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傳統藝術性

《紅樓夢》的傳統藝術性

《紅樓夢》的傳統藝術性

紅樓評論

    《紅樓夢》[1]對今日的年輕人還有多少吸引力,是一個大問號。自發的拿起這書來看,而且看得入神,覺得有味的年輕人,在今天恐怕沒有多少。這本來是古典作品共有的命運;  《三國》、《水滸》的讀者也遠不及從前多。西洋文學上的所謂「古典傳統」,諸如希臘的悲劇,史詩、羅馬的詩歌等等,今天也沒有多少自發的讀者;西方古典文學的教授都坦白承認,這傳統是靠著大中學校必修課程來維持的,一旦學校不強迫學生閱讀,這些「名著」勢必撤退到圖書館中塵封的書架上。我們也許會覺得《紅樓夢》還未到這麼可悲的境地。台灣、香港的報章雜誌不是還經常談論這本小說,談得挺熱鬧的嗎?但這是由於紅學本是顯學,自從胡適之先生發表這書作者的考證之後,學界除了視這書為空前的偉大小說外,有拿來研究中國語法的,有拿來論詩的,還有拿來反映清代學術思潮的,享譽之隆,唯歌德的《浮土德》在十九世紀時差可比擬。不過,我們很易看出,分享這熱鬧的差不多都是三十年代以前出生的老年人與中年人,年輕的「紅迷」,恐怕不出那少數中文系的高材生和報刊上早熟的撰稿人,而且他們的迷法與老一輩恐怕也頗不相似的了。

    今天的青年人不能欣賞《紅樓》,主要原因之一,是他們缺乏那些傳統的藝術感性,不能像從前的讀書人那麼樣欣賞甚而創作傳統的詩歌、戲曲與繪畫。曹雪芹是有這些感性的,他能寫詩作文,能寫戲曲,也能畫畫。他在這幾方面的真正才能與造詣究竟有多高,也許可以商榷,但不管怎樣,他時常以作劇、作詩、作畫的方法來寫他的小說。這樣寫出來的《紅樓》,帶著好幾種傳統藝術的感性,是一本很不尋常的小說。

    曹雪芹是頗以自己多才多藝而自負的,但他把詩文、戲曲、圖畫的藝術都放進他的小說中,卻未必只是為了賣弄才華。他寫這小說是在說一個他心目中最美麗的夢,為要使這夢境美麗,他顯然不覺得應該限制自己,只准用那一種藝術手法。文學體裁之間界限的觀念,他大概是沒有的。他覺得一些戲曲中的人物形象很美,一些圖畫的畫面也很美,一些詩文、楹聯、題名等也很有意思,他就把這些材料都放進他的小說世界裡,讓這世界更美更好。

    這樣的一件「綜合藝術」作品是不是比單純的小說更了不起呢?倘使曹雪芹只用普通小說家的方法來寫《紅樓》,寫出來的會不會更偉大?這些問題,本文不打算詳論了。我們今天看過歷代作家實驗了這麼多不同類的小說,對於評訂各種類型價值的高低,已經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反正任何一件藝術作品都不能取悅所有的人。今天的年輕讀者會覺得《紅樓》是一本充滿了缺憾的四不像,書中幾個最重要的角色都只有幾分像人,大半本書一一從黛玉入榮府到接近人家說高鶚續貂之處——只說了幾個故事,整體的進展幾乎是沒有的,全篇儘是些不重要甚而不相干的枝節,等等,等等。但從前有些人是可以抱著這書就能過日子的;王國維就覺得這是天下間最好看的小說。為什麼今天的青年不會有王國維那樣的反應呢?這就是本文想討論的。

    我們可以先從繪畫的角度來看各種藝術怎樣影響《紅樓夢》的寫作。畫藝對紅樓面貌的影響,也許沒有很多很具體的話可以說,但正好用來引入話題。

    「脂評」經常都以繪畫的概念來評述《紅樓》的文字,像「傳真寫照」、「白描」、「奇峻之筆」、「點睛」之類的辭語,遍佈各批的條文。這些辭語中很多是一般評論文章慣用的比喻,在別處也許不能太認真,但在脂硯齋這些人心裡相信與畫藝還是有比較緊密的關係的。「脂評」常把曹雪芹的描述方法拿來與畫法比較,什麼「畫家三五散聚法」、「畫家烘染法」、「用淡三色烘染」、「橫雲斷嶺法」、「層巒疊翠之法」,不一而足。小說的第二回中由冷子興把榮國府的大概先說出來,甲戌本的回前總評說這使讀者心中有了些印象,「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印象就清楚了,「此即畫家三染法也」。第七回「賈璉戲熙鳳」之後,甲戌的雙行批說這是「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眉批又說這尤勝於「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批者是用繪畫的感性來欣賞這小說的文筆的,而且認定作者也是以這種感性來寫這些段落。

