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評紅樓夢
近人評《紅樓》 者眾矣,茲不辭淺陋,亦有所陳。雖所作不逾兩千字,然自信實已窺全書之大體。其為前人所已道者,則皆略而不及,固不砍落人之集臼耳。海內文士,尚祈有以愧正。附識。.
余之喜讀《紅樓夢》 者有二故;其一,作者明瞭文學原理也。中國舊說部有共同之特點焉,即書中好言悲歡離合,往往矯揉太甚,與人世實況不符。如敘一賢人,則其先必受若干之挫折,顛沛流離,性命不保呼吸,然卒以否極泰來,小人受創,而後悲者歡離者合矣;其敘一惡人,則作者往往不惜筆墨,力寫其得志之況,富貴顯達,志得意滿,有不可一世之概。迫君子先抑而後伸,而後惡者亦由高至卑,邃加打擊。此等處幾為舊小說家不可破之慣例,不知真正文學上之褒貶(Poetic Justice ) ,不在作者懲惡賞善。縱使書中人結果竟得其反,然讀者對於賢人則已發生同情心,榆揚哀悼,不期然而自生。對於惡人則惟有痛加低毀,恨之徹骨而已。苟小說家能使讀者發生此種情感,則其褒貶人物之道,即可謂為得體,固不必浪費筆墨,囿於成例,為無謂之詞耳。《紅樓夢》 之為千古奇書,即以作者能別開蹊徑,打破此種積習。其敘黛玉之死,寶玉寶釵結婚,作者一路寫來實為書中不可少之結局。黛玉雖香消玉殞,然古今讀者不知灑卻若乾熱淚,較之寶釵,僅一時以狡黠遂其欲,終至受人唾罵者,相去奚啻天壤耶?若在笨伯,則必刻意寫黛玉情場上之轉敗為勝,寶釵初得志而後受懲,一起落尋常案臼矣。試思如此做去,則黛玉之身價何在?其人其事,尚能若是之動人心臆否?作者欲裹實貶,徒費苦心,空無所償耳。
其次則書中寫寶玉具獨到之見也。余嘗思寶玉者實千古之藝術家。寶玉出身貴族.苟欲希圖利祿,誠如掌間取物,不難立至,然寶玉獨不兢兢以此為念。終日混跡於姊妹行中一若綠窗兒女之樂,較之名韁利鎖之中.其趣味有不可言喻者。是則富貴浮雲,寶玉早已窺破。彼寶釵賈政之流,特世間人耳,何足望寶玉之項背哉?寶玉之特色,即在不虛偽,富貴利達,固無論矣。即垂名青史,不過好名心之表示,亦為虛偽。在寶玉視之,皆一錢不值。然此猶未足以窺寶玉也。
夫美術家不問世事,其故有二:其一,即恐自溺於世事也。人海升沉一失足為干古恨。與其沉淪世中,孰若逍遙世外?其二.即世間不可救藥也。風俗墮落,人心險詐,殆有日甚一日之勢。此時雖欲救無門,猶不若置之不間之為愈。故秉此二故,藝術家恆不願與聞世事。然而猶不能忘情於兒女者,此其所以為藝術家也。古今中外,文人詞客,其人格之高,骨格之奇,往往不落凡庸。然稽其平生事跡,則於兒女之間,多有流連顧念。足以為名之累者.寶玉即為其中之一人,過此即仙佛矣。書中敘寶玉結婚後,遁跡空門,一去不返,寶釵則空房獨宿,飲恨終身.是則藝術家失敗,庸人亦失敗。藝術家猶能解脫,庸人則一迷不悟矣。
就上之所論,則《 紅樓夢》 中主要人物不難立定,自來論者不曰寶玉即曰黛莽,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吾則斷定寶玉為主,黛王為賓也。夫寶玉於功名富貴,早經解脫,其不能驟然解脫者,則為兒女之情。有黛玉則寶玉之情有所寄,黛玉死而寶玉信空矣。黛玉不死,則寶玉不能解脫,是黛玉者不啻為解脫寶玉而設。物必先有之而後能解脫,黛玉陪襯寶玉,是處於賓之地位也。
西洋論愛情結構者,有三角法(Eterna1 Triangle )之說。意謂此種結構,必由三人而成。三人者必為兩男一女,或為兩女一男,此三人中又必有一人挑撥其事,使全書結構逐漸發展。證之《 紅樓》中寶、黛、寶釵三人之事,頗暗合此種學理。《 紅樓夢》為最佳之寫實派小說,其體大思精,雖西洋小說亦罕有其匹。此吾中土文獻,有足令人歎觀止者。今人粗解外國文,便高談異邦文學,視本國名著往往哪棄不屑道。其數典忘祖,可歎亦可哀也。
寶黛等幼時之舉止,一如成人。其發達似嫌過速.此不明孩童心理之故。
中國舊小說家,往往喜以淫辭穢語濫入小說。推其用心,並非欲描寫人生,實不過迎合社會心理耳。《紅樓夢》中如鬧學等節,未免為全書暇疵。
《紅樓夢》寫情之妙,即在故意流連,忽進忽退,令人難窺底蘊。如敘黛玉,則有時覺寶玉誠心愛己,婚事可以立成;有時則覺寶玉移情寶釵,因之咨嗟絕望。此外黛玉忽而進食,忽而廢食.皆所謂將軍欲以弓射人馬,彎弓故不射也,如射之則無文章矣。《紅樓夢》純係描寫貴族人生。人謂貴族人生虛偽,不知其趣味即在虛偽。大抵小說家之所欲得者,在取人生前趣味之事,點綴以入小說。貴族人生往往繁文褥節,人見其虛偽,小說家見其趣味醲郁也。而況小說之可寶者,本在筆墨瑣碎,揣摩至無微不至,如是方得寫實之微旨耳。
今人治學,往往務尚考據。其引證事實,穿鑿附會,頗堪發峰。人有謂《水滸》代表革命思想,《紅樓》代表種族思想者。此種遣意,頗見今人學究氣太重。使《紅樓》僅僅代表種族思想,則此書不過代表一時代而已。種族思想,一時代之問題也。文學上之價值,雖放諸四海.通諸六合而不變者也。縱考據家論斷精確,亦足大貶本書之價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