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第三十二回(訴肺腑)、第三十回
一、生活如流水 體制如河床
能從日常閒談中顯示出人物那決定其命運的個性, 把天大的事插入到「天天如此」的雞毛蒜皮之中, 如實摹寫原生態的生活, 又不像《金瓶梅》那樣沒有寓意——《紅樓夢》酷似「生活禪」——是悟透了禪機的閒言語。從中國敘述史的角度說, 則是徹底告別了「三突出」式的傳奇法, 也就是說徹底擺脫了戲劇、說書藝術這個小說的母體對小說的籠罩性的影響, 從而直接成為現代文學的河床跑道, 在寫法上為新小說立了體制, 這是《紅樓夢》具有生發性影響且持久不衰的原因。
你看, 湘雲、襲人、寶玉的三人談, 就這樣平平常常的從針線活談到「人怎樣生路怎樣行」的人生哲學上來, 非常生活化的顯示了寶玉不走「正軌」的個性、不想加入體制內去分割富貴功名的人生選擇。常被視為寶玉人生宣言的「混帳話」問題, 就那麼稀鬆平常地被湘雲、襲人的笑話給「消解」了——日常性就這樣蝕啄著生命意志的價值訴求, 水落石出後, 才發現其跡象早已存在。蠻有用意又不漏聲色的寫實, 才使《紅樓夢》具有了既是生活又是禪的韻味。單寫一個場景還是平面化的敘述, 還不足以體現那生活流的立體張力。作者常用「隔牆有耳」的加入方法形成旋轉的立體空間,寶玉那邊還照常進行, 黛玉這邊已在翻江倒海矣。黛玉的這番東繞西繞的「琢磨」是展示本書「心理現實主義」魅力的典型範例。可挪用脂硯齋的俏皮話來發一問: 顰兒的心中想, 芹兄何以得知? 然而雪芹就是毫不退卻, 因為他就要表達主人公的價值感受、體驗結構。直到「揭發」得了無遺意了, 才讓寶玉走過來, 讓他們正面交流。「訴肺腑」是寶玉正面直接向黛玉坦露愛情的唯一的一次, 是本書最搶眼的一次「話語事件」, 傾向「愛情主題說」的人曾建議長篇到此已可結束矣。然而二人的言路與思路又實在沒什麼了不起的, 幾乎什麼也沒說——這正是讓要看艷情的人大失所望、讓洋人大惑不解的。橫亙在二人之間那看不見摸不著又確實存在的壁障是什麼? 是這兩個知識分子共同接受且已內化到直覺的「理障」——除了精神氣質的因素, 就是禮教, 禮教暗示給黛玉這種「非法」行為毫無結果。作者憑著天才的直覺不讓這次交流成功, 一旦把話說完就「不像」了, 因為寶黛不能朝著民間文學的方向走「桑間濮上」之路; 也不能重複才子佳人的老套; 更不能與體制內主子們的慣常做法同流合污, 走「髒唐臭漢」之路。而且, 黛玉那人文知識者的「葉公」勁頭使她躲避真龍——時刻都想聽到的東西卻偏偏不敢真來聽——她跑了。他說寶玉是蠟槍頭, 她則只是銀樣而已。他們的退縮遂使生活的流水照常流下去。當然他們一旦「偷期密約」則與才子佳人難區別矣。作者像是在遵守不能打破桶底子的參禪規矩, 將問題轉換了——寶玉的傾訴被「頂替者」聽了去, 這當然不能視為「調包計」的預演, 只是預伏了襲人向王夫人進言的線索, 張開了生活之網的另一面, 深化了體制與反體制衝動的緊張, 而生活之流畢竟還是沿著體制規定的方向往前流。
襲人「當面有耳」、不是偷聽的偷聽之所以可能, 蓋因為寶玉不是個機警的俠客而是個常常移情而犯迷糊的癡人, 此時則癡迷得靈魂出竅了, 所以才不算是合情理。而襲人的話凸現了這個場面的喜劇感。她僭越了黛玉又深感「坑」得慌, 說寶玉中了邪, 寶玉也只有「羞」走了之。這個小戲沖走了那個大戲。而那個大戲直到最後也沒出現——寶黛之間直到最後也沒說出那句話。——這種訴不成的肺腑正顯示他倆有新意的「心態」雖在祖傳老例中發生了位移、卻無法外化的無奈。這種無奈是正宗悲劇的無奈, 而且帶有某種「情願」色彩——儘管誰都知道他倆一點都不情願, 只因無路可走, 不得不如此而已, 所以那個貌似的「情願」才是最有悲劇含量的: 有情訴不出猶如那哭不出的眼淚!《紅樓夢》無盡的悲劇魅力正在於這個似有若無、從而綿綿不絕的苦感和愛恨交織感, 誠為代代人參不透的大禪——才說一物即中, 看山還是山卻已不是那個山。自然沒有法眼便只看山是山也足夠可觀。