    批者的這點意思,曹雪芹一定不會否認。從前蘇東坡讚美王摩詰的兩句話,「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不待說是經常在曹雪芹和那些「脂評」批者的腦中翻滾的;曹雪芹自己既能畫能文,自然會想做到「文中有畫」,批書的人也瞭解他的這點藝術野心。《紅樓》中有好些很突出的畫面,突出得讓人疑心作者寫這些段落的目的,只是要畫出這圖畫來。就以剛才的「賈璉瑣鳳」為例,「脂評」說這段寫得好,不能不寫,且不能不這樣寫,因為若不寫則不能點出王熙鳳好風月,但寫得直白又會「唐突阿鳳聲價」。這些溢美的話是「脂評"。的特色,其實這一段當然也可不寫,因為王熙鳳的淫蕩已在別處講過好多次了;其次,寫得直白也並非不可,男女之事在書中直白寫出的總有十回八回,寶玉襲人可以做,王熙鳳為什麼不可以做?至於「阿鳳聲價」,  別處也「唐突」過,我們見過賈蓉對她嘻皮笑臉,見焦大罵過,賈璉提過行房的花樣,她又會說很粗的話,捉姦時也很凶很潑。因此,「送宮花」這一大段顯然就為要繪一幅《聽鶯暗春圖》這樣的含蓄的春宮畫來欣賞一下。在第五十回「蘆雪亭爭聯即景詩」中,一群女孩和寶玉在作詩聯句,賈母也來到,後來王熙鳳來叫他們回到賈母房去吃晚飯,於是大家出來:

    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環,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

    這也是有意畫畫,畫一幅比《仇十洲艷雪圖》更美艷的「艷雪圖」。若非為此,寶琴好端端:均為什麼要離群,那個似乎是李紈的丫環為什麼跟了她,又為什麼要把梅花從屋裡捧到雪地裡來?「脂評」點出紅樓中的仕女圖非常多。

    《紅樓夢》裡的畫面,突兀的與自然的,多得不得了,作者一有機會就描一幅庭園、閨閣、書齋或廳堂的景,一有機會就畫一幅單人或多人的仕女圖。這些園囿、居室,不但是極其富貴,而且佈置得極有情趣,「脂評」的批者一邊看一邊叫好,告訴我門這些建築陳設比一般小說與別的人家高明了多少。榮寧兩府都很美好,但最美最好的是大觀園,這「美麗的新世界」在第十七回落成之時已描寫了一番,後來劉姥姥、賈芸各人進園時又描寫一番。園中各別景色,聯繫著人物,不知寫了多少次;我們看見那群女孩子在藕香榭怎樣吃蟹作詩,下雪時在蘆雪亭又怎樣吃鹿肉;有時寶玉坐在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看《會真記》,有時鶯兒和蕊官在柳葉渚堤上走著,采嫩條編花籃兒;他如黛玉在怡紅院外夜哭,寶釵在滴翠亭邊撲蝶,都有亭園景色做背景的。小說都有畫面,但《紅樓》中的畫面比一般的更有畫意,而且流露出作者很重的感情,一種愛惜、渴望之情。作家對小說中的景象——也就是「境」——懷這樣的深情,不是很常見的;吳敬梓對《儒林外史》中泰伯祠行禮的景象也許有這種感情,亨利·詹姆斯對《仕女畫像》(Portrait of a bady)開頭女主角初露面時那英國鄉間別墅在夏日黃昏之際的優美和諧景象大概有這種感情。不過,吳敬梓和詹姆斯的樂園只有一瞥,曹雪芹的小說卻是一部綿長的日誌,記述亞當和各位夏娃在園中的生活。在描畫這些美景時,曹雪芹的畫藝和感性派了很大的用場。

    類似繪畫的筆法,在《紅樓》人物的形象上也留下很深的痕跡。常聽見人家讚美曹雪芹對人性與心理的深刻瞭解,拿他來比莎士比亞,或是托爾斯泰和杜斯退益夫斯基;但我們若真存了這樣的心來讀《紅樓》,卻不免失望。《紅樓》人物沒有多少承受人生經驗的容量,我們在他們身上並不能怎麼深刻地感受到生活的衝擊。一個黛玉,從頭至尾只有自憐的眼淚;一個寶釵,婚前婚後都是那麼賢慧;就是晴雯,臨終時剪下兩條指甲(就說是用口咬下的吧),便是很深刻的人性表現了嗎?《紅樓》的故事若要表現深刻的人性,只能在後四十回家敗的時候,但這部分寫得匆匆忙忙,往往只是草草交代事實便算了。我們會希望看看王熙鳳在逆境中怎樣掙扎,看她心中殘餘的慾望和意志在風濤中激起些怎樣的浪花;但她在敗家之後,變了一隻病貓兒。另一種贊紅樓人物造型的話,是說這些人物寫得栩栩欲活,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而且各有個性,讀者對他們比較對自己的家人更熟悉。這種話可能讚得過分,但大致是不錯的。其實,說到寫人物的成就,應當拿來和曹雪芹比較的,不是上面的沙、托、杜這幾位,而是狄更斯。狄更斯也寫了很多各有個性,如見其人的人物,從前英國的小孩子常做認辨狄更斯人物的遊戲。狄、曹兩位能寫出這麼生動的人物,有一點共同原因,就是兩人都是畫家:雖然一個是速寫和漫畫,一個是仕女和竹石,但大家都有畫家所具的觀察力。人家說狄更斯走過一條街道就能連行人路上有多少片果皮這樣的細節也說得出來,曹雪芹也給讀者這樣的感覺,這種敏銳的視覺感受力,使這兩位寫景時清晰動人,寫人物時栩栩欲活。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西洋批評家說狄更斯了不起,我們也應當說曹雪芹了不起。不過,我們可不要以為這是小說家寫人物的唯一可能成就,同時亦不要用「深刻」、「偉大」這些字眼把它說成另一種成就。真正深深探索人生和心靈的作家,倘使沒有狄、曹兩位的視覺感受力,人物就不能寫得這樣生動活潑;至於「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以及使讀者覺得親切熟悉,深刻的小說人物往往更談不上,因為靈魂的面目本是很陌生的。

