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兩種愛情模式

論《紅樓夢》中的兩種愛情模式

論《紅樓夢》中的兩種愛情模式

紅樓評論

《紅樓夢》在塑造人物時常常採用對照的手法,這一點清人王希廉的《紅樓夢迴評》和張新之的《紅樓夢讀法》中早已提及。賈府上下的各色人物,從主子到奴才,幾乎讀可以找出性格和行為形成對比的幾組典型來。即使在描寫同一類型的人物時,作者也常常用運對比的方法,通過一方的眼睛和行為來觀察和反襯對方,從而打破了我國傳統小說敘事手法的單一性。這樣做的好處就是敘事的視點可以靈活的進行調整,能夠照顧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對其作立體的觀察。因為我們知道,「敘事的時間是一種線形時間,而故事發生的時間則是立體的。在故事中,幾個事件可以同時發生,但話語則必須把他們一件一件地敘述出來。」(1) 採用對比的方法, 選擇不同的敘述者和敘事視點, 往往可以克服這一矛盾所造成的不足。所以,對《紅樓夢》中所寫的各類人物和事件,我們都不應在對比的雙方之間作簡單的是非判斷,因此對紅學界一向存在的寶黛之爭似乎也應該有一個新的認識。

  《紅樓夢》通過寫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三者之間的戀愛故事,展現了一個鐘鳴鼎食的封建大家族衰敗的歷史,愛情故事是它的主要內容。在小說中,賈寶玉是整個故事的中心人物,也是林、薛二人所共同追求的目標,這樣雙重的愛情就暗示了他雙重的人格。對於薛寶釵,他重視其為人,貪戀其美貌;對於林黛玉,他則一往情深,視為知己。他在續《莊子·去篋》時說的「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第二十一回),就是很好的證明。寶玉被寶釵的才德容貌所迷惑,又被黛玉的風神氣質所吸引,這樣他既不能完全任性靈而飛躍,又不能安於現實而屈服。因此,在他的感情世界裡,寶釵和黛玉應該說各佔著一席之地,不同只是孰輕孰重而已。可以說,賈寶玉是個半寫實、半意象化的人物。在小說中,他不僅表現自己,而且也表現別人的生活。薛寶釵和林黛玉的感情世界都是借助於他來展現的。他既是生活的參與者,又是生活的目睹者。同時在另一方面,寶玉性格中的矛盾又是藉著林、薛二人性格上的衝突表現出來的。通過黛玉和寶釵,作者也給我們暗示出了寶玉性格中的兩個方面。從比較中可以看出,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上,薛寶釵和林黛玉分明有各自不同的追求:前者側重於現實生活的考慮,抱著夫貴妻榮的傳統仕途經濟的幻想,渴望建立一個充滿溫情的世俗家庭,於平和安定中度其一生;後者則偏重於性靈的呼喚,一味癡情,感情的需要壓倒了一切,並把生活當作藝術來追求。用方平先生的話說,前者的愛是「人間的愛」,後者則是「超人間的愛」。(2) 也許是由於人們普遍地同情失敗著的緣故吧,今天的讀者對黛玉不幸的愛情多數仍抱著無限的惋惜,而在另一方面對寶釵也就不能沒有微詞了。相反,有些愛作反案文章的人也同時在替寶釵打抱不平。這場在紅學界打了近一個世紀的官司至今似乎仍沒有要結束的意思。當然,問題的產生是多方面的,但如果不對這兩種愛情模式的形成和寶釵、黛玉的心理性格作深入的分析,我們的批評就始終不可能跳出現有的圈子,只能跟著別人人云亦云地爭吵。因此,本文著重探討這兩種愛情模式的特點及歷史淵源,從而試圖換一個角度來看待寶釵和黛玉的形象。