寶玉走了, 寶釵來了。寶釵與襲人的閒談, 既補足了湘雲的處境又顯示了她「隨分從時」可以讓任何人接受的性格, 以及她對寶玉不露聲色的「做功夫」的心跡。寶玉「你放心」誓言的張力一點也沒開花結果又換成了普通生活場景。金釧自殺這個「事件」說明日常生活中時有悲劇發生, 只因其人微便也事輕, 不能影響主流的方向, 就讓別人報導, 作間接敘述, 並把寶釵引渡到王夫人這邊來, 對寶釵接著作深度報導。這娘兒倆的閒談又是一個「多媒體」版塊。過去常據寶釵勸姨媽的話說她跟薛蟠一樣冷酷、視人命為草芥——這是公羊學的「原志法」(意識形態話語模式的目的論聯想) , 如果她這樣說顯示了剝削階級的本質, 那下一回寶玉讓老僕人報信, 那個被剝削階級的老大娘說: 她願意跳井讓她跳去, 關二爺什麼事!又顯示了哪個階級的本質? 這無須深說。具有領起下文作用的話頭是: 王夫人已嫌黛玉太「有心」, 而寶釵的「隨和」是因為她想與體制和諧一致, 其言述品質基本上契合體制的價值系統。她尤能「揣摩」領導意圖, 總在說家長正想聽的話, 她具有這種加入體制的「專業能力」。因而她再博學也不具有反體制的人文精神。相比之下黛玉不著邊際, 而且不想著邊際, 這樣的人越有才華越是異類。等到寶釵給王夫人拿來衣服時, 寶玉說「你放心」的情景已換成正在接受體制壓力的處境了。他唯有流淚而已。而王夫人為了保護寶玉的名譽, 居然在寶釵面前撒謊, 這個細節展示了體制中人以符合體制的形式化要求為頭等大事的心態。他們認為寶玉若破壞了這個形式, 就成了廢人, 家族和王夫人本人也就失去了輝煌下去的全部指望和倚靠。保護寶玉加入體制, 是他的全部監護人的自覺的使命、不言之教。就連襲人這個奴才也積極主動加入這個大合唱, 因為這是她取得在賈家這個「國家」中的地位的進身之階, 她也因此得到了能得到的頂尖「名器」——如姨娘一例待遇。而可憐的金釧兒守著「權力資源」卻不知開發利用, 沒有像襲人這樣走合乎體制的道路, 她與寶玉的關係倒是純潔的, 反而以勾引寶玉的罪名而得到懲罰, 與寶玉有私情和不才之實的襲人卻因有體制的保障而成為「合法」的。金釧兒死於心中的怨恨。寶釵說她脾氣大便是糊塗, 倒是禪理名言。寶釵因預期良好而無怨恨自然不犯這種糊塗。金釧跟晴雯一樣枉擔了虛名兒, 只是晴雯比她更冤枉, 都因取徑不如襲人「合適」而被踢了出來。
生活流「該」怎麼流還怎麼流, 規定這個「該」的「河床」就是那個隱藏在現象背後的「體制」。
《紅樓夢》的耐讀還在於它一點也不煽情, 就是有高潮要來也把它陰差陽錯地「轉」過去, 一種感人的東西剛剛升起, 馬上就用一串嬉戲的話頭把它岔過去。作者深知月滿則虧的辯證法, 尤其是寶黛之間的感情本是那山石下的溪流, 絕不能也不可能一洩千里。後面的「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以至前八十回, 都是生活喜劇包裹著生命悲劇又近乎於無事, 是最能反映生活之苦樂參半的原生態的章法了。每一細節都差不多是寫實與寫意的融合, 讓你感到既是生活又是禪。凡夫生非, 你方唱罷我登場; 鶴立雞群, 無路可走找不到家。優者萎靡不振, 劣者幹勁沖天。難怪寶玉說他們那一套是「混帳話」。
二、混帳話: 主流意識形態
寶黛二人有了那種非實現出來不可的情素, 又有著不能說出來、更不能做出來的「教養」和學養, 前者緣於自由人性, 後者來自「河床」的規定以及他們不同於才子佳人的人文精神。無法設想他倆訴成了肺腑、又有了待月西廂的艷事, 最後會怎樣? 那就變成了個人事件, 那種事情也在天天發生。在文學上, 最後沒成了眷屬的,有元鎮的《鶯鶯傳》, 成了眷屬的有王實甫的《西廂記》及清初才子佳人小說, 早已成了套版故事。無論是「善悔過」也好、「奉旨完婚」也好, 其關鍵在於都回歸於體制之內, 無論是他們本人還是寫他們的人, 都願意而且正在以體制為歸宿。曹雪芹以「絕望的抗戰」的勇氣, 讓他的主人公拒絕了那個天經地義的「河床」, 從而使他們的處境陷入嚴峻的兩難之中。寶黛二人都沒為這份感情的結果而去爭取現實的解決, 既沒向權力者輸誠(如黛玉在賈母、王夫人面前表現得像一個稱職的媳婦) , 也沒起用體制的力量(如寶玉去考取個功名, 從而取得發言權、自主權) ——這種現實道路不在他們的心胸之內, 那樣賈寶玉就為成了甄寶玉、黛玉就成了寶釵。寶黛就都成了會說「混帳話」的巧人了, 家族裡的人也就看著他們不混帳了。