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浮生六記》
在中國文學史上,《紅樓夢》是體大思深的長篇巨著,《浮生六記》則是玲瓏剔透的短篇, 短得只有《紅樓夢》的百分之一, 然而兩部作品都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品位。《浮生六記》中雖無明顯的模仿《紅樓夢》痕跡, 但兩者之間卻有著許多的靈犀共識。
以封建家庭的衝突、變遷、興衰折射社會矛盾, 為社會寫影
《紅樓夢》寫的是「賈、史、王、薛」四大家, 卻沒有一個個地分寫, 而是將四家成員集中到賈府, 以賈府與他們「一損俱損, 一榮俱榮」來展開。賈府中寧、榮兩府是略寧詳榮, 重點寫榮府中的矛盾衝突和興衰變遷。如王夫人、邢夫人的權力之爭。邢夫人竭力找岔子,利用傻大姐撿到的繡春囊向王夫人發難, 想從王夫人和鳳姐手中奪取管理家政(安排人事、分配金錢) 的大權, 由此而引起的查抄大
觀園就是賈府內部矛盾的一次大爆發。鳳姐更是一個矛盾衝突集中的人物, 既與邢夫人等有奪權衝突, 又與丈夫及丈夫之妾(尤二姐) 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她堅決反對丈夫有外遇, 蓄意除掉尤二姐, 而自己卻又毒設相思局, 利用面首賈蓉、賈薔, 玩弄對自己有非份之想的賈瑞, 使其一命嗚呼。至於其他, 如襲人、晴雯爭寵的矛盾; 丫頭、僕役之間的矛盾, 不勝枚舉, 令人瞠目。正如探春所說: 賈府裡的人一個個像烏眼雞一樣, 恨不得你吃了我, 我吃了你。將一個好端端的大家庭搞得烏煙瘴氣, 濁氣熏天, 丑聲四溢。賈府就在這些矛盾衝突和爭鬥中一步步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走向「忽剌剌似大廈傾, 昏慘慘似燈將盡」。本來賈府自黛玉來後, 紛聚了一群才貌雙全、生機勃勃的年青人, 元春又晉陞為皇帝寵幸的貴妃, 興建了世罕其匹的大觀園, 老祖宗(賈母) 年高體健, 賈政又當上現職高官, 真是花好月圓, 人丁興旺, 官財亨通。可是不肖子弟奢侈揮霍,道德敗壞,「自相戕戮自張羅」, 賈府也日趨衰微。先是元春病逝, 後是閤府被抄, 接著賈赦、賈珍被充軍, 鳳姐、賈母相繼死去, 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這些矛盾衝突, 興衰變遷, 雖然只是發生在賈府的高牆之內,但卻關聯著整個社會, 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清代「我朝開國於今烈,文武成康四聖人」(鄭板橋語,「四聖」指順治、康熙、雍正、乾隆) , 尤其是雍正王朝秉承康熙的雄厚基礎, 又竭力作了新的開拓, 重兵安邊, 重刑治內, 年大將軍(羹堯)、岳鍾琪使強悍的邊疆少數民族, 或遠遁, 或臣服; 文字獄使朝野官員和士人噤若寒蟬, 社會「安定」, 國庫充盈, 一片興旺。然而康、雍以來嚴酷的種族歧視(排斥漢人) , 雍正的骨肉相殘, 嚴刑峻法, 文字獄的野蠻歹毒, 如同對封建大廈埋下的定時炸藥, 社會的各種矛盾不僅沒有消解, 而且仍舊還在不斷加劇。《紅樓夢》裡茶客議論賈府: 表面上雖然仍是鐘鳴鼎食, 可是內囊空虛, 岌岌可危。這便是當時清王朝的寫照, 深刻揭示了封建社會的黑暗醜惡和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
