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研究的重要新成果
蘇聯列寧格勒藏抄本《石頭記》影印出版了。1832年俄國傳教團中的一個彼得堡大學學生帕維爾‧庫爾梁德采夫,從北京帶回一部《石頭記》抄本。
這部稀有的抄本被珍藏在蘇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1984年12月,馮其庸、周汝昌、李侃等三位同志應邀訪問了蘇聯,考察《石頭記》列寧格勒藏本。當即達成協議,中蘇聯合在北京影印出版。1986年 10月,中華書局出版的列藏本開始發行。迄今為止,這部小說的名貴抄本還只發現了十三部。其中靖氏藏本不幸迷失。列藏本是流落到海外的唯一的一部。一百五十餘年之後,它終於由秘庋深藏而公佈於天下。這是中國紅學界和廣大讀者的喜訊,也是中蘇文化交流史上的大事。列藏本《石頭記》的版行,無疑會推動《紅樓夢》的研究跨入到一個新的階段。目前,人們自然非常關心列藏本的意義和價值。我校中文系副教授鄭慶山同志是中國紅學會的會員,黑龍江省紅學會理事。他研究《石頭記》版本有年,頗多創獲。他在得到列藏本之後,從一月份開始和其它抄本進行校勘,已經對此本作出初步結論。
為了向《紅樓夢》的愛好者和學術界介紹他的新的研究成果,筆者在三月十六日訪問了鄭慶山同志。現將採訪結果,概述如下。我們的談話從這部書的研究現狀說起。鄭慶山同志對這方面情況非常熟悉。他參加過歷屆國內的紅學會議和1986年在哈爾濱召開的國際《紅樓夢》研究會。他非常高興地介紹了國內外的研究者及他們的主要觀點。他說,列藏本的發現在1963年,雖然至今已達二十五年之久,但是,在國內外見到它的人卻非常有限。除了蘇聯的李福清和孟列夫兩位專家外,有幸直接目驗它的中國人就只有潘重規、周汝昌、馮其庸和龐英四人。前三人都是海內外知名的紅學家,致力於版本研究,關於列藏本都有文章發表。龐英是俄籍華人,曾在杭州大學工作,現執教於列寧格勒大學。近十年來負責校勘列藏本,在國內也刊載過版本文章。在國內,使用龐英提供的有關資料,很早就寫了文章的有紅樓夢研究所的胡文彬同志,今年他將有這方面的論著出版。在國外,澳洲國立大學的柳存仁是較早翻譯蘇人李、孟文章並有所論述的學者。法國巴黎第七大學的陳慶浩,則根據潘重規先生發表的列藏本的材料寫了專題論文。各家研究列藏本的意見是有分歧的。綜合起來看,爭論的焦點是此本所據底本的早晚問題。主張其底本甚早者,以為早於庚辰本,因其從甲戌本的文字很多,故可補甲戌僅有十六回殘本之不足。主張其底本頗晚者,則以為晚於庚辰本,和有正戚序本相當。當然,也有認為主要是庚辰本者。各家對列藏本都有比較全面的考慮,不過論證比較充分的也只在一兩個方面。堅持底本早的,主要是分析了第一回的列藏本的異文;堅持底本晚的,主要是比較了列藏本與其它抄本的脂硯齋批語。
總之,多年來一般人看不到原本,少數專家最多也不過查閱了十小時左右,僅僅依據有限的片斷材料,是很難得出完全符合實際的結論的。但是,材料雖不足,而探討的努力是可貴的,為列藏本的深入研究提供了線索,積累了經驗,開闢了道路。鄭慶山同志對於《紅樓夢》版本的研究,主要是運用已有的早期抄本進行綜合校勘,將各本的異文記錄在「紅樓夢諸本異文綜合一覽表」上;然後,根據異同文字分析各本間的離合、親疏,確定其系統、源流及早晚,從而評定各本之意義和價值。對列藏本的研究仍用此法。他對此本進行了全面的考察,重點是它的底本的構成。限於篇幅,他論列的那些證據暫從簡,僅介紹他的主要結論。他說,列藏本的底本頗複雜,大體由五部分組成。第一回到第四回,列藏本依違於己卯本、庚辰本、楊藏本和舒序本之間。就是說列藏本跟這四個本子都有相同的異文,而又都有相異之處。如「滿把晴光護玉欄」,己卯本、列本作「滿地晴光護玉欄」。「莫效此兒形狀」,庚辰本、列本作「莫笑此兒形狀」。第四回,楊本獨有的標題詩,唯列本亦有之。第三回,列本與舒本回目相近,而異於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楊藏本。然而,己卯本和楊本刪改了王熙鳳的眉目描寫,把「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稍眉」改成「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庚辰本和列本則沒有改。