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女性觀
時下論者以為《紅樓夢》表現了對女性的尊重,進而認為《紅樓夢》肯定了女性的價值。 本文認為,這種看法未免失之籠統和缺乏分析。實際上,《紅樓夢》展示了一個複雜的女性 觀:一方面,作者對於少女充滿了同情和欣賞,這種同情和欣賞源於少女和少女象徵的純情 ;另一方面,作者對於婦人充滿了憎惡和鄙視,這種憎惡和鄙視源於婦人所蘊含的性經歷, 源於作者對於人欲的徹底否定。而少女必然成為婦人,少女絕非女性的全部標誌,純情更非 女性的全部性格,甚至不是女性價值的構成。在對少女和婦人的不同看法上,表現了作者深 刻的矛盾。在矛盾和複雜的女性觀的背後,實質上顯示了作者對於女性價值的否定,對於人 欲的否定。
《紅樓夢》所設置的大觀園內外的清濁之分而又終於相通、故事情節的展開、大觀園的盛 衰和女性群體的悲劇都在實際或象徵意義上表現了作者的上述觀點,作者藉書中人物之口所 闡述的觀點也明白無誤地如是證明。在對女性價值否定和禁慾的文化氛圍中,在繼承傳統小 說的路子上,作者不可能在基本觀念上超越時代。這是作者的局限。但是對於少女純情的肯 定和頌揚,則是作者對於文化傳統和時代的超越,是作者的無與倫比的進步。
大觀園內外:不同世界的終於相通
《紅樓夢》一書的佈局謀篇是圍繞著大觀園的建造、佈景、人物、盛衰展開的。作者為此 煞費苦心。在這個小小的女兒國裡,通過各種途徑和方法匯聚了各路而來的有著各種背景和 性格的少女。賈家的孫女們、外孫女、其他表親以及丫環和暫時寓寄的親戚,在大觀園落成 前後紛紛登場。在這個世外桃源裡,天真爛漫的少女們自由自在地玩耍,聚會,吟詩,調侃 ,……一片純情的世界。
作為大觀園裡唯一合法居住的男性,賈寶玉獨自領略著這片純情的世界。寶玉以他的純情 與少女們止於先是純情後是淫而不色之境。通過寶玉,少女的純情得以維繫和顯露。
這是一個立於人間而又近乎封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尤其在少女少男們兩小無猜之時 ,作者關於純情的夢想才得以實現。少女少男的純情是作者唯一歌頌的內容。在這裡,在這 樣的時候,男女都是美好的。作者的紅樓之夢,夢的頌歌,夢的悲悼,都緣於少女少男的純 情,純情的天成和失落。作者極力維護的,便是這個世界的純情。任何想覬覦這個世界的外 部的「蛇」,必然遭受厄運。在男女之大防的社會,外部的「蛇」很難偷偷溜進來。作者只 是安排了外部的一個男人和大觀園的一個女僕偷情,結局是注定的。
然而,悲劇不可避免。這不是宿命,而是人間的必然。純情的女兒們,隨著年齡漸長,心 智漸漸成熟,情竇漸開。除了賈家孫女,大觀園裡的所有女孩兒都同寶玉有了或隱或顯或少 或多或淺或深的情緣。每個人心中都懷有一條「蛇」,這些「蛇」會釋放出來,吞噬掉大觀 園的純情世界。作者知道,他不得不親自毀掉大觀園,毀掉自己的夢。大觀園既然只是作為 作者純情世界的維繫,這種維繫就太纖弱了。作者越讚美女兒的純情,讚美大觀園,這種不 可避免的悲劇就越突出。這個悲劇就是籠罩著這片華林的悲涼之霧:情慾。
惟有純情才可愛,這是作者的基本思想。一旦有情,則是作者不能原諒的。有情者必遭報 應。不僅是懷春者,連出嫁都是不允許的,因為出嫁隱含著性的經歷。於是大觀園的女兒們 便在懷春和出嫁後一個個遭受了可怕的懲罰:殉情,家庭生活的不幸,寡居,空守閨閣,病 死,放逐,……