「人——屬於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人——都面臨著同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如何克服孤獨感、如何達到結合在一起、如何超越個人的獨自生活而找到共同和諧的愉快生活。」(3) 愛情的產生正是基於這一需要。然而自從進入文明時代以後,人類在兩性的情感世界中就永遠面臨一種尷尬。一方面,生命的慾望促使著人們去追求自由愛情的滿足;另一方面,社會又必須對人的行為制定一定的約束,以維持其存在的秩序性。這樣愛情就不再是一種純精神性的東西,它必須有物質的許可和意志因素參與。因為在社會生活中,愛某人不僅僅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形式,它還是一種相互的鑒賞行為和相互的忠誠。否則雙方白頭偕老永遠相愛的諾言就成了空中樓閣。於是理想和顯示的衝突在人類的婚戀史上就造就了兩種不同的愛情模式:一種追求激情的性靈之愛,往往帶有非現實的浪漫色彩。人們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死,其他的都在所不顧。愛情對於人生來說就是生命的全部,戀愛雙方所注重的只是那種「心有靈犀」式的感情溝通和相互之間的賞識。人生的意義就在於通過對理想異性的追求來完善自己生命的真實。相反,第二種愛情則更多地基於生存的考慮,戀愛者很注重把握現實中的各種利益關係,把感情投射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盡量不使其走極端,於平實中逐漸建立兩性之間的依賴關係。中國是個古老的農業國家,城市經濟的發展一向比較緩慢,因此在歷史上很早就產生了一套完備的倫理制度,來限制和統一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各種社會關係,並且培養了一套適合於自然經濟發展的生活模式。這表現在婚戀問題上,就是強調愛情要符合現實生活的需要和可能,主張建立男耕女織的家庭結構。但是同時,那種自由真率的激情之愛又一直吸引著人們的注意,令其不甘屈服於禮教的規範。現實中的種種羈絆反而加強了人們對理想愛情的摯著,於是便發之於歌詠,為其增加無數美好的光環。《詩經》中的《周南·關雎》和《秦風·蒹葭》所表現的正是這種追求性靈之愛的浪漫情懷。但是經驗告訴我們,浪漫的愛情必須建立在優厚的物質基礎上才能夠天長地久。否則就會像落日的餘輝,燦爛而易逝。《詩·衛風·氓》中所謂的:「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就是表現了浪漫主義的失敗。

在中國古代以男女愛情為主題的文學作品中,現實的愛與性靈的愛始終是作為兩種並列模式存在的。但總的傾向是:凡以普通市民和下層人物為描寫對象的作品,大都表現和強調第一種模式的愛。如宋元話本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賣油郎獨佔花魁》,就是寫下層人的愛情。這裡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遊戲,也沒有詩箋唱和的高雅情趣,有的只是相互的信任、尊重和通過共同努力來建立一個溫暖家庭的生活願望。而在以才子佳人為描寫和歌頌對象的文人作品中,情況正好相反,大多數作品所描寫和所歌頌的都是第二種模式的愛。如王實甫的《西廂記》、湯顯祖的《牡丹亭》和孔尚任的《桃花扇》等,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渴望過性靈的生活,所謂詩酒風流是其共同的特徵。和話本小說中的大多數人物相比,他們都無涉於物質的煩惱,因而精神參差的滿足往往佔有很重要的地位。他們對異性的追求一般都發軔於審美的動機,而不是出於功利的目的。歷史的經驗表明,人類一旦擺脫了物質的束縛,就必然會相精神的參差靠近,這是文明的必由之路。由此可以看出,在《紅樓夢》中,薛寶釵和林黛玉所追求的這兩種模式的愛情都是由來有自的。《紅樓夢》的獨特之處是它把這兩種模式集中到了同一個對像賈寶玉身上,並且在賈府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環境中,把著兩種愛情的衝突提升到了「正統主義與浪漫主義」(4) 這樣兩種精神的衝突,從而加深了作品的主題。從小說中可以看出,作者對這兩種愛情並沒有作簡單化的處理。他以平靜的態度寫出了它們各自的合理性。寶釵和黛玉的性格也保持了其前後邏輯的統一性,並未因現實關係發展的需要而出現大的變化。因此不論是對現實功利的注重,或是對精神寄托的追求,似乎都不足以成為我們對這兩種愛情模式進行褒貶抑揚的理由,否則批評就會流於武斷。即使曹雪芹本人對這兩種模式的態度也不能說沒有矛盾,他以沉痛的筆調寫黛玉,以鄭重的筆調寫寶釵,並且自己常常陷在一種很艱難的處境中。所以為了深透地理解作品,我們還是從這兩個人物的心理著手進行分析吧。