太虛幻境石牌坊上的那付有名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庚辰本改作「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為無」,舒本換成「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列本則沒有改換。從相同者言之,列本以己卯、庚辰、楊藏、舒序諸本為底本。從相異者言之,列本當然不會是從現存之己、庚、楊、舒各本抄得。很顯然,最大的可能是列藏本與這四個本子有共同底本或祖本。但是,同樣明顯的是,抄寫一回書是不可能同時採取這麼多本子的。楊本和舒本的研究表明,楊本前七回的母本是己卯本,舒本前五回的母本是庚辰本。比如,「成則王侯敗則賊」,這是非常流行的成語,可是,己卯本和楊本都改作「成則公侯敗則賊」,列本亦如此;林如海本是「蘭台寺大夫」,庚辰本和舒本都是「蘭台寺大人」(庚辰本「蘭」訛作「藍」),列本亦如此。所以,列藏本依違於己、楊、庚、舒四本之間,上溯其源,實際是依違於己卯、庚辰二者之間。己卯本和庚辰本前五回文字各異,列藏本恰好反映了這一版本實況。按情理而論列本只能從己卯或庚辰一本抄得,但從文字的實際情況出發,列本依違於己、庚二者之間,是誰也無法統一起來的。有人以為列藏本早於己卯本和庚辰本,其文字同於甲戌本,甚至優於甲戌本。其實,列藏本缺少甲戌本上那石頭變寶玉的四百二十九字,其補綴文字和其它所有後出之本相同(只有一個字的顛倒),已經有力地說明了它在系統上屬於後者而有別於甲戌本。而且,凡是列藏本從甲戌本的文字,幾乎無一不和己、庚、楊、舒四本中的某一本或某幾本相從。所以,列藏本的底本或祖本自然不會是甲戌本。至於列藏本為什麼會介乎己卯、庚辰二本之間,他說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它所採用的底本就是如此;二是它以己卯或庚辰二本之一做底本,而在抄寫之前,又把另一本的文字校改在底本之上,然後據以過錄。這種列藏本依違於己卯、庚辰、楊藏、舒序之間的情況,在第十七回和十八回中又曾再次出現。庚辰本第六回以後從己卯本,其文字雖微有小異,而極其相近。列藏本近於己卯本和庚辰本的還有九——十一、二十二、四十、四十一、五十五——五十九諸回。這樣一來,在列藏本的底本中,似乎排除了楊藏本和舒序本。殊不料在其餘的章回中,楊本和舒本的文字再次出現,代替了己卯本和庚辰本。列本與楊本有共同底本的最顯著的例子是它們的回目。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楊本改「語」為「言」,列本從之。第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楊本改「惹」作 「染」,列本從之。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蜜意」,楊本改作「蘅蕪院設言傳蜜語」,列本從之。當然,這幾回的正文,列藏本與楊藏本也大同小異。第二十四回,楊本結尾寫至紅玉改名小紅的原因和他父母的身份、職務為止,刪去她在怡紅院的處境、心態以及夢見賈芸的故事。列本與楊本相同。此書中列本從楊本和近楊本的計有:十二、十九——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八、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八、六十四、七十四諸回。其中第六十四回列本有標題詩及回前總評,楊本無之,然兩本正文相近。列藏本和舒序本出於共同底本的共七回:七、八、十三——十六、三十九。舒序本第七回和第十六回有獨出的批語。第七回的解釋水月庵「即饅頭庵」,第八回的評秦鍾死時小鬼抱怨鬼判的話,以為「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列藏本也有這些批語。