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研究中的主觀性

紅樓夢研究中的主觀性

紅樓夢研究中的主觀性

紅樓評論

「瞎子摸象」是嘲笑那些看問題主觀片面的人。如果我們取去嘲笑的意思,放進尊重的意思,但我們將不無遺憾地看到,在我們的紅樓夢研究中便歷來存在著這種「瞎子摸象」的主觀片面傾向。一些論者常常斷章取義,各取所需地摘取書中的個別材料甚至是隻言片語來證明自己的論點。取其一點,不及其餘。引用有利於自己論點的材料(那怕是個別材料或隻言片語),而拒引不利於自己論點的材料(那怕是連篇累牘),是一些紅樓夢研究者比較普遍的現象。請看:第十六回,寶玉轉贈給黛玉的「聖上賞賜」給北靜王的香串,黛玉擲而不取,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元春被封為貴妃時,寶玉無動於衷。「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元妃省親時曾說過當初何以「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這三條材料歷來被一些紅樓夢研究者認為是作品對皇上的批判的證明。而第二條材料則被看作是賈寶玉反皇權的有力論據。乍一看,似乎是有道理的;但仔細一思考,對於書中其他的大量的頌聖言論,特別是賈寶玉直接抒發的頌聖言論與情節,又該如何解釋呢?為何對這麼多的頌聖言論與情節未予理睬,就像它們並不存在一樣呢?

如甲辰本第十八回的回目便是「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引人注目地突出了「皇恩」。而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章,則充分地表現了賈寶玉的頌聖思想。有個清客主張題「瀉玉」二字時,寶玉便認為不妥,說:「此處雖雲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於應制之例。又到一處,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直捷了當地宣稱「頌聖」。後來又到一處,有個清客主張題「秦人舊舍」四字。對於這些涉及朝廷時政的言論。寶玉十分敏感,連忙道:「這就是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又十八回,寶玉從黛玉手中接過她為寶玉代筆的《杏簾在望》一詩時,立即覺得比自己高出十倍,顯然是對其中「聖時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種近似直白的頌聖詩句的傾倒。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賈寶玉給芳官取名為「耶律雄奴」時,更是淋漓盡致地大發了一通頌聖言論:「……『雄奴』二字,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你看,他對皇權的擁護和對聖朝的頌揚是多麼自覺!

第三十六回寶玉關於「文死諫,武死戰」的議論,也突出地表現了他的頌聖思想。他說「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最直接、最集中地體現賈寶玉的頌聖思想的,是七十八回的《姽嫿詞》。《姽嫿詞》的作者把封建王朝在農民起義軍的無情掃蕩下的土崩瓦解視為大災難。在作者的眼中,農民起義軍是「流寇」是「虎豹」,必欲「王率天兵」「剿滅」之而後快。他為封建王朝鎮壓農民起義軍的失敗而哀傷,嘲笑「驚慌」的「天子」和「皆垂首」的「文武」朝臣,而對農民起義軍作拚死頑抗的林四娘,給予了由衷的熱情的讚揚。「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在《姽嫿詞》的作者看來,朝中文武皆為無用的庸碌之輩,應該大力宣揚林四娘的忠烈。請看,賈寶玉皊„頌聖思想是多麼鮮明而強烈!可是,我們的一些紅樓夢研究者或評論者歷來只引用前三條材料作為作品批判皇權和賈寶玉具有反封建主義的叛逆思想的證據,而對上述大量存在的擁護皇權、頌揚聖朝的材料卻視而不見。用這種片面的方法研究紅樓夢,怎麼會作出正確的判斷呢?這種片面性之所以產生,可能與某些評論者或研究者的主觀主義有關。就是說,有些同志對於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過於熱情、過於偏愛、因而只願意看到(或相信)正面的東西,而不願意看到(或不相信)反面的東西。事物本來是複雜的,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但有些同志只著眼於某一面,而不顧另一面。比如說,有些紅樓夢評論者在論及賈寶玉對待婦女的態度問題時,只看到他與女兒們的關係比較積極的、純潔的一面,而不願看到消極的,甚至還有「污濁和頹廢的一面」。何其芳先生在他的著名的《論紅樓夢》一文中,就批評別人認為賈寶玉身上存在著「污濁和頹廢的一面」的意見是「不妥」的。為了證明他的意見是對的,人家的意見是錯的,他引用了七十八回賈母評說賈寶玉的一段話: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更叫人難懂。我為此擔心。每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他在引用上文後,嘲笑人家「還不如賈母的觀察客觀和細緻」。但是何其芳先生卻忘了在第四十回「鳳姐潑醋」一節中說過的另一番話: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賈母說的這兩段相互抵牾的話,究竟哪一段比較地符合事實呢?我以為後一段話比較地符合事實,即符合作品所揭示的真實,符合作品所塑造的賈寶玉這個有血有肉、生動真切的藝術形象所揭示出來的真實。難道說,在賈府的這個大染缸裡,賈寶玉能夠免於受污染嗎?「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能不包括寶玉嗎?我看賈寶玉並不具有這樣的「免疫力」。何其芳先生稱讚「賈母的觀察客觀和細緻」;在我看來,這位養尊處優的老婦人其實很不客觀,很不細緻,倒是頗有點「主觀和粗心」。你看,賈寶玉不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同襲人「初試」的麼?秦鍾和智能不就在賈母屋裡摟著調情的麼!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不就在賈母的身邊萌生和日復一日的發展起來的麼?賈母何曾看到了呢?何其芳先生如此真誠地相信賈母在七十八回的那段話,相信「觀察」的「客觀和細緻」,而對四十四回裡的那段話未予理睬。這種取其一點,不及其餘的主觀片面的研究方法,是不可能得出正確判斷的。