以家庭的矛盾衝突、興衰變遷反映封建社會的「無可奈何花落去」, 在《浮生六記》中也十分明顯。小說主人公沈三白博學多才, 善良寬容, 是一位溫良恭儉讓的男子。妻子芸娘聰明賢淑, 多才多藝,婚後與丈夫志趣相投, 家庭充滿了溫馨和樂趣。芸娘厭倦「囚居」小室, 渴望見識家外的大千世界, 三白欣然同意, 並親自將芸娘打扮成男子一道出遊。未料此事成了不守婦道的不規行為, 芸娘被指責成唆使丈夫為非作歹、荒廢學業、損耗家財, 加上芸娘有次給三白的信中談及公公納妾一事, 將公公稱為「老人」, 正巧被公公偷看,於是爆發了家庭衝突, 此後越發尖銳, 演變成不可調和的矛盾。最後, 三白父親讓兒子選擇: 要妻子, 就得搬出家門; 要家庭, 就要趕走妻子。具有樸素民主思想的沈三白, 最終和妻子一齊被逐。後來三白又代人作保遇上騙子, 陷入了債務泥坑, 到處躲債成了流浪者。接著父親去世, 弟弟獨霸家產, 三白夫妻陷入絕境。如此一個個矛盾衝突, 粉碎了三白和芸娘的小康和諧之家。
沈三白所處時代, 稍晚於曹雪芹, 家庭規模也遠小於賈府, 然而封建專制思想的濃重陰雲卻依然緊緊籠罩, 人們渴望「個性自由」的思想更為強烈, 蠻橫虛偽的家長制、坑蒙拐騙的惡作劇到處上演, 哪怕是親父子、親兄弟, 或一言不合, 或見財起意, 就會立即撕下溫情脈脈的面紗, 露出猙獰醜惡嘴臉。與《紅樓夢》一樣,《浮生六記》通過家庭生活的種種矛盾衝突, 顯示了封建社會的罪惡本質, 流露了對封建社會的不滿和反抗之情。
以偶然的幸運也難逃悲劇的羅網,顯示封建社會對真善美扼殺的必然
眾所周知, 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中男女間大多是有婚姻而無愛情。一般說來,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有家庭幸福的。然而生活很奇妙, 在「亂點鴛鴦譜」式的婚姻家庭中, 也有和和美美地「白頭偕老, 相敬如賓」的幸福存在。但這種幸福家庭不僅寥若晨星, 且如洪波中的扁舟, 隨時會被突然而來的惡浪打翻。封建社會正是這大海中洶湧的波濤, 隨時會傾覆人們的家庭幸福之舟。對於這一點,曹雪芹和沈三白都作了藝術的揭示。
《紅樓夢》寫了不少青年男女的「偶然」相愛, 組成家庭後依然愛心不改, 但大多「好景不長」, 不僅家庭、愛情灰飛煙滅, 連人命也夭喪黃泉, 賈璉與尤二姐便是一例。賈璉這位浪蕩公子, 終日懾伏在鳳姐的石榴裙下, 是無幸福愛情可言的。尤二姐溫柔美麗, 但親老家貧只得寄人籬下, 任人玩弄, 苟活偷生。賈璉遇到尤二姐後, 兩顆各有隱痛的心靈, 迸發出愛情的火花而組成了家庭, 雖是「偷娶」, 但總算有屬於自己幸福的兩人世界。儘管賈璉在賈府還是個「外當家」, 尤氏也不像晴雯等人是「家生子」, 然而並未能保住自己的幸福, 他們「草頭露」、「瓦上霜」似的幸福家庭生活很快消失了。美麗溫馴的羔羊落入了虎穴狼窩, 鳳姐將她弄到自己身邊並陰險惡毒的折磨她, 使她小產致使兒子夭折, 這時的尤二姐終於生意全無, 吞金自殺。比賈璉、尤二姐身份更高的賈寶玉、林黛玉也類似。賈寶玉是家中的「命根子」, 是祖母和母親的「寶貝」, 他雖在脂粉堆裡混, 但那顆渴望知己之愛的心卻總是沒處安放。才貌雙全的顰兒, 雖然父母早逝, 寄人籬下, 但官宦小姐的身份、賈母心肝寶貝的地位還是存在。如紫鵑所說的千金易得、知音難求的心靈, 也總是顫動不已。他們的相遇, 在賈寶玉看來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對林黛玉來說是地下冒出個寶哥哥, 兩顆有著同樣頻率跳動的心靈偶然碰撞, 立即迸發出幸福的愛情火花燃燒著兩人的心田。