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紅樓夢裡所表現的藝術思想
一
我知道有些人見了我這個題目．必定以為我這篇文章的內容在於斷定曹雪芹的《紅樓夢》 是某一種主義的作品。這實在是誤會了，我這篇文章的內容絕不是那樣的。為避免他們的誤會起見，不得不首先把我這篇文章的主要點，鄭重的提出來：
我這篇文章．並不是以肯定的態度，斷定《紅樓夢》 是某一種主義的作品；是以否定的態度，指出那些人說《 紅樓夢》是某一種主義的作品底錯誤。
因為近來文學批評界裡面，許多人很喜歡拿西洋文學中的什麼主義去貼在《紅樓夢》 的面上。他們有的以為《 紅樓夢》 是浪漫主義的作品，有的以為《 紅樓夢》 是自然主義的作品。這兩個判斷，彼此是很相反的，究竟誰是誰非？在我看來，他們大家都是武斷，都有同樣的謬誤。他們只見得《紅樓夢》的一部分，並不曾把《紅樓夢》的全體觀察清楚．便拿了他們自己平日所嗜好的某一種主義的招牌，隨便加在《紅樓夢》上！
閒話少說，我現在切切實實把他們的謬點，一一指出。但為行文的方便起見，分作兩段來講；甲，辨《紅樓夢》 非浪漫主義的作品。乙，辨《 紅樓夢）非自然主義的作品。最後，還把《 紅樓夢》 根本的思想，用簡單幾句話述出來，表明（紅樓夢》 自有它本來的面目．斷不能胡亂派他隸屬於某一種主義之下。
二
我常常聽見一般人說：「 《紅樓夢》 真是好極了！你看它何等浪漫！它真不愧為一部浪漫主義的傑作了！」然而他們的根據，究竟在哪裡呢？他們自己雖不曾說明，但據我看來，他們的根據總不出這些話之外：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第三回）
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內看見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明星月亮，他便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吹吹的。（第三十五回）
這些話在《 紅樓夢》裡，不知凡幾，都不過是點明寶玉的性格的。他們見這個全書中的主人翁既這麼浪漫，加上大觀園裡那一番「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生活，心窩裡未免有些癢起來，就喜的逢人便說；「《紅樓夢》真是一部浪漫主義的傑作。」其實他們哪裡知道自己根據之虛浮，和觀察之膚淺呢？
他們說《紅樓夢》是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我先要問間什麼是浪漫主義的文學？再看看《紅樓夢》和浪漫主義的作品相同不相同？《近代文學十講》 說：「浪漫主義，以嶄新奇特的趣味，要聳動人心，所以……喜神秘的事為其特色，……從他的裡面來說，浪漫派是很遠現實，超自然的文學。」（第五講）《紅樓夢》和這個說明合不合呢？《紅樓夢》 是不是很遠現實的文學呢？若果由我去替曹雪芹先生答道：「不合，不是。」他們的心裡必定有些不服，所以我只得請雪芹先生自己出來答他們，教他們好閉口無言！（第一回）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或微善；我縱然鈔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
空空道人這番話，是雪芹假設來代表那舊日一般人的藝術觀的。他這番話，和浪漫派的主張很有些相似。歐洲浪漫派的文學最喜歡取材於中世的事物，古代的傳說、神話之類，和常常描寫驚心駭目稀有的事情。空空道人譏《紅樓夢》無朝代可考，無大賢大忠，算不得奇書，換言之，就是說《紅樓夢》 太不浪漫罷了。他們之主張《紅樓夢》 是浪漫的作品，和空空道人之譏《 紅樓夢》 為太不浪漫，見地雖是相反，而拿浪漫派的眼光來看《紅樓夢》 則一樣。兩家都是隔靴搔癢之談，都不曾懂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我們想知道《 紅樓夢》 的確不是浪漫主義的作品，看看那石頭怎樣的去駁空空道人，便可以瞭然了：
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書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到新鮮別緻。況且那野史中：或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 … 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 … 」
石頭這番議論，真是何等明瞭了無怪「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了！我現在不消多費口舌，再去替石頭解釋，我只恭恭敬敬下個請帖，請那些說《紅樓夢》是浪漫派作品的先生們來聽聽罷！我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從前有一位老僧說法，頑石聽了，也不禁點頭；現在這塊頑石說法，不知那些說《紅樓夢》 是浪漫派作品的先生們聽了，可肯點頭否？
三
