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的存在體驗(一)

論《 紅樓夢》 的存在體驗(一)

論《 紅樓夢》 的存在體驗(一)

紅樓評論

《 紅樓夢》 無疑是從本體論的高度去思考人生的。傳統的「空一色一空」模式在《 紅樓夢》 裡被以空前的廣度和深度進行表現,「色空」觀念得到了最為血肉飽滿的描寫。從結構之營造、情節之安排,到人物之生活體驗與抉擇,無不緊緊圍繞此「色空」之意蘊。這「色空」已遠遠超過馬致遠、湯顯祖之政治悲觀主義的範圍,這是人生本體意義上的「色空」,是對於意義世界既「眾裡尋他千百度」而又「路破鐵鞋無覓處」的茫然失據。

《 紅樓夢》 體大思深,難道只為了說「色空」二字嗎?關於《 紅樓夢》和賈寶玉對人世的眷戀之情,學術界已經談了很多,但對於曹雪片與賈寶王灼「色空」體驗,我們不妨多費一點口舌。我們還是先來看看《紅樓夢》 的「色空」結構是如何營造與展開吧。

小說的第一回,寫空空道人見《 石頭記》 大旨不過談情,便抄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便「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人色,自色悟空」,遂改名為「情僧」。這十六個字很受論者重視,被作過多種多樣的闡釋,而且越闡釋越玄乎。有人認為「因空見色」、「自色悟空」就是佛教大乘空宗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同義語。

其實,用不著對《 紅樓夢》 這十六個字如此大驚小怪。如果對這十六個字感到陌生從而認為是曹雪芹的獨創因而大有深意。那麼,看看「甲戌本」《石頭記》,也許就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了。「甲戌本」的第一回在「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之後還有其他版本所沒有的數百字:

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且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久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聯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個「空一色一情一色一空」的輪迴模式我們在元代的「神仙道化」劇裡見得多了,在「講史」、「演義」作品裡見得多了,天上的金童玉女凡心未斷,或宿業未了,被貶到人間輪迴一番,見些「惡風波」,最終又證仙班,或得道,或成佛,總之又回到空。《紅樓夢》 以此十六字,非常濃縮地概括了古典文學裡的「色空」模式,然而卻實在投有什麼創新之處。

脂硯齋在「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旁邊,批了一句話:「四句乃一部之總綱」:由於脂硯齋與曹雪芹的特殊關係,他的評語被當成聖旨,當成曹雪芹思想感情的代言人、洩密者。脂硯齋的這句評語實際上只說對了一半。如果《紅樓夢》 的總綱是「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那麼,這樣的總綱在古代小說和戲曲裡一掃就是一大把,《紅樓夢》 豈能以此獨步!

我看,上引的「甲戌本」這數百字,應與小說一開始的那段自白對看: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飲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從這段話,可得到幾點啟發,第一,作者說,他如今還因一事無成而負疚,可見他並未空。當然,賈寶玉不一定就是作者的複製品,但由未空之人說空,我們聽了,畢竟心裡不踏實。第二,作者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行止見識皆不平凡,言語間依然流露出對這些女子的仰慕、敬佩。小說裡的主人公賈寶玉直到田家時依然是滿懷著對大觀園的女子們的愛戀憐惜,只是因遭挫折之後便斷定要償夙願絕無可能,這樣才出了家。第三,他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因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與今日自己的「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境遇作了對比,一種愧疚之情使他至今難以平靜。之所以愧疚,乃是家族恩德對禮的感化。而這三種心理也典型地表現在賈寶玉身上。有了這三小「情結」賈寶王就空不了。或者說,《紅樓夢》的深刻之處,就在於它把這三個「情結」放在「色空」結構中展開,把這三個「情結」與「色空」體驗交纏在一起表現。

《 紅樓夢》 的對於人世的「色空」體驗是由大荒山無稽崖下的一僧一道去表達的,而它對於「大觀園」、對於女兒國的「色空」體驗則由太虛幻境去表達。一僧一道,在小說中的突出地位是不容忽視的,幾乎每逢大關節目處,他倆便出現。「英蓮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歲,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親不見,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寶玉人幻境,又為寶釵作冷香丸方,並與以金瑣;又於賈瑞病時,授以風月寶鑒,又於寶玉鬧五鬼時,入府祝玉;又於尤三姐死後,度湘蓮出家,又於還寶玉失玉後,度寶玉出家,正不獨甄士隱先機早作也。則一部之書,實一僧一道始終之。」1 一僧一道實際上不是什麼和尚、道士,他們只不過是曹雪芹「色空」體驗的象徵符號。他們或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或叫癲頭和尚、跛足道人,或輪流獨出,或結伴同行。一開始,當石頭被女蝸氏遺棄而自怨自愧時,一僧一道來至青埂峰下,見石頭鮮瑩明潔,甚屬可愛,便在上面刻字,然後帶它人世,去「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裡走一遭。這裡,一僧一道對於塵世並非如佛教那樣,認定塵世只是苦海。他們對於塵世的心理是矛盾的,他們雖在玄幻之境,但偶爾還會談及紅塵中的榮華富貴;他們認為「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 ,只不過快樂至極則會導致悲哀。這裡,一僧一道本身已顯示了曹雪芹那種獨特的體驗:感覺的真切性與生命的不確定性的矛盾。只不過對他們來說,他們更願意以生命的不確定性的化身出現。如果從佛教或老莊意義上看這一僧一道,那肯定是不合格的和尚和道士。當曹雪芹想表達對於生命的不確性的體驗時,一僧一道就出現了。