儘管他們在賈母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優勢, 然而並未能使美滿愛情組成幸福家庭, 就連愛情的保持也沒有了可能, 只能以殉情而告終! 林黛玉魂歸離恨天, 賈寶玉撒手紅塵。尤三姐與柳湘蓮的幸運就更短暫了, 尤三姐好不容易擺脫了賈璉兄弟的糾纏, 以潔白之身許嫁風流倜儻的柳湘蓮, 這樁婚姻並得到賈寶玉等人的讚美, 可是謠言的惡浪(也是賈府邪惡的造成) 很快打翻還未起航的柳、尤愛情小舟, 尤三姐一劍橫頸,「揉碎嬌花紅滿地, 玉山傾倒再難扶」, 柳湘蓮扶屍慟哭, 披髮入山不知所終, 宣告了在封建社會人們偶然而得的幸福, 只能以悲劇而結束。
《浮生六記》則以濃重的筆墨集中在三白和芸娘的人生歷程上。他倆的婚姻本來只是「男大當婚, 女大當嫁」的結合, 然而由於兩人志趣相投, 心靈共振, 婚後更為心心相印, 因而由組建家庭、傳宗接代的婚姻, 演變成知己聚合、幸福美滿的家庭。但他們沒能盡情領略愛情歡樂的頂峰, 封建社會很快吞噬了他們的幸福家庭, 正如沈三白自己所感歎的: 雖然「天之厚我」卻又是「必為造物所忌」。當他們沉浸於幸福歡樂時,「風刀霜劍嚴相逼」,「一山放出一山攔」, 封建倫理觀念化身的專橫的父親, 自私冷酷; 謀財滅親的弟弟, 歹毒欺詐的朋友, 像無情的颶風, 將他倆從幸福的峰頂拋到了痛苦的深淵, 橫遭逐出、騙走錢財、負債纍纍、妻死兒亡⋯⋯尤其是芸娘依依不捨地慘然長逝, 理想的寄托全部失去, 幸福的小舟轉眼間傾覆沉沒, 任三白呼天搶地, 已喚不回摯愛者的靈魂, 補不成破碎的家庭, 美滿的婚姻最終曇花一現。
即使是偶然的幸運, 終究逃脫不了曇花一現的悲劇結局, 這正是封建社會、封建思想對真善美扼殺的必然。「天於絕代偏多妒」,這個「妒」絕代的「天」, 正是曹雪芹想補的「天」, 正是沈三白呼喚的「天」, 正是整個封建社會的制度、體系、思想、輿論。這就是封建社會邪惡的羅網, 這張大網是決不放過任何一條魚的。只有魚死, 從無網破!
以青年女子的命運為線索, 為尊重女性、提高女性地位而呼籲
《紅樓夢》所描寫的女性, 有些看似貴族家庭的千金小姐, 然而卻沒有自己的地位和自由。林黛玉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孤兒, 父母雙亡, 隻身投靠在外祖母家, 一進賈府就充滿了自卑感, 處處「小心戒備」, 以「不要多說一句話, 不要多行一步路」來約束自己。薛寶釵家雖然「珍珠如土金如鐵」, 但畢竟父親早已過逝, 雖有金錢, 卻勢單力薄, 只得寄居賈府彌補勢力的不足, 做人也只能裝愚守拙, 隨分從時。至於尤氏姊妹, 乃至襲人、晴雯等就更低一等了。她們雖然衣食無憂, 然而卻生活在矛盾的漩渦之中, 即使處處小心, 潔身自好, 遠離是非, 仍然還是逃不脫現實的摧殘,「連理枝頭花正開, 妒花風雨便相摧」,「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 正是「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只能渾渾噩噩度光陰。
然而, 她們是有思想、有自己追求的女子, 其中一些人還擁有不俗的才具。王熙鳳、探春不是在治家方面表現出不俗嗎? 黛玉詩才過人, 寶釵則長於處理人際關係, 曹雪芹因此認為這些女兒遠遠勝過鬚眉男子, 是天地靈秀所鍾。可她們大多沒有施展才能的機會, 身世之痛, 情愛之苦, 不斷折磨、戕害她們, 這是何等的不公。作者尊重女性、提高女性地位的呼籲如雷鳴般震耳欲聾!