石頭那一大番議論，雖把那些說《 紅樓夢》是浪漫主義作品的人駁倒了；但另外還有一些人把石頭的話，執著起來，又給《紅樓夢》 加上一個自然主義的封面。這一派可以拿胡適之做代表，他在《 紅樓夢考證》 裡曾說；「《 紅樓夢》 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 『樹倒猢孫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 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紅樓夢》 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上面。」（《胡適文存》 卷三）這些話真是十二分武斷！且出之於最愛講客觀的胡先生之口，更令人驚駭！他根據「《紅樓夢》 老老實實描寫這個『坐吃山空』, 『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就斷定《紅樓夢》是自然主義的作品，這簡直和韓愈所謂：「角者吾知其為牛」一樣了！胡先生是個實驗主義的信徒，最注重歷史的，最講求因果的。他既說《紅樓夢》 是自然主義的作品，那末，我們就請胡先生看看自然主義的文學是從那裡產生出來的。《 近代文學十講》裡說：「自然派是冷的理智為主，… … 這全然是被重直接經驗的自然科學的精神影響的結果。」（第五講）照這樣說來，科學精神便是自然派文學的因，自然派文學便是科學精神的果了。但是，曹雪芹先生可曾和左拉輩一樣，受過科學精神的影響麼？我遍翻了胡先生那篇《紅樓夢考證》，也未曾見過他說曹雪芹曾經往西洋留學，研究過什麼科學，或在本國裡研究過什麼「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這可見雪芹絕對沒有和左拉輩一樣，受過什麼科學精神的影響了。既沒有受過科學精神的影響，為什麼會忽然地創造一部從科學精神裡產生出來的自然主義的作品呢？這豈不是無因的果？這豈不是「劈空從天上掉下來？」哦！所謂「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難道就是這樣的嗎？
《 紅樓夢》 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這句話豈止在因果律上說不過去，就拿自然派的精神和《 紅樓夢》的精神來比較一下，也足以把他那個斷案推倒了，《近代文學十講》 裡說：「文藝上的自然主義既為科學萬能思想之論理的歸結，當然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其根本的特色，也是科學的態度。……無念無想，以精緻嚴密客觀的態度，來觀取事象的真相，可無須說了？」（第七講）這可見自然派文學根本的精神，就是科學的客觀態度了。他下文再解釋道：「所謂客觀的態度，是不被悲喜好惡美醜等一切主觀的色彩所染的描寫· 一是毫不動色的冷靜的態度。」（第七講）總而言之，自然派文學就是以冷的理智為主罷了。（紅樓夢）也是以冷的理智為主的嗎？我們最好把這個疑間，去問問《紅樓夢》的作者－ 雪芹－ 罷：作者自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識其中味？" （第一回）
哦！《紅樓夢》原來是作者含著「一把辛酸淚」，所寫下來的「滿紙荒唐言」！他的感情真是熱烈到萬分，一般不瞭解他的人，簡直都當他是「癡」的；這可見《紅樓夢》 根本的精神斷不是以冷的理智為主的了。既不是以冷的理智為主，而胡先生偏偏要硬說它是自然主義的傑作，豈不成了「指鹿為馬」？自然主義這個招牌雖是堂皇冠冕，但雪芹先生可不希罕這些「不虞之譽」哩！
末了，我再把《紅樓夢》 根本的精神略述幾句罷。《紅樓夢》這部書完全是作者描寫他自家一生靈肉衝突的經過，和他所得到的正覺。所以全部書的表面，雖然切切實實描寫那一番「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肉慾的生活，而骨子裡卻時時隱藏著一種他自創的「以肉遣肉．從肉生靈」的人生觀。他拿了自家的人生觀和一生的經歷結合起來，便成了這一部空前的大作。我們從這部書中，見出作者感受了靈肉衝突的痛苦，曾經逃儒歸道，逃道歸佛。（參看：第十九回，寶玉說除「明明德外無書」。第二十一回，寶玉續《膚筐》 篇。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最後才找得一種解決的方法，就是第一回裡鄭重標明出來的那四句偈：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這徹頭徹尾是我們東方思想的精神，和歐西的浪漫主義，自然主義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怎能胡亂拉在一處來講呢？況且許多人都公認自然派的文學，對於人生各種間題，都是診證不開方的。現在《紅樓夢》 的作者明明白白對於靈肉衝突的問題，提出一條「以肉遣肉．從肉生靈」的解決的方法，我們只就這一點來看，已經足以證明《 紅樓夢》 和自然派文學根本不相同了。
總言之，這兩派新紅學大家的牽強附會，和那些猜謎派的紅學大家－ 王夢阮、蔡孑民輩—— 實在是「魯、衛之政」！猜謎派的紅學家，「去搜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裡的情節」。（此節引號內是《 紅樓夢考證》 裡的話，以下仿此。）他們就搬運幾個不相干的什麼主義，來做《紅樓夢》的招牌。「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 … 偏要絞盡心血去賭那想入非非的笨謎，，一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他們就不承認《紅樓夢》 自身有獨立的價值，偏要不遠千里的從西洋裡借了那些動人耳目的主義．替《紅樓夢》 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標榜。到底是胡適之先生說得好：「我們若想真正瞭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 紅樓夢》 ……學！"
十二，八，三十日完稿。十三．七，三日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