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茶
在談這個問題之前,須得把《紅樓夢》寫的是什麼茶弄清楚。
古代制茶,分為兩大系統:一是末葉,碾碨茶葉,加以佐料,製成團、片,沖點之時,再加姜鹽;一是芽茶,不碾不碨,不加佐料,純任自然,烹瀹出來,槍旗舒展。古典文學作品裡經常使用的龍團雀舌字樣,龍團即指末茶,雀舌即指芽茶。飲用時,末茶叫做點,芽茶叫做沏。芽茶的飲用,在宋、元兩代,並不普遍,因而反映到文學作品中的茶事,一般都是指的末茶。《水滸傳》第四回寫道:
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為證:「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製造甚工夫。免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戰退睡魔離枕席,增添清氣入肌膚。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楊溫攔路虎傳》寫道:
茶博士點茶來,這茶是:溪巖勝地,乘曉霧剪拂雲芽,玉井甘泉,汲清水燒湯烹下,趙州一碗知滋味、清入肌膚遠睡魔。
這些描繪,都是指的末茶。芽茶的盛行,當起於明末,田藝蘅《煮泉小品·宜茶》有具體描寫。從明末以來,芽茶以特具的自然風味,引起人們的廣泛興趣;到了清代,芽茶的飲用,已蔚成風氣,《紅樓夢》一書,就是很好的歷史見證。《紅樓夢》關於茶事的描繪,都是指的芽茶。芽茶,《紅樓夢》叫做茶葉。第十四回「又吩咐按數發茶葉」,第二十六回「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這些茶葉,有六安茶、老君茶、普洱茶、女兒茶,有楓葉茶、仙茗、清茶、香茶。香茶,當即是現在的花茶。因這些茶都是芽茶,也就是茶葉,所以在預備飲用前的工作,或是沏(見於第八、第二十六諸回),或是㵍(見於第六十三回),或是燉(見於第六十回),或是泡(見於第四十一回)。一般說來,這些茶,都是要「三四次後才出色」(第八回)。至於暑天喝的涼茶,那就要湃,第六十四回寫道:「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當飲用時,除個別專用的蓋碗茶而外,一般都是「注茲挹彼」的方式,所以叫做倒茶(見於第六、第十五、第二十四諸回)或斟茶(見於第十九、第四十一諸回)。飲用起來,還講究什麼「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第四十一回)。所以當寫道「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佬佬,說:『你嘗嘗這個茶。』劉佬佬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第四十一回)這很好地反映了兩個不同階級喝茶的風俗習慣。因之,在當時「開門七件事」之一的茶事背後,還包含著濃厚的封建意識,就在第四十一回又寫道:「寶玉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又寫道:「黛玉因問道:『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個人,竟是個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就是寶玉、黛玉,在妙玉看來,竟是俗人,只配用俗器,那就無怪乎當寶玉向妙玉要求把劉佬佬用過的茶杯給劉佬佬時,妙玉竟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有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他們對於茶的享受,還不僅在於喝一盅、吃一盞、品一碗而已,而且還拿來漱口(見於第二、第三諸回),雖然這種行為,於古有之,趙令峙《侯鯖錄》卷四記東坡論茶寫道:「吾有一法,常自修之。每食已,輒以濃茶漱口,頰膩既去,而脾胃不知,凡肉之在齒間者,得茶漱浸,乃不覺脫去,不煩刺挑也。而齒性便苦,緣此漸堅密,蠹病自己。」則這種攝生之道,實是坡仙的發明創造,而賈府上下都沿用之。
在封建社會裡,不僅是獻茶待客,因人而異,如第四十一回之「體己茶」,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而且,連伏侍茶水的丫頭,也要分三六九等,第二十四回寫秋紋兜臉啐了一口,罵小紅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不僅如此,在《紅樓夢》裡,作者還揭露了通過「茶敬」而進行賄賂的勾當,第二十三回寫道:「賈芹隨手拈了一塊(銀子)與掌平的人,叫他們『喝了茶罷。』」今案蘇軾《和錢安道寄惠建茶》寫道:「收藏愛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鑽權幸。」(《分類東坡先生詩》卷十三)這說明「茶敬」這種社會惡習,蘇東坡已先於曹雪芹而加以鞭撻了。《紅樓夢》以入木三分的筆觸,把這些醜惡的臉嘴,維妙維肖地暴露在讀者面前。我們從大觀園這塊小天地裡,從喫茶這件小事情上,具體地看到了清代封建社會的縮影。
茶,自從成為「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一以後,茶的製造和供應,開始呈現出兩極分化的現象。上層的人們,狂熱地追求色香味,於茶種、水品、茶具和烹法,都從出奇制勝下工夫,什麼自製、自煎呀,活水、活火呀,都一古腦兒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總之,不外要求高度地創新和保證茶的色香味的特點,如此而已。至於下層百姓,那就什麼都說不上了。我們試讀一讀《紅樓夢》關於賈寶玉去晴雯家問病的一段描繪,那就是很好的對照了。《紅樓夢》第七十七回寫道:「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在爐台上。』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象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鹹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這一段描繪,作者匠心獨運地安排一個貴公子到貧家小戶去領略一下他們飲用的茶,在色香味各方面,寫得面面俱到,讀起來,真令人有「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之感。
茶既對於人們日常生活有密切的關係,於是人們還把喫茶一事,作為形象化的語言藝術來使用,豐富了語言的表現能力。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寫道:「辰、沅、靖州蠻,……其歌有曰:『小娘子,葉底花,無事出來吃盞茶。』蓋《竹枝》之類也。」翟灝《通俗編》卷九引用此文,而加以按語曰:「俗以女子許嫁曰『喫茶』,有『一家女不吃兩家茶』之諺。」《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寫道:「鳳姐道:『不用,我打發人送來。我明日還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來罷。』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人來了。』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黛玉漲紅了臉,回頭過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又第七十六回寫道:「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第七十七回寫道:「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像這樣的描寫,前者拿來譬說婚姻,後者拿來指說時間,都帶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從而收到了上言而喻的良好效果。曹雪芹之所以成為語言大師,主要就是從日常生活中吸取豐富的營養資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