《浮生六記》中的芸娘, 從文化教養來說, 所受的教育雖比不上黛玉、寶釵, 但她聰明好學, 在三白的指點下, 僅以學詩而言, 比《紅樓夢》中的香菱進步快, 成就大, 常與三白一起論文談詩, 品題山水, 說芸娘是才女一點也不誇大。在沈家, 她與丈夫舉案齊眉, 相敬如賓, 但出了臥房, 來到公婆家人面前就任人叱罵, 動輒得咎, 無辯白之機, 無尊重之時, 略有「出軌」即遭遣出, 淪落荒郊, 飽經淒風苦雨的摧殘, 終至「花落人亡兩不知」。讀者閱之, 無不心動: 為什麼女性就得不到起碼的尊重? 難道真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 ⋯⋯人們誰也忍不住對社會發出責問!
描寫家庭生活的和諧, 為婚後愛情的持續發展提供有效藥方
嚴格說來, 封建社會是有婚姻而無愛情, 婚前男女常常是見不到面,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成就了洞房花燭。在家庭中妻子只是管理家務和傳宗接代的工具,「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一種理想而已。即使是《西廂記》、《牡丹亭》等作品, 也主要是表現青年男女婚前的「生死戀」,「結婚」以後, 一切都「此情可待成追憶」了, 描寫婚後愛情「琴瑟友之」的作品幾乎等於零, 這一情狀到了《紅樓夢》和《浮生六記》才有了轉機。這兩部作品以濃墨重彩描寫婚後的家庭生活,以豐富多彩的形象, 說明要想婚後保持和發展愛情, 在男耕女織之外, 還必須有更具色彩的精神生活。在這一點上,《紅樓夢》似乎還不如《浮生六記》更富參照。《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雖然愛的是林黛玉, 但被鳳姐使用了調包計與寶釵成婚後, 寶玉見寶釵舉動溫柔,也漸漸將愛慕黛玉的心移到了寶釵身上, 兩人在新房裡轉來轉去,寶玉對寶釵又作揖又拉衣服, 兩人說說笑笑, 恩愛又加。而鳳姐與賈璉還是有一定的夫妻感情的。賈璉出差揚州, 鳳姐晚上躺在床上屈指計算賈璉的行程, 得知他一時回不來, 連夜打點衣物讓人帶去, 賈璉回府後, 熱情致歡迎辭, 並備辦酒席為賈璉接風。脂硯齋旁批:「少年好夫妻有是事」足以說明。《浮生六記》的描繪則比《紅樓夢》更為出色, 可以說為文學史填補了一大空白, 同時為想建立幸福家庭的世人, 留下了可資借鑒的美好思考和操作規範。具體說來, 有以下幾方面:
(1) 高度尊重女性, 盡可能滿足妻子的意願。例如, 芸娘常勸告三白少飲酒, 說話要注意分寸, 不要剛直太過, 觸犯君子, 結怨小人, 三白都虛心接受; 再如芸娘想到外面小游一下, 三白就千方百計讓其成行和盡興。
(2) 對妻子的體貼及時予以讚揚。從小說中我們看到, 三白對妻子精心料理自己衣食都及時表示了快樂和讚揚,「深宵同啜桃花粥」也好,「野營」的「食合」也好, 三白都聽任芸娘安排, 並給予由衷的讚美。婚後的愛情隨之加濃, 自在意中。
(3) 自然增加親切的舉止。如在室內同坐一凳, 久而久之, 竟成為習慣; 如暗室相逢, 悄然執手, 以示關切; 如月夜倚坐, 賞月觀星;如倩人繪月下老人像, 時時祝禱, 感謝今生, 祈求來生; 如刻兩個表示愛情永固的圖章, 各人用一個, 作為「兩地書」使用。
(4) 輔導對方學習, 提高對方知識水平, 增加共同愛好和共同語言。如三白在婚後經常輔導芸娘學詩, 在充滿情愛的輔導下, 芸娘由粗通文字進步到能寫出小冊詩集。小說裡引述的「秋浸人影瘦, 霜染菊花肥」、「一泓秋水照人寒」等斷句, 清麗別緻, 詩意蔥蘢,其進步之快可以想見。芸娘詩作的進步, 正是他們夫婦情愛持續和深化的明證。