    前八十回的《紅樓》,好比一軸巨卷,比《清明上河圖》還要大,裡面畫滿一段一段的池亭園圃,三五成群的美人反覆出現,有時伴著寶玉,有時圍著賈母,畫卷邊沿背景部分是那些醜陋貪婪動輒折磨女孩子的年長婦女,以及淫邪而且居心不良的臭男人。這巨軸好像沒有盡頭似的,倘使曹雪芹喝酒吃鴨高興起來,要把大觀園那似乎不會完的夏天再延長些,愛讀這書的讀者也會愉快地繼續下去。反之,若要把故事縮短,只要刪了兩回詩社雅集,不讓賈母的大轎走那麼多,去掉鳳姐兒給老太太開心的千百笑話的二分之一,故事長度就少了四分一或三分一了,整個小說還在那裡,留給我們的印象大致還如故。作為小說而言,這是缺少了緊密的、有機的結構。但從畫意的觀點看,卻未必是什麼缺點。圖畫雖也講究結構,但因所用媒介不是文字而是線條色彩,所以並不計較小說結構的邏輯。畫家畫一幅山水、花鳥,或是曹雪芹常畫的竹石,只要有好的構圖與好的筆意就夠了,蘭花多了兩箭,或多了幾條葉子,石頭少了兩塊,沒有什麼關係。

    其次,我們談詩文對《紅樓》的影響。

    《紅樓》裡的詩和這書中的畫一樣多,大觀園中的小姐都是詩人,黛玉、寶釵是才高八斗,其次湘雲也了不起,墮了溷的香菱進園之後詩也一天天好起來。小說細細描寫這些才女一回又一回作詩的情形,先是元春歸省,後來結了詩社,於是以菊花、螃蟹、梅花、白海棠等等題目作詩,有時又聯很長很長的句。這些章節是一些攔路的絆腳石,是少年人看不完這書的原因之一;就是年紀稍長的人,雖能沉著氣看下去,但若沒有作詩唱和的經驗,恐怕都不能欣賞。今日一般中午的紅迷也少有特別提出這些章節來讚美的。但曹雪芹寫了一段又一段,樂此不疲,他的朋友當年讀來相信也覺津津有味。

    今天的讀者覺得這些詩是些不相干的題外話,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有人會為作者辯護,認為詩作表現詩人的心靈,所以不失為描寫人物性格的方法之一。不過,這話恐怕不易說通,因為這小說中的詩,除了很少數的幾首是抒情詠懷的,像黛玉的「葬花詩」,比較可以表現詩人的內心,其餘絕大部分都是詠物唱和,要詩人的靈魂在四五十字之內從固定的題目、韻腳、成語典故以及詩律之下清晰地冒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種詩的本質是競技遊戲,無異今天運動場上的標槍或跳高,而且《紅樓》人物的詩才與《水滸》人物的武藝一樣,是分了等級的,低等級的人必不能勝過高等級的人,意外絕不容發生。我們都知道這書中的詩是怎麼回事,不過是曹雪芹自己閒時一首一首寫出來,潤色好了,把最得意的分給寶釵或黛玉,其餘依次分給湘雲、香菱、探春、直至李紈;充其量在某句有幾個字可選擇之時,斟酌一下人物的性格來選字。書中細敘眾美作詩的情形,我們覺得實在多餘;至於說是婢子隨手拈的韻,更可說是騙局。不要說詠物唱和的詩難表現人物性格,就是即景或懷古抒情的也表現不了多少;比方第六十四回黛玉詠西施、紅拂等人的「五美吟」,能讓讀者窺看到這「幽淑女」的心靈嗎?寶玉入大觀園後也作了一組春夏秋冬四時即事的詩,我們細看一下其中金碧輝煌的句子,什麼「公子金貂酒力輕」、「抱衾婢至舒金鳳」、「金籠鸚鵡喚茶湯」,我們會覺得作詩的是一位正無憂無慮享受繁華的貴介公子,抑或一位很欣賞、很渴望、但享受不到這種繁華的人?

    這種種批評,曹雪芹大抵根本沒有想到。他會覺得像他這樣在小說中藉故炫耀一下詩才,是無可厚非的事。在小說中作詩本來有個傳統,像《鶯鶯傳》中就有詩,《周秦行紀》與《遊仙窟》就更多,這類艷情的作品曹雪芹一定是很熟悉的。他會覺得詩與小說並無相悖的地方,就如同畫與小說也不相悖。他現在在寫一本美的小說,假使他有些美的詩,把這些詩放進去令小說的內容更豐富,是很應該做的、自然不過的事。讀他的小說的儕輩相信也是這樣的態度。他們大抵認為這些詩本身既可欣賞,放入小說中只會增加小說可欣賞的總量;要是詩作與書中人物的身份相稱,當然是好極了,要是不大相稱,也只是小瑕,無傷大雅。至於說這些詩是多餘的、堆砌上去的、使讀者分心的,他們會覺得這樣的批評沒什麼道理。問題的關鍵在於曹雪芹的儕輩閱讀小說的辦法和態度,與我們今日頗不一樣:我們重視整體,閱讀時要集中精神一直讀下去,如果精力做得到,最好是一口氣讀完;他們是用遊戲、消遣的心情,拿一段來細細品嚐一下,不急於把小說讀完,而可以反反覆覆地看。他們這種讀法,與讀詩讀文是沒有很大分別的,采他們的態度,「多餘」、「堆砌」都不是什麼毛病。事實上,《紅樓》的情節,多餘和堆砌的多得不得了,不獨詩作為然,從前的人都不詬病。