只要我們不存在任何偏見,對作者所塑造的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進行全面分析,就不能不承認,在賈寶玉身上確實存在著「污濁和頹廢的一面」的。這有大量的事實為證:

(一)賈寶玉在秦可卿臥室午睡時,在夢中與可卿交媾而遺精,醒來後即要求同貼身丫環襲人「初試」,而且從三十一回晴文對襲人的罵語來看,遠不是「初試」即止的。

(二)見了「覺得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的鴛鴦的脖項,便把臉湊在她的脖頸上,「不住用手摩挲」,而且象「扭股糖似的粘在」鴛鴦身上,嬉皮涎臉地要吃她嘴上的胭脂。這行狀,我們只能斥之為「猥褻丫頭」。這是封建貴族的不肖子弟們的家常便飯。賈寶玉調戲金釧兒的行狀亦當作如是觀。

(三)第三十一回,賈寶玉公開要求同晴雯同浴,晴雯沒有同意,說了寶玉曾經同碧痕關著門在一間屋裡洗澡的事。晴雯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些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都汪著水,也不知怎麼洗了,笑了幾天。」早有「夢遺」和「初試」經歷的寶玉,同一個略小於襲人的少女關著門同浴了「兩三個時辰……連蓆子上都汪著水」,這意味著什麼呢?從賈寶玉平日的行止來看,他絕做不到「坐懷不亂」的。

全面地分析與評價賈寶玉,顯然不是本文的任務,我只是想說,由於我們的紅樓夢研究中所存在的主觀片面傾向,賈寶玉這個人物的確被大大地「拔高」了。在這方面周汝昌先生可能走得更遠一些。前些年他曾給賈寶玉下了一個八個字的「考語」,「先人後己,有人無己。」根據是什麼呢?他舉出了如下幾條材料:一、黛玉無玉,他要摔玉。二、初會秦鍾時褒秦貶己,把自己說成「泥豬癩狗」。三、褒揚襲人姐妹而貶損自己。四、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被仙女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五、由胡庸醫給晴雯下狼虎不劑而引出楊樹之比,寶玉「說自己好比野墳圈里長的楊樹,而丫環們好比秋天裡的海棠,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以此證明賈寶玉具有「一種自視甚卑、自我價值觀念甚低的特點」。

周先生還進一步認為,在賈寶玉的思想裡,「包含了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精神」,即「有人無己」。根據是:

一、第二十九回,寶玉和黛玉鬧彆扭時,「寶玉的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周先生認為「這就是寶玉的人生觀的最為核心的所在」。

二、寶玉挨打後黛玉去看他,抽抽噎噎地勸他「你從此就改了罷」。寶玉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周先生因而得出結論道:「我所以說,寶玉是『有人無己』。他和那些『我』字當頭、唯『我』獨尊的『精神世界』,正是一天一地,霄壤懸殊,在他意念中,自私自利這種念頭不曾存在過……有人無己,確已達到了『古今不肖無雙』的高度。」3在周先生的眼裡,賈寶玉簡直已經具有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和共產主義精神了。這是符合事實的嗎?