(5) 守富耐窮, 共度艱危。這是夫妻關係持久, 愛情不斷加深的重要方面。俗語說:「貴易交, 富易妻」,「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難臨頭各自飛」, 這從反面表明夫妻愛情之花在人間風雨摧殘下的極易凋謝。人們讚美的是「白頭偕老, 生死相依」、「生則同床、死則同穴」、「貧賤之交不可忘, 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生死不渝的愛情,《紅樓夢》對此也作了多方面的描繪。林黛玉雖未能代替賈寶玉「有打同挨」,但她哭紅了雙眼, 是遠勝過其他人的感同身受的。想像她倘若與寶玉結婚, 雖可能耍些小性子鬥嘴賭氣, 但還是能共度艱危、白頭偕老; 襲人嫁蔣玉菡後的家庭生活也不會是終日鬥爭離異; 尤二姐雖然曾被當作粉頭供賈家玩弄, 但嫁與賈璉後也是從一而終的。
《浮生六記》在這一方面寫得盡態極妍。芸娘既非出身於名門望族, 又無閉月羞花之貌, 只是一個略具韻致的小家碧玉。同樣, 三白也非富貴公子, 不過是出自書香門第罷了。他們結婚後演出了許許多多「令人之意也消」的「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樂」「趣」並未使人「死於安樂」(安樂生活使人消沉) , 而是增添了婚後愛情的光彩和意趣。尤其是生活的苦難, 既是夫妻愛情堅貞的試金石, 也是推動愛情之舟駛向聖境的一帆勁風。多少令人迴腸蕩氣、泣鬼驚神的夫妻和愛情, 都是通過諸多苦難而顯現的! 三白和芸娘之間愛情的異樣光彩, 正是通過重重苦難的激發, 愛自由而遭謗, 因誤會而被逐, 受欺騙而逃債, 遭貪弟而失產, 宿荒江而遇寒, 忍饑挨餓, 家破子亡, 然而他們始終相守, 共度艱危, 生死不棄。芸娘病逝以後, 三白更是懷念不已, 此所謂「一貴一賤, 交情乃見;一死一生, 乃見交情」。既能同富貴, 也能共患難, 這才是家庭和諧、愛情持續的保證。
以詩情畫意展示中華文化特有的藝術氛圍和藝術魅力
中華民族是詩的民族, 詩歌是最早、最引以自豪的文學樣式。孔夫子早在幾千年前就編纂了中國最早的文學作品《詩經》, 並向弟子們交代: 詩言志。詩可以興觀群怨,「不學詩, 無以言」, 沿至唐宋更系統發展。「詩情畫意」為中華文化融鑄了特有的藝術氛圍和藝術魅力。唐宋以後, 這一美學準則更不斷發展, 延伸到其他文學品種, 不僅從詩歌中體現, 也從散文中體現, 還從小說中體現。詩情畫意是文學作品的完美境界, 是偉大作家的著意追求, 尤其是寫家庭、社會言情類小說所必不可少的。從《紅樓夢》和《浮生六記》看來正是如此。
小說中的詩情畫意大致體現如下:從整體上品味。優秀的文學作品象雲遮霧繞的高山, 象千紅萬紫的園林, 象巍峨壯麗的建築, 讓人瀏覽後產生總體印象, 這個總體印象是最直接、最美好、最具魅力的, 讓人一見鍾情, 當然是它的詩情畫意。例如《紅樓夢》, 給人總體印象如一部氣象萬千的史詩,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 洋溢著令人驚心動魄、迴腸蕩氣的詩情。無論是情節、場景, 還是人物形象, 都富有詩情畫意, 這是作者憑借其豐厚的傳統文化素養精心描繪出來的, 散發著中華文化特殊的韻味和芬芳。
《浮生六記》雖是短篇, 卻像一首結構完整、意境美妙的抒情詩, 是三白、芸娘生活歷程的悲愁喜樂交響曲。「閨房記樂」對「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家庭歡樂, 作了淋漓盡致、入微盡情而又超越前人的展示,「樂」字表現得無以復加, 更是詩情畫意的連續。「坎坷記愁」中三白被逐失去生活憑借之愁, 被奸人騙作保人累得負債潛逃的冤苦, 弟弟為霸家產就連父親去世也不讓他來奔喪的傷痛, 荒江寒夜, 飢寒交迫, 妻兒夭亡之無限愁苦歷歷道出, 特別是面對愛妻斷氣在自己眼前的生離死別, 以及妻子亡靈「回煞」的恐怖之夜,令人寒毛懍懍, 清淚潸潸。短短幾千字, 曲曲盡情地寫出了「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愁思。