    《紅樓》的情節,常常給人一種平衡的結構感,這特色相信是從詩歌以及別的韻文、駢文藝術處來的。小說裡很多東西都以十二為數,如「金陵十二釵」、「十二副釵」、「十二又副釵」;賈府後來養一班小女伶,芳官、蕊官等人,也是十二個。寶釵吃的「冷香丸」,藥料的數量也都是十二兩,十二錢,或一錢二分。四也是個有趣的數:「冷香丸」要春夏秋冬四種白色花,用雨露霜雪四種水來調勻。十二釵中有元、迎、探、惜「四春」,各有一個貼身婢女,四人以琴、棋、書、畫為名。兩樣東西成對偶的,書中更是不知凡幾。寶玉、寶釵是金玉的對,寶玉、黛玉是木石的對,寶玉、湘雲又是麒麟的對,乃至茉莉粉與薔薇硝,玫瑰露與茯苓霜,罄竹難書。我們今天會覺得這樣的平衡結構不很必要,因而也容易發現其間的毛病;比如迎春也不是賈母的孫女兒,十二正釵的湊合也不知依據什麼標準;但象寫「脂評」的那些讀者,他們有過去詩文的感性,從這種平衡結構中可得到很大的樂趣。一看見元春回家時帶的侍婢叫抱琴,一則脂評馬上喝著采說原來四位孫小姐的侍婢分別是琴棋書畫;想起寶釵的藥叫冷香丸,第廿八回的回末總評就建議黛玉的叫暖香丸;第八回晴雯的豆腐皮兒包子讓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吃了,脂評覺得這與後來襲人的酥酪「遙遙一對」。

第廿九回中寶玉要砸碎自己的玉那一大段,有很突出的平行結構。先是寶玉來看黛玉的病,黛玉叫他不要管了,寶玉認為她應該瞭解自己(寶玉)的愛,現竟也說這樣的話,便很生氣;黛玉卻也認為他應該瞭解自己(黛玉)的愛,但現在還生這樣的氣,於是很不開心;其後因一句「好姻緣」,寶玉便要砸玉,襲人來勸,語動黛玉心,於是黛玉大哭大吐,紫鵑上來槌揉勸說,語又動寶玉心,於是寶玉下淚;這時襲人也陪著落淚,紫鵑也落淚;襲人提到黛玉為寶玉的玉織的穗子,黛玉便搶去拿剪鉸了;賈母、王夫人聞訊趕來,嚇得襲人抱怨紫鵑,紫鵑也抱怨襲人;兩位家長問寶、黛不得要領,便連罵帶說訓了兩個侍婢了事,次日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黛都無心去聽,賈母抱怨說兩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人聽見,如參禪似的,不覺潸然淚下,雖不會面,「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

  兩個相愛的人發生了誤會,熱情還在那裡,但話說不通了,這時的情形是可以繪成一個具對稱性的圖形的。但砸玉這一大段的圖形對稱得太繁複,也太工整了,令人簡直要疑心是不是諧謔或諷刺性的文字。作者之敢於這樣寫,敢於期望讀者欣賞,大概不是別的原因,就是傳統詩文中對偶習慣根深蒂固之故。《紅樓》行文往往非常繁冗。這小說弄得這麼長,除了枝枝節節多之外,行文繁冗是個主因。大家都說後四十回續的書,比不上前八十回的文字,但從繁冗來說,前八十回遠甚於後四十回。這並不是說曹雪芹不會寫簡潔的文字,不能把多餘無用的話刪去;他的句子大致都很清爽,高興時也敘述得很簡潔;問題在於,那些我們認為是多餘的話,他不認為是多餘。他的儕輩也不會認為是多餘;我們看「脂評」的寫法,可知他們都認為小說是寫來細細玩賞的,依這概念,可以玩賞的文字,不論長短,都不算多餘。可是他們怎能從那些行文繁冗的段落中得到閱讀之樂呢?部分答案應當可以從傳統的詩文中找尋。從前的士人都讀過那些冗長的辭賦,又為了考科舉,都要啃很多程墨——《儒林外史》裡馬二先生評釋的那類模範試卷。這些辭賦墨卷看多了,會養成一種閱讀心理,比較不那麼計較內容,而很重視文字,而且非常有耐心。這是合適看《紅樓夢》的心理。

    在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這夜宴是怎樣開的呢?

    至十五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佳燈,帶領寧榮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於後十七日祀祖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日在家內,亦是靜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隨他去了。賈赦自到家申,和眾門客賞燈吃酒,  自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裡不同。這邊賈母花廳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香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宣石佈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盅。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又有各色舊窯小瓶申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上面兩席是李嬸娘薛姨媽二位。賈母於東邊設一席,是透雕變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認俱全。榻上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盅,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一回,又取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娘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著相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頭槌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幾,卻設著纓絡、花瓶、香爐等物;另外設一精緻小高桌,設著酒杯匙箸。將自己這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一餚一果來,先捧給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著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姐妹等。兩邊大樑上掛著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干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瑯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樞門戶一齊摘下,全掛綵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菱、賈菖等。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無人,  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男人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  在家庭間小宴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當下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氈上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繩串著。兩個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娘的跟前,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打開,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