自然,周先生引證的這些材料在書中是可以找到的。這些材料也確實反映了賈寶玉的思想性格中的某些積極的方面,如對於被侮辱、被損害者的同情,有時甚至樂於為她們擔待罪名。問題是周先生對像賈寶玉這樣複雜的人物過於簡單化了,只看到他某些積極方面,而且還過分地誇大了某些積極方面。只要我們從作品的實際出發,把賈寶玉做為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就不難發現,賈寶玉不僅遠沒有具備「先人後己,有人無己」的精神境界,而且他還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私自利者。他儘管口頭上「卑視自己」,其實自視甚高,他並沒有忘掉他的封建貴族階級的地位和名分,常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主子的優越感。有大量的事實為證。

例一。見了襲人的兩個姨妹子「實在好得很」,就跟襲人說:「怎麼也得他(們)在咱們家就好了」。見了紅玉體面一點,「也就留了心」,想「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只因「怕襲人等寒心」,「因此心下悶悶」不樂。在寶玉看來,最愜意、最合適的事,就是他愛悅的女兒們都圍繞著他而生活。凡是好女兒就該來到他家來跟他在一起。他要她們成天看著他,守著他,直到他「有一日化成灰」,「化成一股輕煙」,才能離開。而且在他死抗¶還要她們圍著她哭泣,讓眼淚流成大河,把他的屍首漂起來。他甚至不願意他周圍的女孩兒結婚,因為結婚一個,他身邊的女兒們就少一個。這是典型的男子中心論,女人只能是男子的附庸。

例二,寶玉挨打後,正在養傷,聽說通判傅試(賈政的門生)有個妹子,名子叫傅秋芳,23歲,尚未許人,也算是個瓊閨秀玉。才貌雙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寶玉本來十分厭惡勇男蠢婦,但聽說傅家的兩個婆子來了,一定要命她們進來,生怕薄了傅秋芳。

例三。劉老老信口開河地胡編了一個名叫茗玉的小姐,十七歲上死了。寶玉便「跌足歎惜」。劉老老說已成精,立得廟,他便要去尋這個廟。

例四。薛寶琴、邢岫煙、李綺、李紋等四位姑娘來到賈府時,賈寶玉驚喜若狂、讚歎不已,直催襲人、麝月、晴雯等快去看幾個「絕色的人物」。一面說,一面自笑自歎,簡直是神魂顛倒。第二十六回,賈芸應命去給寶玉請安,寶玉便和他說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丫頭標緻」,可見他的心思大都用在「標緻」的女兒們身上。這些材料說明賈寶玉的思想,歸根結底,是以他自己為中心。他要求好女孩兒都得跟他在一起。

例五。二十四回,寶玉當著賈璉和賈芸的面,公然戲充十九歲的賈芸的老子,並且趾高氣揚地對他笑道:「明兒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兒我不得閒兒。明兒你到書房裡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裡頑耍去。」賈芸後來果真應命去見寶玉。當襲人給他端茶時,他很不自在,十分敬重襲人。寶玉於是擺出主子的架子對他說:「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只是這樣。」表現出他強烈的「主尊奴卑」意識,十分自覺地維持著主子的尊嚴。

例六。第八回,小丫頭給寶玉披大紅猩氈斗時,稍不合意寶玉便罵那丫頭「好蠢東西」。奶媽李嬤嬤嘗了他的一碗楓露茶,寶玉便大發脾氣,摔碎茶碗,又跳起來質問茜雪:「他是那一門子奶媽,你們這麼孝敬他?」嚷著要把奶媽攆走。三十一回,晴雯失手折了扇股子。寶玉也罵他「蠢才」。晴雯說了幾句,寶玉也揚言將他攆走。

例七。第三十四回。一次,丫頭們玩忘了神,未能及時給寶玉開門,「寶玉一股子沒好氣,滿心要把開門的踢了幾腳」,結果襲人挨了他一窩心腳,至於吐血,他當時還罵道:「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了。」說明寶玉並沒有忘記他的主子身份。雖然他曾說過「卑視自己」的話(如周汝昌先生所舉出的那些),但在行動上寶玉何曾「卑視」過自己。

例八。金釧的被迫跳井身亡與晴雯的被逐致死,都與寶玉有直接的關係,但他都沒有採取任何挽救的行動,甚至連一點挽救的動機都沒有。特別是在他調戲金釧使金釧挨王夫人的打罵後,立即跑進大觀園,像阿q那樣健忘。又多情地看著薔薇花架下正熱戀著賈薔的齡官畫「薔」字了。賈寶玉本來可以利用賈母的溺愛這張王牌和「王夫人需要保存這唯一的親兒子」(蔣和森語)的心理而有所作為的。至少他應向他母親澄清事實真相:是他調戲金釧,而非金釧「勾引」了他。可是他連承擔這種責任的勇氣也沒有。怎能伸出援助之手呢?這只能說明了他的自私和怯弱。所謂「先人後己,有人無己」云云,不過是欺人之談罷了。