那樣這部大書就變成了世俗喜劇, 他們的感情劇就成了才子佳人的混帳劇了。事情本身就這麼麻煩糾纏, 也就難怪敏感的黛玉這麼糾纏憋扭了, 她實在是無路可走: 乞靈於體制, 她就變亂了素性; 拒絕體制, 也就不可能如願以償。體制沒有開放其他的可能, 她又不可能「沖」出另外的河床來。她的感情包含著這個指向, 但她沒有開步走——誰縛汝? 誰都在縛, 而又沒有哪一個來縛。讀者看到只是她在自縛, 其實是那個體制的五臟六腑把她消化的「不得不如此」。其中最致命的是道德, 是寶黛二人深受其苦卻還真奉行的道德。珍、璉、蓉輩不信封建道德固不待言矣, 就是寶釵、襲人這樣的受獎勵的道德規範, 其實只是遵守了封建道德形式化的那個方面, 在外觀上更規矩而已, 在實質層面寶黛卻在堅守著聖人道德的真精神——這種注重道德內在性的精神, 是不向體制低頭的, 它要求體制來符合它。當他(她) 蔑視現行體制、流行文化(經常是主流文化, 如寶玉所厭憎的八股文化) 時, 絕不異面目以求榮, 反而斥那種東西為「混帳話」。林妹妹最能贏得寶玉傾心的就是她不說「混帳話」, 不勸寶玉加入現行體制, 這在黛玉是自然而然並非故意的——故意就成了手段。他們身上的藝術氣質、美學化的生存態度, 簡言之就是追求價值卻無法擁有價格的「詩性」, 使他們不想建功立業, 只想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個基本事實說明了什麼呢? 說明他倆都是正格的人文知識分子。而體制中人看來他倆都是不中用的廢物。人文知識分子之「聰明廢物」的特徵也讓他倆體現無遺——黛玉的聰明用來自虐、寶玉的聰明用來自放, 他們自恃的那高級情智一點也不能自我實現, 因為體制如山, 而且邏輯異常清楚: 入來, 有什麼給什麼(唯沒有自由情志) ; 不入來, 什麼也得不到、你就什麼也不是——後來被革命烈士概括為: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 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加入體制, 素來被孤高的志士、隱士視為鑽狗洞, 但這一般是發生在對立的階級或民族之間, 叫氣節。寶黛的境遇不存在這個問題, 他們本是現行體制中的特權人物, 只要他們願意, 體制的電梯運著他們上升。他們拒絕加入體制的原因, 既沒政治矛盾, 也無利益衝突, 只是文化上不相容、道德精神不一致。寶黛所傾心的生活方式、所秉持的文化精神(這方面的具體內容已有大量關於黛玉是詩人、寶玉是多餘人等論述)、個性化的生存方式, 不符合體制的預期, 與專制的一元化的形式主義管制格懺難通。他們既是異類又是微弱少數, 他們的知識又不能變成權力, 所以他們無法自由地堅持下去。所以可以抽像點說: 寶黛的悲劇是人文知識分子無路可走的悲劇。從接受環節也能輔證這一點: 歷代文人偏說黛玉好, 尤以五十年代以來的「革命文人」為甚, 而近來以入體制上軌道為美為實惠的工商氣質的人們又轉而欣賞寶釵的精明和圓融了。
不想當官, 在寶玉這裡也只是與秉性不合、覺得那種生活在剝奪生命、不能盡情任性殊無意趣而已, 從階級論找政治意義緣木求魚。個中包含的矛盾衝突是生命意志與生活體制的矛盾, 是個性化的生存姿態與家國一體化的道路管制的衝突, 是詩性的文化情調與主流意識形意的牴觸, 是自然人性與既得利益者的功利觀的矛盾, 類似捨勒說的本能造邏各斯的反。誰更合理看依據什麼標準來判斷, 人文化的價值標準誠然有尼采所批評的「人性的, 太人性了」的毛病——因浪漫而頹廢, 但為了功名利祿而異化生命也有「物質的, 太物質了」的鄙俗。各有各的毛病才悲劇呢——佛如是說, 若黑格爾說則是各有各的合理性才悲劇呢。反正寶玉不想走、黛玉也不勸他走仕途經濟這條欽定的金光大道, 是黛玉的藝術家氣質、寶玉超越現實的人文精神使然。他倆不說「混帳話」, 是拒絕體制和主流的「話語霸權」, 這種抗拒的姿態的此岸性依據是個性, 彼岸性依據是他們形而上的終極關懷, 這兩樣在現實當中既無立足的空間更無發展的空間, 一死一走, 只因在人間世無路走。他們的靈魂在體制外, 他們的形體在體制內, 要麼為了皮囊丟了靈魂, 要麼為了靈魂放棄皮囊。他倆重靈輕肉, 與絕大多數人不一樣, 從而構成一道奇異的「人文風景線」, 只供後人瞻仰觀賞, 而後人並不真得來學樣——因為中國的人文精神的主導傾向以不同的聲音說:「莫效此兒形狀」! 寶黛在中國的人文精神的譜系中也是異類, 但他們比那些「正類」更人文, 儘管如此, 今天的人文精神又從新的高度說寶黛還是不值得學樣。