    這樣一段文字,與辭賦是頗相像的。句法不同,但那種鋪陳敷衍的寫法,那不慌不忙的態度,卻是一樣。這裡寫了約莫千字(我們還少引了講慧娘瓔珞的四百多字),夜宴才剛開始;吃完睡覺,總數約萬字。下面九千字說的是賞錢給戲班;寶玉離席,不說去做什麼,剩下賈母與鳳姐講襲人;寶玉到院中,原來是解溲;解溲之後,洗手;洗完,回來敬酒;女先兒說書;賈母「破陳腐舊套」,講論小醃;鳳姐說笑;到三更,搬進暖閣,遣散賈珍等男人;召喚梨香院的女孩子夾唱;賈母講只用簫管的戲;然後大家傳梅行令,罰賈母講笑話;次到鳳姐兒講笑話;到四更才放炮仗撒錢。《紅樓》前八十回常常都這樣數家珍;那些宴會、雅集,一個個都這麼冗長。從前看慣了辭賦墨卷的讀者,有那種耐心,又多半會喜歡歎賞綺靡繁華的景象,他們讀這些章節,一定比今日的讀者得到很多很多的樂趣。

    最後說到戲曲對《紅樓》的影響。曹雪芹很懂戲曲,《紅樓》裡也經常有戲上演,賈府還養了一個班子在梨香院。寶玉和黛玉發現了《西廂記》便如獲至寶,而寶釵更是幾乎什麼戲都看過而且記得,因而黛玉無意中引了一句戲文,她馬上就聽出來;單從寶玉、釵、黛都喜愛戲曲這點,我們就可知道曹雪芹心中戲曲的地位。他曾考慮把整個故事寫成戲,現在小說中還有很多段落是一場戲的樣子;例如廿七回「葬花」那段,黛玉在生寶玉的氣,寶玉後來掃了落花去舊日與她葬桃花之處,猶未轉過山坡已聽到嗚咽之聲,便停了步聆聽,恰好聽見她哭唱葬花詩,一句不少。小說中很多「恰巧」的故事,那些人物走動起來往往好像不需時間似的[2],這都是戲劇手法。

    戲曲藝術對於《紅樓》的影響相信是很深很廣的,但其中一部分可能與詩文及畫藝的影響很相似,甚而重合了。前面說過,《紅樓》有個傾向,就是注意段落文字,而稍為忽略內容,尤其忽略整體的進展。這種傾向,在傳統的詩文與畫藝處固然可以見到,在戲曲藝術處也可見到。傳統的抒情戲曲是一種玩賞的藝術,它的創作目標與成就是一些美的場面、美的人物、美的詞句與情感,人物的性格與故事的意義都是次要的考慮。從前人家點戲來聽,常常只要一齣戲的一部分,因為只想聽幾段美戲曲最獨特的影響,恐怕要在這小說對愛情與女子的態度那裡找尋。愛情在《紅樓》中的份量是無可比擬的。本來,這小說是曹雪芹寫自己的家事[3],我們說小說的主題是這大家庭的敗落,應當沒什麼問題;但常有讀者覺得寶、黛、釵的三角戀愛才是主題,因為他們覺得這是作者最用力也是寫得最好的部分,而且一開頭又有一段神瑛使者與絳珠仙草的神話,表示這是小說的重心所在。事實上,書中的愛情還不限在這三人身上:大觀園中的女子,那些所謂「金陵十二釵」、「副釵」等等,好多位都與寶玉鬧各種形式各種意義的戀愛,而大觀園的敘述,佔了全書過半的篇幅。在《紅樓》的世界裡,愛情即使不是唯一的價值,也總是最高的價值。

    愛情所享有的這崇高地位,是傳統浪漫抒情戲曲裡來的。《紅樓》以前的小說從不這樣尊崇愛情;《三國》與其他歷史演義不多提男女的事,《水滸》更是敵視婦女,與《紅樓》差不多同時的《儒林外史》,雖然對婦女地位與婚姻問題都稍有涉及,但也不談戀愛。晚明的《金瓶梅》、《肉蒲團》等等講愛情是連著生理機能來講的。就是在唐宋士人寫的傳奇中,愛情再美麗動人,究竟還是一種人間的情感,並沒有《紅樓》中那種超自然與形而上的味道。從唐宋傳奇中的愛情到紅樓中的愛情,中間有一大段距離,是由元明抒情戲曲鋪的路。要不是有那些《西廂記》、《梧桐雨》,以及湯顯祖等人的戲曲,曹雪芹不會采這樣尊崇的態度來寫愛情,而且即使他寫了,旁人也不會這麼容易欣賞。曹雪芹最喜愛的文學作品之一是湯顯祖的《牡丹亭》,這劇講一位才貌雙全的杜麗娘小姐因得不到愛情死了,鬼魂去到一位柳秀才夢中,兩人相愛,後來杜小姐竟還陽與柳生結合(所以這戲也叫《還魂記》);像這樣的一出名劇,在對男女愛情極度耽迷的態度方面,實在早為《紅樓》開了先河。再退一步來說,假定《紅樓》的前身是一本政治喻言小說,依著「美人香草」「君夫臣妾」的傳統,用女人來代表文人士大夫,也還需有了那些元明戲曲做基礎,曹雪芹才會把它增刪修訂成今日的面目,而別人也才會把它當作純粹愛情故事來讀。

