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評（二）
四 《紅樓夢》的人生哲學
《紅樓夢》既然批評社會，認定當時的社會為不良，把婚姻問題，納妾問題，作偽問題，子女教育問題，弄權納賄問題等種種提出來，用寫實派的筆墨，一一描寫，給世人看。但是他對於這許多問題，有解決的方法沒有?他既然明白了社會上不良的地方，他可曾指明改良社會的方法沒有?要回答這幾個問題，卻要先研究《紅樓夢》的人生哲學(philosophy of life)。
《紅樓夢》的人生哲學，是克己的，消極的，出世的。書裡面的英雄(hero) 寶玉，他生了這幾年，享盡了塵世的繁華富貴，受盡了不自由的束縛，後來看破一切，做了和尚，這種解決人生的方法，是佛家的方法。又如惜春也鉸了頭髮，要做尼姑;柳湘蓮情場失敗，也遁入空門;甄士隱聽了《好了歌》，飄然而去。有的是棄井離鄉;有的是拋了愛妻美妾，有的是離去世界繁華，去尋他們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這種人生哲學，是以克制情慾為第一義。然後離棄世界一切文明.趨重消極一方面;是出世的，不是入世的。
書中對於佛家哲學的旨趣，屢屢點明，譬如這首《好了歌》，便是這般。如今且引在下面: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身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首歌把功名，錢財，妻子，兒孫，都看作空的，所以絲毫不須留戀。世人紛紛擾擾，到後來有何結果，不如清淨寂滅的好。甄士隱做的一篇註解，更是明白，世上一切事情，只是一齣戲。所以說，「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書裡用的姓，有甄賈二字。作者自已道明，甄賈兩字，是隱著真假的意思。太虛幻境裡的一副對聯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真假有無，便是這書的宗旨。王雪香的警幻仙記總評裡說，「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這幾句，更把全書對於佛家哲學的旨趣，一齊揭明瞭。
《紅樓夢》曲末一支，〔飛鳥各投林〕，更把人生解決的方法，說得更明白。如今把他抄錄下來，作個參考: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年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一支曲裡，把各人一生的結果寫出來。癡迷的都枉送了性命，淮有看破的遁入空門。「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句，正是清淨寂滅的註解。
總之這部書裡解決人生問題的方法，惟有出家做和尚，今世一切，是虛空的，是毫無價值的。世界的文明，是可厭的，束縛的。這種厭世派(pessimism)的哲學，看出來的世界，無非是罪惡世界.不良已經達到極點，簡直沒有可以改造的餘地，只有飄然遠去，獨善其身，捨此別無他法。
佛教在中國，影響本來最大。佛教的經典，是中國人所最喜閱的。便是中國的思想界上，雖然一面恪守古人傳下的遺訓，一面也受著印度哲學的勢力，很帶著一些厭世派的色彩。作者也免不了受環境的支配，把出世當作解決人生問題的第一善法。從前釋迎牟尼，看見世界上種種生老病死諸般苦惱，棄了富貴，發慈悲宏願，要普渡眾生，脫離塵世。這是與中國歷代聖哲所傳下來的種種入世的教訓，大相反背的。但是許多哲學家看見印度的哲學裡面，很有許多不可及的地方。況且老莊諸人，也曾高唱清淨無為的學說. 所以把幾派調和起來。作者也正是這一派的人。
但是作者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佛教徒，這書也不是一本研究佛教或提倡佛學的專書。書裡也夾雜許多道家的色采，像跛道人一流人。所以說他是調和派。
中國人對於宗教思想，本極淡薄的。專奉一教的除了近代的耶穌教徒外——本不多有，所以各種宗教家哲學家的學說，都能容納一些。但是作者對於佛教，卻確是偏重一點，看他書裡攻擊佛教或譏刺佛教的地方，幾乎沒有，便可知道了。
作者看見世界上種種不良的地方，提出了許多重大的社會問題，但是解決方法，實在令人很不滿意。這派出世的消極的人生哲學與社會並無絲毫的益處，這些重大問題，依舊不曾解決。