三、怨恨心態: 如願以償的失敗
只重目的, 沒有手段, 是寶黛人文品質的必然表現。拼到最後也就一個態度。寶玉能給黛玉的也只是個態度——「你放心」已是寶玉的最高承諾。黛玉最後半句:「寶玉! 你好⋯⋯」也是指責他的態度, 黛玉能表示的也只是自己的態度。因為人文型的文化落實到人生實存就是個態度。其實他倆的態度對事情進程的作用在可以使之失敗上是充要條件, 在使之成功上卻只是必要條件, 壟斷了權力資源的家長才握有充分條件。聰明的黛玉對這一現實看得很清楚, 她對寶玉放心以後, 轉而憂慮無人為她主張。別看她在生活上備受照顧, 其真實地位卻是個「邊緣人」, 她越有自己的訴求, 就越是邊緣人。家長們對黛玉的個性和由這種個性決定的身體狀況(典型的斯人也獨有斯疾也) 完全失望。對她的基本評價就是: 多心、心重、心細。這回王夫人說她是個「有心的」——是說她太「格」太有我太彆扭太多事太麻煩。賈家給家族主要繼承人選媳婦一如國家選皇后, 是這個家族的頭等大事, 上到太君下至丫鬟都要積極參與,因為直接關係家族的氣運和他們的切身利益。閤府上下誰不知道他倆的心意, 但只要不符合主子們的意志, 他們再有心意也是白有。區區被決定者林黛玉放心不放心的, 也就是對自己的身體有作用而已。續書寫她最後的處境差不多像是賈家的麻瘋病人了。只因她不想老老實實地等著家長給她安排, 若那樣她也就是體制中人, 從而可以「安富尊榮」了。
黛玉是多疑多忌、自我糾纏的標兵, 總處在與他人做對的怨恨心態中。過去常說她的生存狀態不佳是由於嫉鮅, 這不盡準確。寶釵、湘雲可以讓她嫉妒, 但那「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感覺卻絕不僅由於嫉妒, 或不主要由於嫉妒。而是由於價值差異感形成的怨恨。捨勒在《道德建構中的怨恨》中說:「怨恨是一種有明確的前因後果的心靈毒害。這種自我毒害有一種持久的心態, 它是因強抑某種情緒波動和情緒激動, 使其不得發洩而產生的情態。」誠如有點論者所說: 怨恨涉及到生存性的傷害、生存性的隱忍和生存性的無能感, 是一種生存性的倫理情緒。黛玉的尖刻和自虐, 都根源於怨恨的心態。但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打趣別人、拿自己的身體出氣。這樣做的效果只能是事與願違。她的一貫表現就讓寶玉、紫鵑以外的所有人的都同意將她懸掛在體制之外。她的孤傲、自尊不隨分從時不重實際的性格使她在自己最感興趣的事情上也照樣「一無所用」。「超人」沒有現實的生存空間, 她只能生活在「末人」當中, 而且注定了必被末人吞噬。這是真正人文知識者普遍承受著的「命運悲劇」的通則, 黛玉凸顯了其中的「禪機」。這個形象的魅力蓋在於她揭示了文人在現實中永遠處於「失敗境遇」的性格機制——總以超人自居卻被末人溺沒了。
儘管人文知識分子並不必然具有黛玉的「小性兒」, 卻必然具有她那不合時宜與怨恨互生共長的大性兒, 尼采說「不合時宜」正是他們純潔和誠實的表徵。黛玉那不入時的心氣兒, 也正是她拒絕庸俗的性格屏障、不說混帳話的心理基礎。她不勸寶玉加入體制,可能她直覺到若寶玉成為體制中人, 則必然會變成另外一類人, 既不會再來愛她、她也未必再愛他了——這等於讓她死。寶玉挨完打, 她歷經千回百轉擠出來的安慰詞卻是:「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寶玉的回答古怪的別人聽不懂——因他把黛玉也算在「這些人」中才這樣說——「你放心, 別說這樣的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 也是情願的! 」(三十四回) 又一個你放心, 又被別人打斷了——日常性有時是比意識形態更大的梗阻。