    元明的戲曲提高愛情與女子的地位,是文學史上一個有趣的題目。提高的原因恐怕不容易說得齊全,但其中之一,相信是在於這些抒情戲曲是一種拿來讚歎欣賞的藝術:愛情既要拿到舞台上欣賞,當然是越寫得優美越好。而要愛情故事美,角色不能不美,於是台上的女子美化起來。美化的方向,主要不在外貌,因為外貌有自然與舞台上的各種限制一一在過去舞台上的美人差不多都是那種扮相;元明的劇作家美化女子,是把她們寫得高貴、深情,而且為要能表達心中的情意,她們還得很聰慧,往往又很有文才。小姐固要才貌雙全,就是侍婢,如黠慧的紅娘,也未嘗不是有才有貌。從前這類辭藻優美的愛情戲在貴家大宅裡演出的機會比別處為多,而觀眾中女性大概比男性多得多。(就如賈府中演戲,煉丹的賈敬當然不看,正經的賈政也不大看,連賈璉賈珍這些人一可以餾走時也蹓出去吃喝嫖賭去,剩下來看戲聽曲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各位少奶奶,小姐、以及是愛情化身與「諸艷之冠」一一或「貫」一一的寶玉。在僕婢的階級,那些婢女大概由於性比較近,比男僕看得多些。)這些女性觀眾也會有一種要求,想美化自己的性別。這些原因,再加別的可能原因,使戲曲中的愛情與婦女,比其他文學作品之中的,與真實生活之中的,都要美得多。這一點,我們若比較一下《鶯鶯傳》中對鶯鶯和那段愛情的態度,與後來各種《西廂記》中的態度,看看白蛇故事在話本與後來的各種彈詞與戲曲中的演變,再看看如楊貴妃等歷史人物在戲曲中的形象,應當是很清楚的。

    從美化的角度,我們可以把《紅樓》人物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一般的男人和一般年紀較大與嫁了人的婦女,這些人物是用所謂寫實主義的方法寫的,與從前一些小說中的人物寫法並沒有太大的分別,與《金瓶梅》的人物相當接近,即使沒有元明的抒情戲曲,這些人物仍可能這樣寫成而受到欣賞。除了賈政、秦鐘,與那奇奇怪怪的俠士柳湘蓮等少數幾個,這類人物都不甚為作者尊重,所以都有成為喜劇性的滑稽形象的傾向,賈瑞、薛蟠如此,其他如賈珍父子、賈璉、清客、管家、賈環與母親、以及很多婆子媳婦也如此,只是不那樣突出罷了。至於另一類人物,籠統來說,包括住大觀園的小姐與有名字的丫環,再加香菱、平兒、以及鴛鴦等婢女,絕大多數都是年青未嫁的女孩兒。這類的人物,都是或多或少美化了的。作者對寶釵、黛玉的美化,當然是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就是對那些丫頭,也愛惜得很,非常的尊重,與對前述第一類的「濁物」大異其趣。曹雪芹覺得這些女孩子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寫的:作詩填詞固然可以,割腥啖膻也值得寫,賭錢、吵嘴、呵癢,無一不值得寫。甲戌本的第一回回前總批(後來多被誤為正文)說作者寫這書的目的就是為的寫幾個女子;這樣的態度就是愛情戲曲的傳統裡來的。小說中的這些女子在精神上,實在比那些臭男人老婦人高貴,像「女子是水,男子是泥」、「要先漱口才准叫女孩兒的名字」這類的話,並不全是甄、賈寶玉兩畸人的胡說,而的確多少反映出書中女孩兒與前一類人的分別,因為她們不但貌美,而且能思想,有感情,不像頭一類中的嫁人的婦人只想錢,男人則只想慾。書中女孩子在物質上也夠高貴的,那些小姐少奶不待說了,就是鴛鴦,晴雯這些大丫頭,都是人上之人。賈府中僕婢間也可說階級森嚴,近身的大丫頭之下有小丫頭,小丫頭下有無名丫頭,無名丫頭下有不能人屋的媳婦婆子。平兒、襲人這些丫頭侍妾之間的女子,在劉姥姥那麼樣的外間百姓眼中,都是「天人」,高貴得不能仰視的了。

    把紅樓夢人物依上述方法來一個截然的戲曲浪漫主義與小說現實主義的二分,當然會有問題;比方象賈母、王夫人、薛姨媽這些人都是年紀大的已婚婦人,卻也不算「濁物」。我們想要說的只是書中人物的刻劃有這兩種傾向,但這兩者在各個角色身上的表現當然不必一樣。此外,這問題還有一點複雜之處,就是曹雪芹同時受小說與戲曲兩者的吸引。他很喜愛戲曲,很自負這方面的才能,也曾想把《紅樓》寫成戲,但終於還是寫成小說,足見還是覺得小說方法更適宜。戲曲的人物雖然美,雖然可賞,但缺欠小說人物的真實感,而曹雪芹顯然渴望得到真實感。他得到真實感的方法是讓他的美人參與真實生活中:舞台上美的人物通常只說出唱出美的情感,但除了轉送情書交換信物之類而外,少做什麼日常的事;  《紅樓》中的美人卻多少做些日常的事,她們生活的環境以及穿的吃的都常細寫出來,她們說一些不很重要的話,又做一些不很相干的瑣事。有些美人甚至有些瑕疵或不方便的地方,諸如邢岫煙因家裡寒素沒有好衣服;史湘雲雖是侯門,經濟上也有難言之隱,又有些El齒不清。由於這些瑣事細節,所以小說中的女子,尤其是丫頭們,都比較像真人真事。但在另一方面,有些用現實手法寫出的人物卻也受戲曲的影響而美化。王熙鳳是個好例子,這個現實的人物,聰明機警而且自用,心狠手辣,胡作非為,在賺尤二姐入園那段中審問家懂與到尤氏、賈蓉處撒野等場面,寫得最是淋漓盡致;但在很多地方她也受到美化,比方她「偷小叔子」的事現在只是隱隱約約地間接透露一些,而在園中服侍賈母、教訓賈環與趙姨娘等等,都表現出不但有才能,而且明事理顧大體,不像個陰毒的小人。秦可卿故事的演變也可這樣解釋:在這小說早期的稿中,不但有她「淫喪天香摟」的事,而且從她與鳳姐兒最相好,熙鳳與她的丈夫賈蓉有染,寶玉在她房裡夢見警幻兼美,大叫「可卿」,又與她的弟弟斷袖分桃,這幾個人之間有「集體行為」的關係也可能的;這些故事現在都刪去了,刪除的主意不論是來自「脂硯」、「畸笏」或曹雪芹,要之總是覺得可卿是十二金釵之一,應該寫得美一些。