誠然,不用否認,賈寶玉確有一種追求個性自由的傾向,表現了某種「人性的覺醒」的朦朧意識,對於他所愛悅的女孩,特別是丫頭們,也確實具有某種同情心,「有點平等互助的味道」(張畢來語)。這種例子,除了周汝昌先生舉出的那些,我們還可以補充一些。如他給襲人枕上餵藥,代晴雯放下衣鏡套子,為麝月篦頭,喝蓮葉湯時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裡,疼不疼,等等。這確是寶玉的可愛之處。但這只是一個方面(而且絕非已經達到了「先人後己,有人無己」的境界)。另一方面,賈寶玉又確有他的一些致命的弱點:由於他必須依賴他的封建貴族給予他的全部優裕的物質享受,包括一大群與他廝守在一起、供他役使和愛悅的年青的美貌的丫環,由於他懂得它的這些優裕的物質享受為當時封建皇朝所賜予,他的家庭同皇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就決定了賈寶玉既不能從根本上反對皇上,也不能從根本上反對他的這個以賈母、賈政、王夫人為首的封建貴族家庭。因為他不能須臾離開和拋棄封建皇朝卵翼下的封建貴族家庭所給予他的全部優裕的物質享受,這樣的階級地位和經濟地位便決定了他的思想只能是恪守儒家的君父之義。因此,上面所列舉的賈寶玉大量的頌聖言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他的那些主尊奴卑意識以及不敢對因為他的緣故而處於厄運之中的金釧、晴雯採取任何挽救行動,便是必然了。儘管他也說過一些帶有某些叛逆傾向的言辭,但從他的全部(而不是局部或個別的)行為來看,可以說他是忠君的臣民,又是以賈母、賈政、王夫人為首的貴族家庭的孝子。正如一個論者所正確而形象地指出那樣:「賈寶玉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混合體。他並非是一隻沖決羅網搏擊長空的鷹,而多少像是被囚禁在籠中的鸚鵡,雖萌發了野性,時時引頸仰望自由的天地,又仍然依戀著籠中的舒適與安全。」

可是,我們的一些紅樓夢研究者,對於「這樣一個矛盾的混合體」的賈寶玉,往往只著眼於他的思想性格中的積極的一面,而忽略了其消極的一面,因而往往對賈寶玉這個人物作出過高的評價。引證材料時便不免出現片面化傾向,取其一點,不及其餘。而且我們的一些紅樓夢研究者往往比較習慣於擷取一些隻言片語作為論據,而很少看重人物的全部行為。比如說,寶玉七八歲時說的「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孩童之言,歷來被引證為賈寶玉具有所謂「女尊男卑」的新的婦女觀的重要根據。有人認為,賈寶玉「將她們的地位提高到超過傳統的男權的地位」,「那種以男子為中心的全部優越感被寶玉完全顛倒過來」。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怎麼能具有嚴肅的婦女觀?退一萬步說,這所謂「水泥骨肉論」果真代表了寶玉的婦女觀,那也只是口頭上的婦女觀,與他的全部行為是並不對號的。二知道人早就指出,此「賈寶玉欺人語也」。他說:「秦鍾、蔣玉函之骨肉,還是泥作的?還是水做的?若是泥做的,寶玉固愛之如女兒;若謂水做的,秦、蔣之子固偉男也。予特兼而名之曰『泥水匠』。」

又如五十九回,春燕引述寶玉關於女兒和女人分等的一段話:「女孩兒未出嫁,是一顆無價之寶;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就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這種話究竟有多少嚴肅性呢?也常被一些紅樓夢研究者認為有道理,常常被引證為寶玉對女兒的尊重和愛悅。但在二十八回裡,寶玉對黛玉說:「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請看,已經屬於「魚眼睛」的老婦人賈母和王夫人,反在「無價之寶」的黛玉之上!張畢來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就「把他自己的理論打得落花流水」!張畢來先生說得好:實際上,寶玉的愛惡標準,仍是社會性的、階級性的、不是純生理性的「男女」。他說:「賈寶玉論人的標準,實際上是倫常上的親與疏和人品的俗與雅。說到奴婢,也要看地位的高與低,聰明與愚笨,骯髒與乾淨……而這就是與階級有關的東西,而不是超階級的東西,都是社會性的條件,而不是自然性的條件」。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