從結構上品味。《紅樓夢》八十回也好, 一百二十四回也好, 每一回間的起承轉合, 穿插補接, 順逆變幻, 明暗呼應, 敘議交織, 如細針密縷、天機雲錦一樣散溢著詩情畫意。尤其是對照、對比的筆墨令人驚歎。大回目「林黛玉魂歸離恨天,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林黛玉彌留的喘息和淚光, 伴隨著薛寶釵結婚的鼓樂聲, 是揪心的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的有聲畫面。《浮生六記》同樣如此, 即使專章的記「樂」, 在賞心樂事記述過後, 也常常表示這樣的樂「只是當時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憶」, 接著又回到了現實的愁苦中來。在專章的記「愁」裡, 也時時突然插入回憶往日的「樂」事, 這就增加了今日「天上人間」不堪回首的悲痛。
這種對照、對比極其自然妥貼, 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情緒播遷,落差千丈, 增強了作品的詩意。
從細節上品味。《紅樓夢》和《浮生六記》有許許多多為人稱賞不迭的充滿詩情畫意的細節。林黛玉替賈寶玉寫字, 寶釵撲蝶, 晴雯補孔雀裘, 賈寶玉挨打後林黛玉的淚眼, 史湘雲醉臥芍葯蘞等等, 都是詩意充溢的細節。《浮生六記》在此也不讓前賢, 如寫三白和芸娘的蜜月之夜:余作新舅送嫁, 丑末歸來, 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 伴嫗盹於床下, 芸卸妝尚未臥, 燒銀燭, 低垂粉頸, 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 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曰:「頃正欲臥, 開櫥得此書, 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 今始得見, 真不愧才子之名, 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惟其才子筆墨, 方能尖薄。」⋯⋯遂與比肩調笑, 恍同密友重逢, 戲探其懷, 亦怦怦作跳, 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耳?」芸回眸微笑, 便覺一縷情絲, 搖人魂魄, 擁之入帳, 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裡「悄然入室」、「出神」觀西廂、評價西廂、「比肩調笑」、「戲探其懷」、「回眸微笑」、「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等一連串細節, 詩情畫意地寫出舊時文人的蜜月之夜, 絕佳的才子筆墨, 高雅濃艷,逼真細膩, 散發著清新雋永的情致。
從語言上品味。《紅樓夢》、《浮生六記》詩情畫意的文學語言早已喧騰眾口, 尤其是《紅樓夢》, 時賢已有汗牛充棟的著作加以發微、賞析,「口角噙香對月吟」, 雖然是小說中主人公用來詠菊的, 但藉以評價全書的文學語言亦不為過。《浮生六記》的文學語言為王韜、俞平伯等古今著名文人學者稱道的也多在此。筆者曾有專文論述其行雲流水的筆意, 細膩靈妙的記敘, 栩栩如生的描繪, 新鮮別緻的議論, 水乳交融在一起, 無論是事件的始末, 人物的心理情態,都刻劃得生動逼真, 浸人的詩情畫意涓涓不斷地滲入讀者的心田。綜上《紅樓夢》和《浮生六記》共同的五方面的比照, 可以看到兩書作者心有靈犀, 頗多共識, 都是抨擊社會之不良, 揭示女性之不幸, 為提高女性地位而呼籲。作品所充溢著的詩情畫意, 使天涯遊子萌思歸之念, 令居家伉儷增家室之思。作為思新意深的佳作,以其超然的藝術吸引力和藝術感召力, 撥動著代代人的心弦, 魅力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