用。《紅樓夢》不僅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傾向,而且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它像無邊的大海一樣,「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將封建社會方方面面都活現在讀者的面前。書中所寫的王一貼胡諂「嫉婦方」,醉金剛疏才尚義俠,張太醫論病細窮根,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杏子陰假鳳泣虛凰,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無不從一個側面寫出了各個階層人物的生活、思想、心理、性格。不用舉更多的例子,賈蓉向他舅舅卜世仁借貸的細節,就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卜世仁一聽到外甥要賒四兩冰片、麝香,立即步步設防:先撒謊說鋪子裡立下了誰賒欠就罰誰的規矩,再則聲明即使用現錢買也沒有那麼多貨,三則以攻為守,認定外甥不會有正經事。接著又埋怨外甥「沒算計兒」,不像「三房裡的老四」那樣去「也弄個事兒管管」。尤其是卜世仁與娘子關於留賈芸吃飯的一段對話,將這一對夫妻的小市民習氣活托紙上。在這一回裡,作者是將卜世仁「哭窮」與醉金剛倪二「疏財尚義俠」對比著來寫的。脂硯齋在此回回前批道:「夾寫醉金剛一回,是書中之大靜場,聊醉看劮?倦眼耳。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十「深意」在何處呢?就在於通過對比,說明甥舅如路人,路人勝甥舅;而且這個「路人」還是一個「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上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的「潑皮」。這個細節看來與主題沒有多大聯繫,誠如脂硯齋所說,「是書中之大靜場,聊醉看官倦眼」的閒文,但它卻深入封建社會的肌體,從一個側面畫出了封建社會的「世相」。如果再聯繫書中的其他描寫,如賈府主子之間,「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璉、鳳夫婦之間的明爭暗鬥;嫡庶之間的矛盾糾葛;乃至「狼舅奸兄」王仁將親外甥女兒巧姐賣給娼門的醜惡表演,等等。這就讓讀者產生這樣的聯想:在封建社會的末期,人與人的關係冷冰到如此程度,這樣的社會還能夠維繫它自身的生存麼?可見那些生活內容和思想內容都很單純的細節,作為局部,其意義是有限的,似乎與主題無關;但一與整體聯繫起來,其意義卻得到了延伸,給表達主題提供了豐厚的生活土壤,從不同的側面深化著主題。
《紅樓夢》細節描寫的藝術手段是豐富多彩的,但豐富多彩之中卻顯露出一個總的特色,這就是重視白描,不事誇飾,看似平淡無奇,想去卻是逼真的,令人感到意在言外,餘味無窮。有位舊紅學家在評《紅樓夢》的藝術成就時曾發出這樣的讚歎:「心血於焉用斗量,筆花生彩墨花香」⑾,在賞析《紅樓夢》的細節描寫的時候,難道我們對這樣的贊語能不心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