同在一個園子裡卻只尺天涯, 脈脈此情終難訴。黛玉是寶玉不走「正路」的支持者, 這也是怨恨心態的作用, 它從反方向尋求確定價值的行動(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對此作過深刻的解說)。這個基本姿態決定了她加入不了主流體制、最終必被主流體制放逐。如同只有以衛道的姿態出現才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是一個道理。黛玉豈能不知? 只是不想改變自己——這是人文知識分子慣有的「任性」。是非同門、利害同根、成敗一體——黛玉應該誰也別怨, 她的結局用得上那句佛門現成話: 自作自受。她的失敗是種如願以償的失敗。孤標傲世的成本從來就是這麼高。黛玉的驕傲和任情以及因此而淪入邊緣的命運及其怨恨心態最能贏得恃才傲物的文人共鳴。——沒有悲劇性格哪來悲劇命運?! 「少年」讀者一定怪黛玉不聽完寶玉的誓言、至少不應該躲閃寶玉的保證。「成人」讀者知道, 即使她聽完並與寶玉私定終身也一樣無法改變悲劇之定勢, 如果他們不肯改悔, 他們之間越堅定, 悲劇越不可避免。
因為寶黛的悲劇的含義實際上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不能成為眷屬的問題, 實際生活中有「志同道和」不走仕途經濟的夫妻(如《浮生六記》) , 但他們沒有體現出人文知識分子無路可走的悲劇, 他們想辦法活得很好, 在釋道的文化場中頗覺安然, 是在重複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思緒。那類作品自有其意味。寶玉最後出家是在重複那個「永劫輪迴」的套版故事, 只因寶玉有新的意向, 並非亮相就是老衲, 所以他的走老路才是「無路可走」的悲劇。寶黛悲劇是因未成眷屬而具有了通俗的煽情效果, 而其悲劇內核卻在於他們不但無法成為他們想是的, 而且他們到底想成為什麼自己也搞不清楚——因為他們只有價值感覺、終極關懷而無確實的目的(參看拙文《寶玉心態的哲理內涵》的無目的悲劇說、消耗性悲劇說, 收入拙著《近世文學論稿》, 中青社95 年5 月版) , 更無操作技能, 在現實層面他們最終成為終無所用的聰明的廢物。民國初期一個評論者提議讓寶玉當大總統, 因為他具有真平等、真自由的情懷。作為一種精神象徵, 寶玉可以而且應該成為合適的人選, 但他顯然最不具備總統崗位的職業技能。因為人文知識者最不具備政治能力, 儘管他們最有政治欲求, 尤其是平民人文知識分子, 像寶黛這樣的貴族則唯有零餘者的難受而已——別人看著他們多餘, 他們看著別人難受。他們的「神位」在宗教——宗教對人類有什麼功用, 他們就有什麼功用——他倆應該是有情教教主。
黛玉「情情」, 所以不放心; 寶玉「情不情」, 所以「放」心——放到抽像價值王國去了。黛玉死於不放心; 寶玉走於「放」心。黛玉是不能驕傲的活, 就驕傲的去死——最符合尼采的悲劇理論。沉湎於卑微幸福的人, 都覺得黛玉太犯傻; 有了禪心的惜春惋惜黛玉「瞧不破」。在固守個性、清潔精神方面黛玉更具有「新」人文氣質, 她的怨恨心態也有點市民氣質(可與《圍城》中的孫柔嘉比較) , 在「愛我所愛無怨無悔」這一點上則是個最為合格的人文知識者。她即使活下去也不會像惜春那樣出家的。她比寶玉更無路可走, 這樣說還不包括性別劣勢。她在現實當中的失敗以及與寶玉的那份愛的失敗都因為她太「尊嚴精神」了。她像抗拒體制的必然力量一樣抗拒違反體制的愛情這種自由力量, 在必然中反必然、有點自由反自由這個兩難決定了她的「無路性」。這種無路性當與她的新舊道德水平一體同觀。她那種孤苦、自虐、焦慮、怨恨的生存狀態像維持特根斯坦所說哲學的處境——一隻怎麼也飛不出玻璃瓶的蒼蠅。因為她和哲學都太「人文」了——太透明, 也太無路徑。哲學問: 人的本質是什麼? 社會學問: 人是依據什麼規則存在的? 黛玉與寶釵的差別除了別的細節, 根本在於黛玉的形而上(哲學) 氣質、寶釵的形而下(社會學) 氣質。而與襲人相比, 則正是「高尚是高尚的墓世銘, 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證」罷。