五 《紅樓夢》人物新評
《紅樓夢》人物評語，大都千篇一律。現在就書裡所說的各人品性，略加批評如下:
寶玉 寶玉是個感情熱烈的人。有時受著感情的支配，裡面的狂熱，幾乎沒有一物，可以制伏他。恐怖，刑罰，功名，聲譽，都不能阻止他，羈縻他。所以他的品性，是情意的，而非理性的，思想的。雖能感受一切，而有時性又極鈍。惟至極憤之時，始能為縝密深奧之思想。至於世俗酬應，更所不耐，所以常人都視他是癡癲一流人物。寶玉又有一種特性，便是要使人人滿意，對於女子更甚，其結果卻沒有個人滿意。後來覺得世間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留戀.毅然的下個決心，飄然遠去。
細觀寶玉生平.與社會無絲毫益處。不獨昏迷墮落的時候如此，便是後來醒悟的時候，亦復與世何補?然而他的本質，卻是個大有可為的入，從來感情熱烈的人，有許多地方，為常人所不能及，機會順遂，便可以轟轟烈烈的做一番，歷史上像這一類的人也很多。但是寶玉卻始終沒有發展他的可能性(potentiality)這是受著環境支配的緣故。
寶玉從小的時候，直到遁入空門，四周的環境，都是人工的.而非天然的，故對於自然界上接觸很少。這也是不能發展他的思力的一個原因。後來又感受厭世派的思想，所以又趨向消極一方面，終生毫無成就。
寶玉一生，不能不說祖母害他，有很好的質地;有很豐富的可能性，結果竟至如是，真是不良社會的產物。
黛玉從來批評黛玉者，莫不以為心地狹窄，輕加垢病。不知不是心地狹窄之人，便不是深情之人。人類的性情，是自私自利的。況且戀愛兩字中間，本不容有第三人。黛玉的心地窄狹,也是當然的。
然而黛玉是不是理想中的美人?黛玉面貌佚麗，思想敏捷，舉止流動;照這部書裡所描寫的，很合美人的資格。歷來評《紅樓夢》的人，看《紅樓夢》的人，對於這點，都以為沒有辯論的價值。但是我以為黛玉決不是理想中的美人。其中只有一個大原因.因為黛玉所患的是最可怕的肺病。從第一期到第三期，後來終為了這個而死。看他的生平，咳嗽，咯血.夜不安寐等種種，受了無限的痛苦。善愁善哭，也無非是身體瘦弱的緣故。有了這種身體上的缺憾，無論面貌，體態，才思怎樣好，便不能當這理想美人四個字。況且身體內部的打擊.也同精神上，外表上有影響的呢。
吾國描寫美人，以多病善愁四字為極則。其實一個女子，到了多病善愁的地位，面黃肌瘦，愁形滿面，何能當一美字。我以為理想上的美人，一定不止在面貌上.舉止上，才思上，有特殊的美點;便是身體精神，也該活潑有生氣，才可以稱完全的女子。照這祥的嚴格批評起來，黛玉算不得個理想美人。
現在吾們且作個假設，黛王果然如願以償，嫁了寶玉，這是他們兩人的幸福麼?近代醫學昌明，肺病最易傳染，已經證明。兩人結婚之後.可怕的疾病，便到寶玉身上，同歸子盡，這是不可免的事實，這個結果，較之書裡的結果，更加淒慘十倍。有句俗語說:「愛情是盲的。（Love is blind)寶玉與黛玉的戀愛，正是這般。
寶釵 書裡描寫寶釵，外表是極溫和。但是他的機詐，他的籠絡手段，從前的批評家，已說得明白得很。總之作者最恨的是一般作偽的人，寶釵雖然嫁了寶玉，但是「才成連理，便守空房。良人一去，絕無眷顧。」(見明齋主人總評)作偽的結果，也只是如此，便可知了。
史太君 史太君是個極糊徐的老太太，上章已曾說明。王雪香的評語裡，稱他福壽才德四字俱全，壽是我們所承認的。福字德字，卻在可疑之間。因為福德兩字的標準，各有不同，不能下一定的斷語。至於才字，我卻不信。賈母果有才，寶玉何致這般下場。
王熙鳳 鳳姐本是書中重要人物，他的品性，上章也曾討論。所代表的是弄權納賄的一般人。這樣的人，有好結果麼?結果是不但是他所不應得的，便是他應有的，也一齊沒有了。
三春 三春之中，迎春最苦。迎春非不可取，卻為婚姻制度所誤，所遇之慘.差不多不可以言喻。作者寫寶黛兩人，為舊制度所誤，不足則更寫迎春，便可知其意了。惜春是厭世派，不隨他人，只求自己身心之安靜。他的解決人生方法，雖不是盡善，卻一也是一種方法。探春在三人之中，最精細，最能幹，最有思想。從前的人，都以他的遠嫁為福薄。其實他是諸人中，結果最好的一個。
史湘雲 記得從前看這書的時候，有個朋友問吾，「你做寶玉，揀那一個人?」我對他說，「我一定要湘雲。」我也有我的理由。湘雲在諸人中，最豪爽，最活潑，最有才思，最能耐苦（參看他在家裡的一節)，容貌美麗。更不必說了。他在這書裡，實是個理想的美人。這一種入，在社會上，家庭中，所不易得的。可惜嫁的一個人，也得了肺病!