    總的來說,大觀園中的小姐都是高度美化了的;曹雪芹盼望她們美麗,多於盼望她們真實。他費了很多功夫來美化她們,說她們如何出身於最顯赫的,有歌謠描述的閥閱之家,寶釵、黛玉以及後來入園時令寶玉驚喜欲狂的寶琴、岫煙等又是怎樣的絕色。這些人的富貴與美貌相信都超過了他幼年時家中親見過的女子;這種情形,就像他把一個嫁作郡妃的姑姑變成了寶玉的皇妃姐姐那麼樣。其次,他寫她們怎樣高才,常常寫詩聯句,又在談話中露出學問和見識。最後,他在愛情的角度美化她們,讓讀者看見這些都是多情可愛的女子,而且有著含苞未放的純潔。《紅樓》本來並不避忌床笫間事,在它以現實小說體裁寫成的章節中常有偷情苟合之行,但是大觀園中的小姐卻都是處女,只談情而已。她們的年齡是「十五六歲」。

    不過,眾小姐的真實感並不怎樣高。她們不如那些丫頭象真人,並不單是由於她們太美麗太高才,這由於她們有些空洞抽像。丫環做很多日常生活中的事,但這些小姐除了探春還管過一陣子的家與常常和生母吵吵之外,其他的似乎只是作詩與談笑,這些清雅的事並不給讀者多少實感。拿黛玉來說吧,很多人都認為她是本書的女主角,她佔用書中篇幅的確不少,然而留給我們的印象卻是出奇地抽像。她寫了好些「為賦新詞」式的詩,老是在那裡埋怨、思疑、傷心,然後便啼哭、嘔吐、失眠、生病。別的時間她在做什麼呢7也許是在傷春悲秋,或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儘管多疑善妒,她卻從不為自己的將來策劃一下,只是被動地等事情發生,然後用眼淚和歎息來反應。她在大觀園中,連家庭關係都沒有,因為父母都早死了。這並不是說黛玉這個形象沒有價值;顰卿賺了讀者這麼多眼淚,在這麼多的人心中成為愛情的象徵,怎能說寫得不好?我們要說的只是,她是個戲曲裡的形象,她感人的力量不是從現實性來的。

    曹雪芹似乎並不關心他描畫的美人能不能叫讀者心悅誠服;他美化她們之時,並不很考慮這一點。他讓她們雅集一回又一回,寫成的詩可編出好大一部,這些詩,我們說過,並不很能微妙貼切地表露她們的性格或思想。她們又常論詩,說起話來是五六十的老師宿儒口吻:「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  (三十七回寶釵語);「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格局,再學不出來的」(四十八回黛玉語)。黛玉教香菱若要學詩,應先讀王維的五言律與李白杜甫的七言律做基礎,再瀏覽陶、應、劉、謝、阮、庾、鮑;能有這樣見解,黛玉自己總是早熟讀了魏晉唐宋無數全集的了。問題是,這小姑娘幼年體弱不能多跟賈雨村讀書,初入賈府時只讀過《四書》,後來又沒有老師了,又常失眠生病,過了兩三年,卻變成這麼博?寶玉在廿二回寫些偈語,還讓她棒喝搶白一番。不過,這些美人的學問常都讓我們吃驚的,出身寒門沒有請過老師的邢岫煙會說「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六十三回),才學最差的李紈也會看到《廣輿記》  (五十一回)。寶釵是「群芳之冠」(六十三回),淵博得也最駭人。她作起詩來最好,知道的典(「綠蠟」等)最多,戲曲最熟,能背出《山門》的曲文,又能聽出黛玉無意引用的曲中句子。寶玉寫偈語時,她笑著說「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便引著《六祖壇經》開導他;惜春要畫大觀園,她便教導怎樣畫,又開出幾百字長的畫具與材料。曹雪芹把自己的知識都放進她嘴裡,而說話的口氣卻像紀曉嵐的儕輩了。

    美化成這樣子的角色,讀者要怎樣欣賞呢?今天年青一代的小說讀者當然不會很欣賞,很多人還會生出反感來。就是從前的讀者,他們會認為寶釵是壞人,恐怕也與此有關[4]。有趣的是,曹雪芹為什麼會這樣做?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都沒有發覺這大毛病嗎?答案可能是,他並不以為這是毛病:作為戲曲人物,大觀園中的小姐沒什麼毛病。首先,由於戲劇本是娛樂,觀眾常視舞台為另一種世界,這世界大抵總是馬虎一些,我們對它也不作對真實世界的要求。蘭姆(Charles  Lamb)也認為復辟時代的喜劇雖不道德也不要緊。如果我們很認真,很多戲劇都有問題。比方說,常有人問《威尼斯商人》中那位聰明美麗而且正直慷慨的波西亞,為什麼要愛上和幫助她那無才無德的丈夫呢?這些問題,看戲時最好不問。很多戲都是要把理智稍為壓抑才好看的。其次,元明的浪漫抒情戲曲,又特別是拿來細細歎賞的,假使劇中人物與感情不夠美,像真實世界那麼有缺憾,那便不夠味道了。我們今天有意無意都期望文學中的人物像我們自己,從前人卻多期望他們比自己強。慣看《西廂》、《還魂》、《漢宮秋》、《燕子箋》的人,相信真不會覺得《紅樓》諸艷礙眼。