四、意淫無結果
寶玉挨打是這部近乎無事的悲劇中的正格事件, 也是這部以抑制高潮為基本敘述策略的大書中的一個高潮了。賈政打寶玉體現出「傳統與現代」的矛盾, 或所謂正統對叛逆的鎮壓, 事件的含義一目瞭然。大有深意的是諸人對這件事的態度。王夫人認為是在絕她, 但又不敢逆老爺的意志, 男權社會使得丈夫、兒子在關鍵問題上都比她重要。三十四回的重點是揭示襲人、寶釵、黛玉各不相同的「內心」。三個人都勸寶玉改了吧, 但襲人和寶釵都是「有我」的, 都是形而下的關懷, 唯最有我的黛玉在此刻偏偏「尚情無我」。襲人以寶玉為自己的事業和依靠(倘或打出個殘疾, 可叫人怎麼樣呢! ) , 又與寶釵同樣是正確路線的代表, 她們的勸告就是被寶玉視為「混帳話」的那些向體制靠攏的大道理。她還有小家子人的從實際出發的「實用理性」(她自稱是「小見識」) , 正是這種符合大道理的小見識使她冒著自稱「死無葬身之地」的風險向「領導」獻了保全二爺一生聲名品行的平安策。她因此而獲得了准姨娘的地位。所有「邊緣人」擠入中心都得這樣發揮才有可能成功, 襲人的忠誠使她這樣做, 她的小見識使她能夠這樣做。相比之下, 晴雯給體制外的人跑腿(送手帕) 便得不到體制內的任何獎賞提拔。
寶釵是三十四回的主角, 唯她能帶著藥丸子來, 她囑咐襲人的話句句實用有效, 她體現著日常性中的合理性, 她沒有高而不切的文學情調, 她總能有操作性強的辦法, 用大字眼說就是具有工具理性, 很少寶黛那種價值理性的追求。她的理性結構嚴謹得統攝著其感性衝動。本回她情急之際向寶玉洩露了真心情, 這幾乎是她唯一出格的剎那, 但很快就恢復了素日那種「堂皇正大」的氣象, 她絕不會不像黛玉那麼任情使性, 她有與襲人同構的「大見識」, 她除了誤解體制永遠有效、不可悖逆外, 沒有誤解過任何事情, 她像一篇能讓方方面面的人接受的永遠恰到好處的得體範文。她總是深思熟慮的規範自己的一言一行。她的「大事業情結」使她此刻依然能「理性」的批評寶兄弟素日不正。然後這邊為哥哥做了辯解又回到那邊去「勸哥哥」, 絕對是個適合當總理的好材料。最後閤府上下的人都贊成她做未來的當家人是理固宜然之事。這回她的一番行事使寶玉感應了她的情, 襲人感激她的理, 薛姨媽體驗到了她的孝, 唯她那位傻哥哥說了幾句大實話, 破壞了貴族的「遊戲規則」, 得罪了她。否則幾乎沒有「能夠」得罪她的, 她有這種不得罪人也不讓人得罪的本事, 從而在體制內顯得德才兼備。她的合理主義最後偏偏被「瘋狂的理性」所吞噬, 她最後受到了雙重傷害: 占中心位置的體制和由邊緣到出世的丈夫都「坑」了她。
寶玉見寶釵說的「親切稠密, 大有深意」, 又「嬌羞怯怯」, 不覺心中大暢超越了切膚之痛的心理過程, 是他那不可定義的意淫的典型表現(後面他在賈母死時居然並不傷心, 只是因想到黛玉若穿著孝服更好看而想起黛玉才大哭起來, 則是意淫的另一種表現。外國人文知識者常常這樣)。而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支走督查員襲人立即派晴雯去給黛玉送手帕(這是全書唯一的顯示定情的信物了) ,這才是其意淫的全相——能夠同時動情地體驗並發動方向不同的愛, 而且均出自優雅的審美感情而無粗鄙的肉慾。見了寶釵替寶釵著想, 見了黛玉替黛玉著想。為了享有寶釵的同情不惜橫死、不惜一生事業付之東流——他的事業也就是「怡然自得」的享受真情的眼淚。林妹妹為他流得最多, 便對林妹妹最為傾心。寶玉是個「不長進」的因求自在而「君子不器」的「情緒體」, 是個體悟情感的天才(其「情種」的主要特徵在於此) , 所以才能莫名其妙地送手帕過去,這種超凡的感覺, 連黛玉悟了半天才悟出個中意味, 而玲瓏剔透的晴雯到最後也「不解何意」。寶玉的意淫使他以「護法裙釵」為己任卻被不少人誤解為「肉麻」(如香菱) , 寶釵、湘雲、襲人勸告他不要在「我們隊裡攪」, 黛玉則只希望他跟自己一個攪, 一旦寶黛終成眷屬, 黛玉便會成為這個意淫的頭號敵人, 恐怕還會是死敵, 如果以前是「活敵」的話。而他的事業之本便是這個意淫, 然而這個意淫不但使他沒有一個知音也使他無法確立自己, 所以無論在誰眼裡他都顯得細心而迷糊, 奇而「不器」, 終無所用。