甄士隱是一個過渡性的人物:青埂峰下的一僧一道至塵世首先是出現在甄士隱的夢裡,接著則出現在甄士隱悲劇降臨之前夕,作為預言者出現。悲劇發生後,跋足道人來了,念《好了歌》 ,意思仍與一僧一道在青埂峰下對於紅塵的看法是一致的,世人都忘不了功名、富貴、驕妻、家庭,儘管到頭來萬境歸空。實際上,一僧一道還沒有甄士隱來得「空」,他的《好了歌注》 一再渲染了生命的不確定性。甄士隱是在失去女兒,遭了火災,寄人籬下,受人白眼的情況下出家的。他的出家比起賈寶玉來,顯得徹底,而且,要不是高鸚的續書,甄士隱恐怕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了,倘若如此,他才夠得上真正的「空」,比禪宗的五祖、六祖還要空。然而,有誰會對甄士隱的出家刻骨銘心呢?有誰再去關心甄士隱出家後的情況呢?比起賈寶玉的出家來,甄士隱的出家顯得微不足道,顯得不關痛牢。雖在生關死劫上甄士隱徹悟得很,我絕不懷疑他向佛之真誠與虔誠,但也由於其如此決絕,我們便任其飄然而去,而沒有太多的眷戀。王國維正因高鶚筆下的寶玉出家如此決絕和無掛礙而對高鶚大加讚賞。賈寶玉比起甄士隱來,則「軟弱」得多,他對大觀園有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眷戀,他能像甄士隱那般決絕而毫無掛礙嗎?高鶚續書補完了寶玉出家的情節,令讀者滿意,因為它符合前八十回的提示;論者更大為讚賞,有人說高鶚畢竟寫出了寶玉與封建家族的決絕,有人說他寫出了寶玉的終於徹悟- 不管讚賞者出於什麼階級意識,其讚賞都是因高鶚把寶玉的出家寫得如此決絕和無礙。然而,我總覺得這不是寶玉,這太像甄士隱了。甄士隱, 注完《 好了歌》 之後,跋足道人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的搭褳搶過來背上,同著瘋道人飄飄而去。他的出家實在太瀟灑,太灑脫了。高鶚筆下的賈寶玉,出家時不僅考舉人以還親恩,而且走出家門時是「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而去」(第一百一十九回)。這與甄土隱並無兩樣。但他對大觀園的依戀卻不見蹤影了。甄士隱是在心愛的女兒(年過半百始得此女)失去,嘗了人間冷暖的情況下出家的;而賈寶玉出家時,並未體悟到大觀園乃罪惡之根源,並不是象《金瓶梅》 的作者那樣,認定「花面金釧 ,玉體魔王」,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因而把女人當成傷身害命的禍根。賈寶玉始終把鍾情獻給大觀園,始終把大觀園當作美的化身,儘管這些美的化身一個個香消玉殞,但始終未能改變寶玉對人間之美的價值判斷。他的出家真能像甄士隱那般冷靜、殘酷嗎?高鶚筆下的寶玉對出家之體悟的文學描寫只不過是佛教的修煉指南書的原版照搬。

當賈寶玉病危時,癲頭和尚把他帶往「真如福地」,這與太虛幻境成對照。「太虛幻境」是警「幻情」,是耽情與情幻的結合體。而這個「真如福地」,則是「福善禍淫」,於是讓寶玉見些前因後果,死者一個個出現,這與湯顯祖《南柯夢》 的結尾、《 金瓶梅》 的結尾是相似的。賈寶玉一夢醒來,便哈哈大笑:「是了,是了!」和尚走後,寶玉「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女兒情緣也看淡了好些」, (第一百一十六回)。當寶玉再見和尚時,問是否從太虛幻境來,和尚答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這類所謂「機鋒」,我們在元代的「神仙道化」劇裡屢見不鮮。出家前,寶玉一直讀《秋水》 一類的莊子教科書。寶釵看出苗頭,說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抵為重。寶玉笑道:「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這是老莊哲學;「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慎、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這又是佛經裡的老生常談。這只不過是「色空」的知識,石不是「色空」的體驗與感悟。若說獲此「色空」知識,便算覺悟,那麼薛寶釵早就覺悟作為佛教真理,僅有知識是不能使人覺恬的,甚至決了知識反而難於覺悟。如果寶玉己經覺悟,那麼他是不會與人探討什麼叫做「 赤子之心」的,其探討或說教,只表明他尚有掛礙。大乘佛教的「普渡眾生」思想的出現,表明佛祖的所謂「空」只是作為信仰而存在。高鶚筆下的賈寶玉不僅讀《 莊子》 ,還讀《參同契》 、《 元命苞》 、《 五燈會元》 ,且口中唸唸有詞:「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他雖未出家,實際上已是一個愚鈍的和尚、迂腐的道士。高鶚以這些通俗文學中常見的念佛、修煉、度脫、點化等野狐禪的故事常識把賈寶玉寫成一個木乃伊。