襲人 襲人是從來批評家所最厭惡的。厭惡的原因，是因為再嫁!我要問，「再嫁是他罪名麼?「依舊道德上說，他只一個丫頭，又沒有堂皇正大的許給寶玉做妾，便是有什麼關係，也沒有守節的理由。從新道德一方面說，這是不成問題。嫁人是他的自由，有關係的人，己做了和尚，守著他做甚。但是襲人也有可以給人批評的地方。既然要再嫁，又要做出種種不願意的怪狀來給人看，也是個作偽的.人!
鶯兒 鶯兒也很會籠絡人，所以評這書的人，都說他是寶釵的影子。
鴛鴦 鴛鴦是個很有志氣的女兒，他決不願做人家的妾。嫁給赦老，他果然不願;嫁給別人做小，他也是個不願意。任憑你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嫁了做妾，有什麼樣的好處，他卻只是個不動心。到不得已的時候，戰不過萬惡的社會，除了自殺，還有什麼法子呢?
紫鵑 紫鵑原是個很聰明，很會體貼的女兒。但是眼見了這般不平的事，所以也成了厭世派。
平兒 平兒受了鳳姐的熏陶，也是個很有心計，很想攬權的人。但是心地明白一些，溫和一些，不是一味暗弄人。
尤二姐 尤二姐是不良社會的產物，不是他一個人的不好。他的不好的地方，便是不識人，容易受人欺騙，尤三姐便不是這般的人了。
劉老老 劉老老是個鄉下老婆婆，一些沒有受著文明的罪惡。他初次想借錢的時候，心裡也覺得非常羞恥。他的良心是好的。作者是拿他來代表一個不受文明熏陶的，「自然界上」的人。
晴雯 晴雯是個豪爽的女子，又能做事，是《紅樓夢》中數一數二的人物。除了口齒爽利像黛玉外，他也有他的本色。
香菱 香菱是書中最不幸的一個人，嫁的是呆霸王，一生的幸福，完全消滅。但是他的瘋狂的樣子，倒的確是個詩人。
以上不過提出幾個重要人物來批評一番。其餘的人，一時寫不盡許多，只有從略了。
六 《紅樓夢》的缺點
《紅樓夢》不是一部完全的書，——完全是本來不容易達到的，——有許多漏誤的地方，從前批評的人，已經詳細批評過了，況且這些小地方的謬誤，也沒有什麼大關係，所以不再討論，現在所要討論的，便是這書的缺點。
書中最大的缺點，是太虛幻境的幾段神話。其實作者刪去這幾節，不必把他插入，與這書的價值，毫無所損。如今多了這幾節，反覺得近於神秘派的小說，不是實在有價值的書。
文學原是時代的產生物，作者生在這個時候，自然不能脫去舊時的習慣，用荒唐的話，來作個引子。然而把這書來比較《西遊記》《水滸傳》（《水滸傳》中，也有神話)，已經是思想界上，藝術界上的一個大進步了。
但是這幾節，也不是純粹的神話，他原說明是夢境。夢境與神話，卻有些分別了。
第二個缺點，是書中猥褻的地方，還不曾刪除淨盡，雖然不是他種俘穢的小說可比，但是裡面仍有幾處，很不堪入目。我說這幾句話，免不了有人說我是道學先生。不然，便給我兩句批評，說什麼「仁者見之為仁。智者見之為智」。這是我不必辯的。但是我總以為這幾節的文字，顯露人類獸性的地方太多，決不是當有的，所以說他是個缺點。
以上幾篇，是我個人讀這部《紅樓夢》時，所發生的感想。裡面非但是不完全，並且也有許多缺點在裡面，但是我不過把他記錄下來，作個讀書的札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