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談(一)
《石頭記》(俗稱《紅樓夢》為中國小說一傑作。其入人之深,構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國小說中,亦罕見其匹。西國小說,佳者固千百,各有所長,然如《石頭記》之廣博精到,諸美兼備者,實屬寥寥。英文小說中,惟W.M.. Thackeray之「The Newcomes」最為近之。自吾讀西國小說,而益重《石頭記》。若以西國文學之格律衡《石頭記》,處處合拍,且尚覺佳勝。蓋文章美術之優劣短長,本只一理,中西無異。細征詳考,當知其然也。
美國哈佛大學英文教員Dr. G. H. Magnadier授小說一科,嘗采諸家之說,融會折衷,定為繩墨。謂凡小說之傑構,必具六長。見所作《Introduction to Fielding』s 「Tom Jones」》中。何者為六?
壹,宗旨正大(serious purpose)
貳、範圍寬廣(large scope)
三、結構謹嚴( film plot)
肆、事實繁多(plenty of action)
伍、情景逼真(reality of scenes)
陸、人物生動(liveliness of characters)。
《石頭記》實兼此六長。茲分別約略論之。
壹、宗旨正大
凡文章傑作,皆須宗旨正大。但小說中所謂宗旨者:(一)不可如學究講書,牧師登壇,訓誨諄諄,期人感化以.)不可如辯士演說,戟指瞪目,聲色俱厲,逼眾聽從;(三)又不可如村嫗聚談,計算家中之柴米,品評鄰女之頭足,瑣屑鄙陋,取笑大方。凡此均非小說所宜有。小說只當敘述事實,其宗旨須能使讀者就書中人物之行事各自領會。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但必為天理人情中根本之事理,古今東西,無論何時何地,凡人皆身受心感,無或歧異。
上等小說,必從大處落墨。《石頭記》作者,尤明此義,故神味深永,能歷久遠,得讀者之稱賞。《石頭記》固系寫情小說,然所寫者,實不止男女之情。間嘗尋繹《石頭記》之宗旨,由小及大,約有四層,每層中各有鄭重申明之義,而可以書中之一人顯示之。如左表:
一 個人本身之得失(為善, 一、教育之要(外)
賈寶玉
作惡。向上,趨下。) 二、以理制欲(內)
二 人在社會中之成敗 一、直道而行則常失敗
林黛玉
二、善惡報施之不公
三 國家團體之盛衰 一、弄權好貨之貽害大局 王熙風
四 千古世運之升降 一、物質進化而精神上之
劉老老
快樂不增
二、歸真返才卜之思想
以上四端,實未足盡書中之意,又勉強畫分,多有未當。茲姑借表中之次序綱目,論《石頭記》之宗旨。
賈寶玉者,書中之主人,而亦作者之自況也。護花主人讀法,釋《石頭記》之宗旨,曰「譏失教也」。開卷第一回,作者敘述生平,「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追悔往昔,自怨自艾。第五回《紅樓夢》歌曲〔世難容〕一曲,亦夫子自道。蓋謂美質雋才,不自振作,而視世事無當意者,隨波逐流,碌碌過日。遲暮回首,悔恨無及,此際仍不得不逐逐雞蟲,謀升斗以自飽,亦可哀矣。第五回,警幻有勸告寶玉之言。第十二回,風月寶鑒有正反二面。而第百二十回,卷末結處,猶是此意。夫以寶玉資質之美,境遇之豐,而優遊墮廢,家人溺愛縱容,僅有賈政一人,明通儒理,欲施以教誨,而賈母等多方庇護,使賈政意不得行。寶玉既不讀書,又不習世務,頑石不獲補天,實由教育缺乏之故。荀子曰:「學不可以已。」語云:「玉不琢,不成器。」於以見教育之要。此其二也。