舒本第七回末誤抄了第六回的尾聯:「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列本也照抄而不改,而其它各本此回的尾聯是:「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有人以為列藏本相當於戚序本。王府本和戚序本雖同出一源,然各自又有所修改。列藏本有四回與王府本有共同底本而異於戚序本。它們是:二十九、七十一——七十三等回。比如,第七十一回府本、列本有混入正文批語一條:「人非草木,見此數人,焉得不垂涎稱妙。」為它本所無。以上,共四十三回。其餘三十五回(列本缺五、六兩回)跟現存各抄本相同的異文甚少,不足以說明它們之間的淵源關係。第三十二回與三十三回之間的分回異於各本;第六十三回有三條獨有的混入正文的批注;第七十七回有一條獨有的雙行小字批注;第七十九回有兩條獨有的雙行小字批注(按之它本,該批語在第八十回中);因此,可以初步確定這一部分書稿來源於一個比較特殊的異本。總之,列藏本是一部根據多種抄本過錄的拼湊本。鄭慶山同志還舉例說明了此本在抄寫過程中有一次普遍的修改。這種修改只有通過校勘才能發現。在抄寫之後,又有一次補改和整理,包括把簡體字改成繁體字的字體統一工作。看來是供抄寫和出版之用。這兩次修改都是意改而非校改。除了底本以外,研究者們都很關心列藏本的抄寫時間。就這個問題,鄭慶山同志說,楊首先還是要看它所採用的底本形成的時間。己卯本和庚辰本產生的最早,早在1759和1760年。怡親王府抄己卯本則稍晚於它的原本。過錄的庚辰本在丁亥(1767)年以後。府本戚本一系一般認為也比較早。它們的母本立松軒抄本,早在立松軒為它寫批語的戊子孟夏(1768)已經抄成了。松軒本的傳抄本,即王府本和戚序本自然又稍晚於這個時間。吳曉鈴先生藏舒本系舒氏撰寫序言的原本,舒元煒的序寫於乾隆己酉(1789)年楊繼振藏本也是有時間可考的。它的抄部分(用程甲本配抄部分除外)中,第二十二、五十三、六十七等三回,是用程乙本補抄,顯然此本抄成於1792年以後。然而,松軒本和舒序本都跟楊本有共同底本,故其底本之出現亦甚早。既然到列藏本與這幾個本子有共同底本,那麼,它抄寫的時間可由這幾個抄本來推定。它當然不會有怡府本和過錄庚辰本那麼早,但也不會像楊本那麼晚。它的成書應在王府本產生之後,而與舒序本相當,即在1789年以前。此本抄成後又經人修訂整理,其改筆並非程高本文字,故修整一事亦當在1791年以前。
最後,鄭慶山同志還對列藏本的意義和價值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列藏本是一個由多種底本拼湊而成的百衲本,其中又有較晚的抄本。其抄寫時間也較多數抄本為晚。它的底本都是經過後人修改了的,連己卯本和庚辰本的修改也未必是曹雪芹。此本在抄寫過程中和抄成之後,又經過兩次意改。因此,它的語言文字距原著已經很遠了。所以它的價值不夠高,這是顯而易見的。況且它又散佚兩回,好幾回的末尾還有殘失,也是不夠完善的。但是,和其它抄本相比,它還是一部比較完整的八十回本。連著名的庚辰本還缺少第六十四和六十七回呢,有這兩回的本子也多半是補配。何況它又是一部附脂評的《石頭記》抄本。脂評不多,雖有損它的價值,而有此本獨出者,自有其意義。此本有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接近其早期稿本的原貌。特別是第六十四回,不但有總評,而且有獨出的「標題詩」。至於第十七、十八回,雖分回而後者尚無回目;第七十九回尚未分回,大體上仍然保持著作者手稿的形態,其意義和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列藏本也自有其重要異文,可供校勘和研究。最重要的一處異文是第三回林黛玉的眉目的描寫:「兩彎似蹙非蹙附圖 (連結)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文筆最佳,而它本無一完美者。二百多年來,林黛玉的眉目描寫終於因得列藏本而定。即由這一點,也可見此本之重大價值。聽過了鄭慶山同志的介紹,我們為他在列藏本的研究中取得的新的重大成果而感到由衷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