「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想以反媚俗的姿態保持自己的詩性,卻須以死為抵押, 這種成本極高的人生姿態, 概括了張愛玲所傾心的那「最後一個蒼涼的手勢」。怕死的中國人真心學黛玉的極少, 從理論上讚歎者卻多多——這也算人文性自身的虛偽罷。黛玉勸寶玉改了罷, 只是由於一時恐懼才真誠而違心的這麼說, 絕沒有寶釵那一套「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功夫」的理論計算, 寶釵的姿態顯然是「混帳話」話話熏陶的結果, 而黛玉沒有接受那個意識形態的摧眠, 所以在眾人眼裡終是乖僻。她沒想去改變寶玉的事業方向, 從而適應了寶玉的主觀需求, 也因此而使他倆只能是心裡明白而寸步難行, 他倆的感情也終是一場心理體驗, 而不可能變成日常世界中的事實——所以他倆的感情終是美學話題, 而不能成為社會學話題。這既是他們不過是文學青年的證據, 也是文學、美學這類人文性的東西說到底也只具有情感體驗的意義的證據。在現實社會要成功就必須行動, 沒有體制內的努力怎麼會有在體制內的成功!當然他們若能夠在體制內成功, 就不再是這種性質的感情。因此「淚空垂」便是宿命般的安排了。
寶釵體現了現實對寶玉的客觀要求。但因此而失去了敢於蔑視現實體制的賈寶玉——在續書中寶玉跟寶釵的磨嘰是他的意淫的最後遺響。這又不妨礙他最後「撒手懸崖」——意淫就是這麼不確定, 就像自由人性的本質就是不定型一樣。寶玉是反決定論的,而且反到了感性直覺的水平, 不具有這種不確定性就人文得不夠,就還得被「混帳話」系統吸附了去。若無這種意淫的氣質賈寶玉就變成了甄寶玉——續書寫兩寶玉最後相見, 賈對甄的評價, 堅持了原作的立意。半截意淫如甄寶玉者多多, 像賈寶玉這樣拿全部人生作代價的鳳毛麟角——當和尚未必是人文知識分子的唯一出路,卻是最後的「林中路」。未來社會中人文知識分子的最後棲息地, 除了學院(主要是師院) 就該是寺院了。寶玉不肯加入國賊祿蠹的隊伍, 不會加入俗人成堆的市場, 他願意在女兒隊伍中廝混終生, 但女兒們勢必要由珍珠變成魚眼睛, 他要不變自己的性子, 那還就是除了死就得出家——總而言之要出世間——還有一條路就是當革命家改造這世間, 像後來的人文知識者那樣。但一參入政治人文知識者就須改變其文化本性, 與國賊祿蠹構成可以轉化的對位關係,還是背叛了超然的人文精神, 而事實上這種超然只是無路可走就地成仙的精神勝利法而已。
本來意志的力度能決定自由的程度, 但不能決定自由的方向。寶黛的自由意志只能使他們一個出家一個死, 有的外國人不理解他們為什麼不能「上床睡覺」(有篇以此為題的著名文章)。因有別的敢於「偷期密約」的才子佳人而證明體制上的原因並非必然有效, 有效的原因在寶玉的意淫和黛玉的「尊嚴精神」, 在於作者要寫的不是愛情劇而是心性劇, 寫人文精神應該成為知識青年的安身立命的原則卻無法在世間著陸安身, 說到底它是部文化劇, 是自由的文化精神無法在現實中存在的文化悲劇, 這個悲劇在真信奉文化原則的人身上代代重演。總根源固然在制度, 但這也是意淫無結果的結果之一——個體的體驗結果無法像社會知識那樣可以積累, 可以轉化為權力。
五、情殤
黛玉感情脆弱意志堅強, 心重腳輕, 趟不出一條路來。怨恨心態本來是可以轉化為行動激情的, 卻被她的學養給束縛得裹足不前了。她何償不知路在腳下的道理, 但就是寸步難行。寶玉的意淫體現了人文知識者因「泛」而無法切入現實的秉性(可以「在」但不能改變存在) , 黛玉的尊嚴精神卻因反省太重而體現了人文知識者過「窄」而終難有成的特性。
黛玉悟出寶玉送手帕的深意後「不覺神魂馳蕩」, 她應該「放心」了吧, 她卻偏又「彎彎繞」起來, 從可喜、可悲、可笑, 到頭來落到「可懼」「可愧」。三首贏得無數兒女珍珠淚的「題帕詩」反覆申說了一種生存性情緒: 有情無奈——還是怨恨, 儘管柔和而感傷。黛玉的「情商」規定了她的情殤結果。智商高可以成為技術型人才, 情商高可以成為人文型人才, 但高而不切則命定了「傷逝」之「天爵」——到薄命司去工作。在人間抱著這種徒勞的感傷、揮發不去的幽怨, 直接而可見的結果就是得病。病由此起,「猶拿著那帕子思索」, 這種思想大於行動的人文知識者就是思索出個結果來也不會有實際的結果。就像最後燒手帕是其自我毀滅的象徵一樣, 這拿著帕子思索的「定格」則是她徒然感傷的象徵。