然人無生而純善,亦無純惡。人之內心,常有理欲交戰其間,必須用克己工夫,以理制欲,始日有進境。如墉怠成性,委心任運,或則看行雲之變化,按飛蠅之蹤跡(見Sterne之小說《Tristram Shandy》),縱極賞心樂事,亦覺抑鬱無聊。(見第三十七回起處。外此例甚多。)佛家以偷惰為第一戒。寶玉之失,亦由其乏修養自治之功,可以為鑒。此其二也。
亞里士多德所作《詩論》(《Poetics》)為西國古今論文者之金科玉律,中謂悲劇中之主人(tragic hero)其才德甚為卓越,其遭禍也,非由罪惡,而由一時之錯誤,或天性中之缺陷;又其人必生貴家,席豐履厚,而有聲於時云云。寶玉正合此資格。寶玉之習性,雖似奇特,然古今類此者頗不少,確在情理之中。約言之,寶玉乃一詩人也。凡詩人率皆(一)富於想像力(imagination)深摯,(三)而其察人閱世,以美術上之道理為準則。凡具此者,皆寶玉也。
(一)拿破侖曰:「想像力足以控制世界。」蓋古今東西之人,無有能全脫優患者。眼前實在之境界,終無滿意之時,故常神遊象外,造成種種幻境,浮泳其中以自適。抑鬱詫僚之人,以及勞人思婦,借此舒愁解憤,享受虛空之快樂,事非不美,然若沈溺其中,樂而忘返,則於人生之義務責任有虧。又或以幻境與真境混淆,強以彼中之所見,施之斯土,則立言行事,動足禍世,故不可不辨之審也。中國詩文中,幻境之例多矣。(1)如無懷葛天之民,王母瑤池之國,文人幻想之世界也。(2)如巫峽雲封,夭台入夢,詩人幻想之愛情也。(3)如陶靖節之桃源,王無功之醉鄉,名士幻想之別有天地也。(4)蕉鹿黃粱,斤斤自喜,此識者之所鄙而俗人幻想之富貴榮華也。征諸西國,其例尤移。古昔柏拉圖(Plato)之共和國(Republic),又 Sir Philip Sydeny 之Arcadia, 又Sir Thomas More之烏托邦(Utopia.)。然此均為仁人志士,欲曉示其政見學說,特設為理想中之國家社會,民康物阜,德美俗醇,熙熙嚎埠,其用處如建築工程師之模型,本於設教之苦心。迫近世盧梭之Pays des Chimeses,又Edward Young之Empire of Chimeras,又Thompson之Castle of Indolence,又Tennyson之Palace f Art,又Sainite-Beuve之Ivorp Tower等,則皆夢想一身之快樂,與寶玉之太虛幻境同。而盧梭之性行,尤與寶玉相類似雲。
人為想像力所驅使,如戴顏色眼鏡,相人不准,見事不明,後來一經覺察解捂(disillusion)之天堂,頓成地獄,則又悔恨懊喪,情實可憫。蓋以夢幻中之美人,而強求之於日常戚黨交遊之中,必不可得,徒然自生磨折。即得一心賞之美妹矣,當時謂其窮妍極麗,德性和柔,無以復加,不幾日而所見頓殊,其人竟醜如無鹽,悍決如河東獅。今日眼中之美人,他日又不免如此。故得甲思乙,雖益以古今之飛燕、玉環侍側,終無滿意之時。如英國大詩人P. B. Shelleye者,未冠時,眷其表妹,名Harriet Groove又愛其妹同學之女友,名Harriet Westbrook誘之奔,不成禮而為夫婦。閱年不睦,而因通幽識一女教員,名Elizabeth Hitchener敬其學識,極道傾仰,旋復斥為黑鬼(Black Demon)絕之。已而入倫敦遇某名士之女,名Mary Godwin,與私逃而成伉儷,居意大利。前妻見棄,投河身死。Shelley旅意,復愛其國之貴家女,名Emilia Vivinai作詩頌之。