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有無與「借事明義
《紅樓夢》開卷之「作者自雲」明確告訴讀者, 他已將「真事隱去」, 故有「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假語村言) 之名。全書將真假有無, 始終對勘。太虛幻境「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對聯, 最為人樂道。
很多人把「真」「有」理解為故事原型、歷史事實, 並大搞其索隱。這種做法雖未可全非, 但顯然有捨本逐末之嫌。我們認為, 要真正理解真假有無的關係, 首先應當瞭解中國古代文學借事明義的表述方式。這種表述方式, 作俑於《春秋》。
今天, 我們把《春秋》當作魯國的編年史、甚至當作山東最早的方志看待。但當年孔子修此書, 卻不以編史為意, 而以立法定制為心。歷史著作要求據事直書, 登「真」「有」而黜「假」「無」, 徵信考實,不虛美, 不隱善; 而孔子之作《春秋》, 則行筆削之微權, 隱括使就繩墨, 加以褒貶是非, 以見微言大義。
《春秋》不但對歷史事實的真假有無、傳聞異辭、矛盾癥牾不予關注, 甚至有意改變史實的本來面目, 以示予奪。如僖公二十八年晉文公以霸主召周天子與諸侯會盟,《春秋》卻書曰「天子狩於河陽」; 吳越之主皆自立為王, 而《春秋》卻稱之曰「子」。諸如此類, 清代經學大師皮錫瑞稱之為「義本假借, 與事不相比附」。但皮氏同時又說:「然則《春秋》作偽歟? 不知為假借, 而疑作偽。」1
毫無疑問,「借事明義」是反歷史的作法。這種方法與文學創作更接近一些。可惜後世史學家, 誤會孔子之意, 自覺不自覺摹仿《春秋》筆法, 出現了鄭樵所說的情況:「凡秉史筆者, 皆准《春秋》, 專事褒貶。」2有人說中國無信史, 與此不無關係。
古代有的史學家, 甚至取傳奇小說所載之事, 錄入史冊。如司馬光著《資治通鑒》, 有楊貴妃為安祿山請「洗兒錢」之事。此事兩《唐書》所不見,《通典》、《會要》所不載, 僅見之《天寶遺事》這類無聊小說, 司馬光采之, 絕非以紀實徵信為心, 顯然以資治、儆戒為目的。與《紅樓夢》第五回「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異曲同工。冠冕堂皇的經史, 其所述之事, 尚非全是實錄, 必真必有, 更何況稗官小說! 張竹坡云:「稗官者, 寓言也。其假捏一人, 幻造一事,雖為風影之談, 亦必依山點石, 借海揚波。」3這是《春秋》借事明義在小說中的發展。《紅樓夢》七十八回賈寶玉作《芙蓉誄》之前, 想到了《春秋左傳》「潢 行潦, 蘩蘊藻, 可以羞王公, 薦鬼神」, 已見作者以小喻大, 以微見顯之意。又云:「況且古人多有微詞, 非自我今作俑也」。更見作者師法之所在。清代評點《紅樓夢》者, 尤其是作者的知音脂硯齋, 一再說書中有「春秋筆法」、「春秋字法」,「史筆」,自是真知灼見。《春秋》是編年史體, 以文運事, 受諸多限制,《紅樓夢》是傳奇小說, 以文生事, 剪裁佈置, 抑揚渲染, 皆隨作者之意,「或用實典, 或設譬寓, 隨意所之, 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 悲則以志言痛。辭達意盡為止, 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4所以我們讀《紅樓夢》, 關鍵在於把握作者善善惡惡, 予奪褒貶的立場,體會作者滿紙荒唐言後的萬難心事、無限沉痛, 探索其中反映的歷史規律和時代精神。若忽視這些內容, 將小說中的情節、形象與歷史事件、人物相比附, 對號入座, 不僅捨本逐末, 而且必然出現大量的牽強附會, 還會導致讀者對小說片面、狹隘的理解, 變開張天岸馬為侷促轅下駒。什麼明珠家事說、和糰家事說、張勇家事說、傅恆家事說、董小苑說、雍正奪嫡說, 曹雪芹自傳說⋯⋯把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視為一家一人的陰私秘史, 這對《紅樓夢》是何等的貶低。
《紅樓夢》是一部詩化的小說, 我們可以以詩與歷史的關係相喻。清代詩人中, 吳梅村最善詠史, 但因用典不切, 屢屢遭人譏議。連對他推崇倍至的趙翼也指摘其詩「與題不稱, 而強為牽合」,「隨手闌入, 不加檢點」。5近人鄧之誠先生《清詩紀事初編》序引黃宗羲「當以詩證史, 不當以史證詩」為之解, 最為合理。某些索隱派著作之所以可笑, 正是由於他們「以史證詩」。
當年魯迅先生發表《阿Q 正傳》時, 很多人以為作者在罵自己。先生作小說, 有時也的確順便調侃、揶揄某些人。但阿Q 這個形象, 實集中了我們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某些劣根性, 直到今天,仍有無量眾生會從阿Q 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與此同理,《紅樓夢》中的榮寧二府, 反映了封建社會末期閥閱大家盛衰榮辱的共同特點, 人們自然可以從《紅樓夢》產生前後的許多權貴之家的歷史,看到榮寧二府的影子。索隱派找出的「本事」越多, 越證明作者塑造形象的典型性, 而對某一具體的索隱派, 也是最有力的駁斥。「索隱」二字, 在紅學界某些人的眼裡, 已經成了牽強附會的代名詞。但這兩個字, 本來還有些體面。《易·系辭上》有「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之語, 足見古人不廢。致遠必自邇, 索隱必自顯, 所以《易》卦取象, 多日用平常之物。唐代司馬貞撰《史記索隱》, 重在正音釋義, 是一部平實周詳的訓詁之作。較之古人, 紅學索隱派未免好奇過甚, 所以往往捷徑窘步, 小禪自誤。《紅樓夢》七十八回賈寶玉感慨「微詞」之緒不傳,「尚古之風一洗皆盡」, 我們於紅學索隱派, 實有同感。
平心而論, 索隱派在紅學史上產生並層出不窮, 並非偶然。它與史學在古代文化中的崇高地位有關, 也與清代嘉慶以前文網森嚴致使文人記事委曲避諱不無關係, 更由《紅樓夢》屬辭比事有意大量設謎、若符若讖所造成。有些迷讖, 如第五回十二釵判詞, 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懷古十謎, 至今尚未有令人信服的解釋。要破解這些謎讖, 索隱派使用的一些方法, 諸如拆字、射覆等等, 仍有用武之地。但毫無疑問, 這些方法不會也不應該成為研究《紅樓夢》的主要方法。甚至可以說, 即使不破解這些謎讖, 也無妨於我們對《紅樓夢》思想、風格的把握。正如我們讀宋遺民鄭思肖的《太極祭煉》、《錦錢余笑》、《心史》, 即使不理會「大無工十空」、「本穴世界」這些個笨謎和大量若符、若 、若誓、若偈、若銘、若讖的晦澀文字, 仍能體會到作者對趙宋王朝萬折不回、昭之天日的丹心赤誠。
最後, 在反思索隱派的同時, 我們當然不要將它的外延擴大,把凡結合歷史文化背景和作者生平家世進行研究者, 一概視為索隱派, 一概予以牽強附會之謚。知人論世的原則永不會過時, 對於《紅樓夢》這部具有濃厚時代色彩和個性特徵的作品, 尤不可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