她顯然沒有思索怎樣才能不會淚空垂的操作性的辦法, 不然的話她不會一見寶釵還打趣她。要是續書這樣寫一定說是沒找對感覺。事實上這是最見黛玉脾性的好文章: 怨恨稍解就帶出勝利者的輕狂。她從不會中道而行, 更缺乏「應無所往而生其心」的禪心,只是一味的自我中心, 她說寶釵的眼淚治不了棒瘡, 本是自我暴露還想以此打趣對手。這種太「針對他者」的活法和偏狹事實上也使寶玉很難受。所以完全可以斷言, 素被話語炒作推到極致的寶黛愛情也是座「圍城」。等到無他者可針對時, 他倆會在婚姻的日常性中異化掉先前的人文激情。未入「城」是他們的悲劇式的幸運。現在寶玉愛她的大性兒(不說混帳話) 不得不接受她的小性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從中感到一種大悲劇的絕望: 就是兩個同構的孤獨個體也很難融合同體, 儘管可以無怨無悔。
寶玉是有刀無刃, 黛玉是刀走偏鋒。寶釵先意承旨的服從著「你應如何」的體系, 黛玉不顧效果的堅持「我要如何」。性格就是命運——刀走偏鋒的人只想在也只能在體制外追求自己的「心象」,因為太「有我」注定得不了體制內的「正果」。黛玉的情商也使她沒得到叛逆的果實和超越的果位。其情殤在讀者心中得到了應得的「消費」, 人們不敢像她那樣真去「享受痛苦」便來享受這份「痛苦的享受」。就像人同時有生本能、死本能一樣, 人也有樂本能、苦本能。黛玉的一生應了文學的定性——是苦悶的象徵。她也當成為體現苦本能的典型。佛說的人生諸苦對她情有獨鍾, 她偏偏不信佛, 沒個逃避的路。她不是死於生理上的肺病, 而是死於精神上的肺病。她太高傲了, 不願承受自殺後的輿論, 便採取了隱形自殺的告別方式。其「質本潔來還潔去」, 非但指其女兒身, 更形容著其「寧肯絕望, 絕不投降」(尼采的原則) 的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在這一點上, 她是人文知識分子的崇高榜樣。她的崇高和失敗都由於她體現著反媚俗的情志。她也將因此快被人遺忘了, 因為這既不合乎權力規則的要求又不合乎商業規則的要求。在除了官場就是市場的社會中, 她都不能像海德格爾那樣說:「思考也是門手藝」。她倒是會寫愛情詩, 但她若指著她那種情詩混飯吃, 不待病死早餓死。首先是質量高得不符合市場要求——還不說語言限制, 單是情感類型就自絕於日益工商化的人群; 其次是產量低得不符合市場要求。她體現的人文精神將「歷史的」永別矣。這當是其情殤的最後的「歷史命運」, 一如貨幣經濟從來就是抒情詩人的天敵一樣。在工商社會,寶黛會成為反面教員: 你看, 情比錢還吃人。
在病餓當中堅持寫作還相當「怡然」的曹子在《紅樓夢》中曰:「逝者如斯夫」, 生活之流該怎樣還怎樣流。世人把玩「我這一段故事」時, 省了謀虛逐妄的口舌是非、腳腿奔忙之苦(見第一回, 定位於最低調的消磨時間)。他追憶逝水年華一點也沒有非把誰摁到水裡的意思, 沒有追逐筆尖殺人的快感, 只是在自產自銷的體悟那可承受的生活之重與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 轉來轉去的編織心念與物象也只是在「意淫」而已。作為「翻過觔斗」的過來人, 其怨而不怒的心態(《紅樓夢》的這個總體風格來自作者的這種心態) 一如寶玉出家後的「不喜不悲」, 已達禪悅之境。寶黛悲劇的含義因人人言殊也便像則禪宗公案了。文雖淺近其意甚深的《紅樓夢》本似一部「生活禪」談叢長編, 讀者若只以日常故事看則是一段尋常「說話」, 若說有什麼那含義可以「日新日日新」的說不盡——我們凡夫的智商情商都不能夠參透謎底——說悲劇即非悲劇是故為悲劇。反正來參這段公案的, 都只是懂了自己能懂的那部分, 如鼴鼠飲河不過河腹。「若見諸相非相, 即見如來」吧, 而《紅樓夢》這條河該怎麼流還怎麼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