王崑崙在論薛寶釵的時候說:「人類中間永遠存在著把握現實功利與追求藝術境界的兩派;一個人自己也常可能陷在實際福利與意境憧憬的矛盾中;林薛兩種典型,正是《紅樓夢》作者根據這種克觀的事實創造出來的對立形象。」所論極是!在《紅樓夢》中,有可能和賈寶玉建立戀愛關係的 女性有三個:一是林黛玉,一是薛寶釵,另一個就是史湘雲。三個人物都是以親戚的關係在賈府出現的。由於情況的特殊,史湘雲在賈府每次出現的時間都很短暫。作者安排這樣一個人物,大概是為了在林、薛之間起一種平衡作用,這樣一方面可以分散讀者的注意,把敘事的視點在林、薛之間作巧妙的轉移而不易覺察,使小說的敘事由單線向復線發展,以便容納更多的生活內容。同時,湘雲的出現也延緩了寶玉和黛玉、寶釵之間關係的演進,使小說的敘事呈現減速狀態,這樣作者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對人物的刻畫。所以湘雲並沒有真正進入到寶玉、黛玉和寶釵的感情糾紛中去,她的「介入」只是作者用來分散讀者注意力的一個手段。王希廉在《紅樓夢總評》中就說:「《紅樓夢》雖是說賈府盛衰情事,其實專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作。」再這三個異性女子中,只有黛玉和寶釵在賈府生活的時間最久,和寶玉的接觸也最多,她們和寶玉的關係構成了小說故事的主要內容。

在賈府的姑娘們中,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是以親戚的身份投靠來的。但是她們各自的經歷和在賈府的處境卻截然不同,這就決定了二人性格上的差異,因此她們在戀愛上也必然會採取不同的態度和方式。首先,從幼年所受的教育看。林黛玉自幼因父母膝下無兒,「故愛如珍寶,且又見她聰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所以她所受的教育不具有什麼針對性,她博覽群書只是出於對文藝的愛好。另外由於父母早亡,黛玉在世俗的情感中也得不到更多的安慰,她只能在精神世界中尋求寄托,以填補感情的空虛。自由的教育養成了她率真的性格,對於人情的複雜、生活的艱難,黛玉似乎從未留心過。病弱的身體,聰慧的稟賦,使她對外部世界的風雨陰晴極度敏感。她從一開始就處在一種與周圍世界極不協調的地位。而薛寶釵受教育則是因為皇帝「征采才能……在仕宦名家之女,皆得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因此她所受的教育當然得適合正統的標準。同時商業世家的出身和已經趨於衰敗的家道也自幼培養了她計較功利得失的性格和安排生活的能力。父親的早亡,哥哥的愚鈍,使寶釵不得不幫著母親照料家務。她永遠能以平靜的態度、精細的方法處理周圍的一切。其次,從在賈府的處境看。黛玉寄人籬下,她和賈府以外的世界已經沒有任何聯繫了。而在賈府這個極度狹小的世界裡,惟一庇護著她的就只有賈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嫗,其他人對她都不過是在盡一點撫養的義務罷了。黛玉在這裡的處境真有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意思,她既領受不到母愛的溫暖,也難以體會到姊妹們的體貼——敏感的個性使她一向落落寡和,總是有距離地和賈府的孩子們相處著。因此林黛玉是孤立的,她的一切都分明地暴露在眾人眼前。她敏感而又簡單,聰明而又自負,這既有其可愛之處,也有不得人心的地方。相比之下,薛寶釵對賈府就不存在這種依附關係。她上有母親和哥哥來關懷,下有丫鬟婆子們來伺候,在賈府這樣一個小環境中又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因此她是進退有餘的。現實中有值得寶釵欣慰的東西,所以她不必為了一句話和別人慪氣,也不會為自己的身世而悲慼。這些令黛玉時刻感到煩惱的東西在寶釵看來都無所謂。寶釵對人對事,總是顯得落落大方,寬厚溫和。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性格差異是由其各自的出身和生活處境決定的,這表現在她們對待愛情的態度上就會出現兩種不同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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