又函達其友之婦Mrs.William,道情款。蓋其時與次妻又不水乳矣。用情之濫,如旋風車,如走馬燈,實由為想像力所拖引。目前之人物,常不適意,而所愛者終在鴦遠不可到之域。蓬萊神山,虛無縹緲;夭上之星球,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海上之仙女nymphetic longing,夢裡之故鄉,Nostaliga,又謂之「青花」( Blue Flowers):凡此均詩人幻魔耳。盧梭亦曰:「吾日日用情,而不知所愛者為何物。」寶玉長日栩栩於群芳之中,富貴安閒,而終不快樂。紫鵑謂其得隴望蜀,心情不專。與上同出一例。然想像力亦有其功用。當如乘馬然,加以銜勒而控御之,可以行遠,否則放縱奔逸,人反為所制矣。
古昔耶教修道苦行之士,如St. Augustine 及Pascald等,均謂想像力最難管束,深以為苦。妙玉之走火入魔,即因此。凡想像力過強之人,易櫻瘋疾。詩人多言行奇僻,人以為狂。索士比亞云:「瘋人,情人,詩人,乃三而一,一而三者也。」(見Mid-Summer Night』s ream)盧梭晚年,即近瘋癲,寶玉平日舉動,常無倫次,又屢入魔。寶玉嘗有「意淫」之說。此意字即想像力之謂也。
(二)寶玉之於黛玉,固屬情深。此外無時無地,不用其情。大觀園中人,固皆得其敬愛。即於賈環,亦不忍加以譴責(第二十回)。與寶玉同道者,有盧梭,亦富於感情,故以一窮書生,而行蹤所至,名媛貴婦,既美且顯者,悉與歡好,願薦枕席。生平艷福,常引以自豪雲。見其所著Concession書中。又英國小說家Samuel Richardson亦多情多感,故常「目注女人」,細察其衣飾舉止。又甫成童,常為少女代作情書,後遂以小說負盛名。
(三)寶玉一生,惟以美術上之道理,為察人閱世之準則。蓋哲學家每碰碰於真偽之辨,道德家則力別善惡,至美術家,惟以妍媸美醜為上下去取之權衡。以是寶玉雖親女人,而於李}坡t劉老老之龍鍾老醜則厭之;雖惡男子,而於秦鍾、柳湘蓮、蔣玉函之年少美材,則或友之,或呢之,從可知矣。
美術家,惟事審美,求其心之所適,世俗中事,不喜過問;而又任自然重天真,身心不受拘束。故寶玉不樂讀書以取功名,家中之事,從不經意。賈政當抄家之後,輔助無人,獨念賈珠。又寶玉甚厭衣冠酬醉,慶吊往還等事。甚至居賈母之喪,身伏苫塊,而獨賞鑒寶釵哭時之美態,不殊《西廂記》「鬧齋」一出。蓋美術家之天性然也。
綜上三者,則寶玉之為詩人,毫無疑義。顧寶玉亦非創格。古今詩人,類皆如是。即質諸常人,凡有幾分之幻想,即有幾分之詩情。即皆有類似寶玉之處。大抵人之少時,幻想力最強,年長入世,則逐漸銷減。如冰雪樓台,見日融化。(參看Wordsworth之詩「At length the Man perceives it die away, and fade into the light of common day.「甄賈寶玉之設。甄寶玉者年長而失其詩情,世人大都如是。賈寶玉則不改其天性之初。書中雖多褒貶,而作者意實尊賈而抑甄。此一說也。又凡跋者不忘履,瞥者不忘視。山林之士,忽自夢為宰輔,表率群僚,奠安國社。蓬門老女,忽自夢為命婦,珠圍翠繞,玉食錦衣。故人皆有二我,理想之我與實地之我,幻境之我與真如之我。甄賈二寶玉,皆《石頭記》作者化身。其間差別,亦復如是。盧梭《La Nouvelle Heloise》書中之主人,Saint-Preux即盧梭,但自嫌老醜,則故將此人寫作華美之少年。是盧梭亦有二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