而且,按「度脫」劇的慣例,入「空門」之前是要過「色」(女色)關的,自癲頭和尚去後,寶玉便決定斷塵緣,賈府裡「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裡看得到眼裡」(第一百一十七回)。鶯兒跟他回憶起當年的詩情畫意,寶玉「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 終於以氣功修煉法抵擋住心魔孽障。寶釵見寶玉將參加科舉考試,稍覺寬慰。但又有另一種擔憂:「怕又犯了前頭的病,和女孩子們打起交道來」。襲人也說:「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第一百一十八回)實際上,賈寶玉已用不著出家了。

《 紅樓夢》 第一百二十回,高鶚讓甄士隱重又出現,「詳說太虛情」,說「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實際上,高鶚是以因果報應去代替曹雪芹的痛苦的「色空」體驗的。曹雪芹的「色空」體驗,就如太虛幻境的宮門上的那付對聯: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橫幅則是「孽海情天」。這裡的含意依然羨第一回「甲戌本」所獨有的那數百字的含意,上聯古今情不盡,儘管「堪歎」,但畢竟存在,生命之欲伴隨著人類的誕生;然而,風月債難酬,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孽海情天」四字便是生命的不確定性(無自性)與感覺的真切性的矛盾混合體,這就是曹雪芹的人生體驗。太虛幻境就是這種人生體驗的象徵。而高鶚筆下的「真如福地」只是「空」的說教,因果報應的「司法機構」。太虛幻境卻不空,它的主人警幻仙姑身上並沒多少「空」味,她的任務便是在情慾方面使寶玉醒悟。甚至,她之對寶玉進行「警幻」是受榮寧二公之托,不忍賈府百年家業自此消亡,警幻仙姑本身也是一半在人間,一半在天上的。

「色空」觀念主要來自佛教的般若學。魏晉時期佛教信徒把般若學分為「六家(本無、即色、識含、幻化、心無、緣會)七宗」(本無、本無異、即色、識含、幻化、心無、緣會)。這「六家七宗」按基本觀點又可歸為三大派:本無派、即色派、心無派。其中,即色派的代表人物是支道林。支道林著有《即色游玄論》 。「色」為佛教概念,「玄」為道家概念。文章題目已標示,他是混同佛道的,就如曹雪芹把一僧一道稱為「二位仙師」。該文的墓本觀點是:「即色是空,非色滅空。」印度佛教的彼岸世界實在太遙遠,捨棄此「色」去涅槃,真是強中國人之所難,於此「色」中去悟「空」,則人人可行。至於實際上每一個人能否悟到「空」,則只有上帝才知道。倘若他自己知道他已經「空」了,則說明他實際上還未「空」。「隱於市」的思想,正表明道家面臨著與佛教相同的命運,蘊含著相同的危機。在中國古代作家裡,也許只有金聖歎把這種「色即是空」「空不離色」的生存體驗彷徨於「色」與「空」之間35 表達得最為淋漓盡致。他在評《 西廂記》 時表達了他這種生存體驗的全過程。

首先,金聖歎感到人生之短暫、渺小、天自性:「此真不得不致憾於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己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育我,我又未嘗哀哀然丐之曰:爾必生我,而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無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聞聲感心,多有悲涼。哇乎!暖乎!」2 把「我」放在「天地」之間,放在「浩蕩大劫」間去觀照,有「我」之偶然性便易使人產生荒謬感或虛無感。有「我」是偶然的,而有「我」之後「我」忽然而又無端逝去,人總不免一死,可見「我」是「天地」的一個玩物。而更為不幸者,「又最能聞聲感心,多有悲涼」,而不像禽獸之「無情」,則更令人僅有「嗟乎!嗟乎」之歎。「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後,又非我也。然則今雖猶尚暫在,實非我也。既已非我,我欲雲何;抑既已非我,我何不雲何。且我而猶望其是我也,我決不可以有少誤;我而既已決非我矣,我如之何不聽其或誤,乃至或大誤耶。誤而欲以非我者為我,此固誤也。然而非我者,則自誤也,非我之誤也。又誤而欲以此我,作諸鄭重,極盡寶護。至於不免呻吟啼哭,此固大誤也。然而非我者,則自大誤也,非我之大誤也。又誤而至欲以此我,窮思極慮,長留痕跡,千秋萬世,傳道不歇,此固大誤之大誤也。然而總之非我者,則自大誤大誤也,非我之大誤大誤也。」移「既已非我,我欲雲何」,這是「即色是空」,人人能道之語,高鶚也能道之;但「抑既已非我,我何不雲何」,則非人人能道之語,而曹雪芹、金聖歎能道之。「我而猶望其是我也,我決不可以有少誤」, 此亦人人能道之語,但「我而既已決非我矣,我如之何不聽其或誤」,則又非淺薄者能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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