    賈母倒曾經責難這種人物。她在五十四回「破陳腐舊套」時,嘲笑過流行小說: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人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

書中第一回,石頭也對空空道人批評過「才子佳人等書」,說是「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這些話都讓人引過以說明《紅樓》不是「才子佳人」故事。《紅樓》有異於書中女先兒講的一般才子佳人故事是沒有問題的;本書有賈家沒落作背景,結局之時不是「龍鳳配」、「大團圓」;不過,寶玉、釵黛這些,不正是賈母所嘲笑的、在相貌、才情、家世各方面部極力美化了的「才子佳人」嗎?寶玉、黛玉兩人不是只重情而對人生的其他方面都不關心嗎?寶玉罵人「國賊祿鬼」,黛玉不勸他求功名,不是都缺乏責任感嗎?黛玉老是哭泣失眠,可不是「書禮也忘了」嗎?她不是滿腹經綸而且深明佛教經義的嗎?這說明一點:儘管作者在道理上瞭解到「才子佳人」形象有可笑之處,但他創作之時卻仍要借助傳統戲曲的感性,所以寫出來的人物還是不能完全擺脫這種形象,

只是比較生動而有個性罷了。

    總結前幾節的意思,我們說《紅樓夢》是藉著舊日寫畫、寫詩文、戲曲的各種辦法撰寫成的,能夠欣賞這幾種藝術的人會更欣賞這本小說。民國以後,傳統的繪畫與詩賦文章的活動在知識分子群中已經沒落,但戲曲還有人聽,而這些戲迷常常也是紅迷,很少例外。《紅樓》將來要重獲失去的廣大讀者群,是很難的了,但這書不但有肯定的歷史地位,而且由於是一個很獨特而且突出的文學現象,將來也還很值得學者研究。至於研究的態度,最好是不要對這書存成見;過去批評家硬把它來比附這本或那本「西洋文學名著」,一會兒是《戰爭與和平》,一會兒是《浮士德》,這就妨礙我們瞭解這獨特的文學現象。我們討論的主要是前八十回,理由是我們要談的特色在這部分表現得更清楚。這部分是有很強烈的靜態傾向的小說。大觀園不是事實的回憶,而是以部分回憶作素材而創造出來的樂園,是曹雪芹心中的至美境界,他自然並不急於結束這美夢。於是他用詩、畫、戲曲的手法,細細地描,悠閒地鋪陳,寫到最後數回似乎有點陰霾,但前面是一片晴日,偶有幾片烏雲,後來都飄過了。寶玉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馬道婆施了一次術,晴雯病倒又讓庸醫傷害一下,但這些事都過去了;而在事前事後是一片笙歌,建園歸省,美人雅集,老太太游宴,鳳姐的笑話一個又一個,「眾人都笑了」,姑娘們鬧著擰著臉蛋兒,「嗤」、「撲哧」地笑,「脂評」的批者就批道:「余亦欲擰。」

    正如影響這小說的詩文、戲曲與繪畫,都是帶消遣性的遊戲,這小說也是遊戲娛樂之作。書中很多地方,諸如說眾美的詩才與學問,讓我們知道這書是不宜太認真深究的。遊戲之作也不是不可能有深意;作者無意中創造出自己都不瞭解的深意,也是常有的事。但民國以來的讀者讚美這書時,往往完全沒有覺察到它的輕鬆的娛樂消遣性質,而是把它視如蕭伯納的戲劇或赫胥黎的小說似的。這錯誤的態度,好好看看「脂評」,可以糾正一些

    《紅樓》的部分比整體高明,它的文字一一也叫「文章」、「筆法」、「紋理」一一寫得非常好。從前小說戲曲的作者都看重這一點;象金聖歎批書,無論是{西廂》或{水滸},都從這裡著眼。《紅樓》的故事也會使人有些較深的感觸,像愛情的悲哀或人生的局限,但這些意思在書中沒有很集中、很有條理的處理,而且偶一露面又被雜七雜八的事扯開。另一方面,這書卻有無數的美文、美景、美人、美情,給讀者悅目賞心。王國維曾論元劇的「文章」,其間意思正好說明《紅樓》是應該怎樣欣賞的[5]。他說「元劇關目之拙,固不待言」,然而文章美妙。怎樣妙呢?

    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  寫情則沁人心脾,  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後其思想結構,盡有勝於前人者,唯意境則元人獨擅。

他接著舉幾個例,內中有《倩女離魂》、《漢宮秋》等非常浪漫的戲。拿《漢宮秋》來說吧,這劇說毛延壽畫丑了王昭君,被漢帝追究便逃到匈奴那裡獻昭君真像,教單于來求為妻,漢帝因滿朝文武都無法禦敵,只好送出昭君,心中難捨,便親來道別送行;後來昭君為他投江死節,他又夢見昭君而傷心一番。這劇「關目之拙,固不待言」,「思想結構」方面也無足取,不過是一種病態的對眼淚與傷心的渴求而已,但這都不妨礙王國維欣賞那有意境的文章,那些「月昏黃,夜生涼,泣寒螿,綠紗窗,不思量」,「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是兀那載離恨的氈車半坡裡響」等詩句。《漢宮秋》是出名劇,從前能這樣欣賞的人一定很多,這些人就是《紅樓》的理想讀者。王國維自己那篇熱情的《紅樓夢評論》,也是有這種感情做基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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