黛玉、晴雯和(大觀園外部的)尤三姐的悲劇的內涵在於抏?示了作者的憐憫和無奈的希望。 她們有情而能止於情,尚未陷入「欲」的泥淖,即「質本潔來還潔去,休教污淖陷渠溝」, 最終保全了清白女兒身,這是作者所施與她們的懲罰(死)和拯救(清白)。
大觀園外部的世界,純然是大觀園悲劇得以完成的佈景和道具,大觀園最初的純情的比照 。那是作者唾棄的世界,男性,骯髒,污濁,淫亂。柳湘蓮說,賈府除卻門前的石獅子外, 無一不是骯髒的。這正是外部世界的總評。這句話源於柳湘蓮對於賈府亂倫縱慾的瞭解。焦 大醉時罵出的「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當然也不是「醉漢嘴裡胡唚」。男男 女女們,為情慾所困擾,所激勵,醜惡不堪,終受懲罰,元春,鳳姐,尤二姐,可卿,賈璉 ,薛蟠,賈敬,賈赦,……一個「欲」字斷送了多少身家性命!妙玉則是作為另一個典型而 出現的。作為「檻中人」,妙玉更是不應有情有欲的人物。惟其不應有情慾卻為情慾所困, 她所遭受的懲罰就更為殘酷:最終在魂不守舍之際,成為男人肉慾的犧牲品。那些看似不堪 的描寫,其實正表現了作者對妙玉的態度。作者最不能原諒寬恕的就是妙玉。那麼,堪破三 春景不長的惜春,從大觀園走向尼姑庵,結局又怎樣呢?
大觀園內外的男男女女們,受著情慾的驅使,最終幾乎無一例外地走向毀滅。
在情慾的燃燒以及對情慾的殘酷懲罰中,大觀園內外始於截然不同的清濁世界,在逐漸的 同流合污中,終於相通了。
在大觀園開始時的一片歡樂中,我們總感到那縹緲的悲涼之霧。作者也一再暗暗警告和示意。沒有什麼東西能向我們證明這悲涼之霧由外在的因素醞釀而成——儘管外部世界在 一些細枝末葉上威脅著大觀園的安全,但顯然不是悲劇的根源。大觀園的悲劇在於人的情慾 隨年齡的增長而漸生漸長,少女注定要成為婦人,人的情慾不可避免。因此,大觀園注定走 向毀滅,注定「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這「一」「同」便是情慾,情慾引起的悲劇的必然 。當寶玉獨自領略到少女成為婦人,純情走向情慾,大觀園便不復存在,他的出走,意味著 精神的死亡,意味著純情的一去不返,意味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1寶玉越看重少女 的純情,越為女性純情的毀滅痛苦。男人的可惡和骯髒在於性的主動,女人的可惡和骯髒在 於迎合男人,產生慾望,在於沾染了男人氣,比男人更為骯髒,她們注定要為此付出高昂的 代價。通過藝術形象刻畫對於情慾的懲罰,便是《紅樓夢》的基本思路和中心意向。肯定少 女的純情,否定人的情慾,否定女性的價值,便是《紅樓夢》的主旨。
作為純情維繫的大觀園的世界從根本上說是不存在的。情慾不可避免,這個事實令作者歎息、悲憫和憎惡。
《紅樓夢》中女性群體的悲劇,是由一個個帶有個性的悲劇完成的,這些個別的悲劇又帶 有共性,這個共性就是少女和婦人的由情慾和性經歷導致的巨大差別。在對情慾的根本否定 上,作者否定了人,否定了人的尊嚴,否定了女性的價值。
寶玉的批評:「女兒」和婦人的對立
純然從故事情節上對一部小說作出評價不免帶有隨意性,不確定性,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從 自身的境遇和學養出發去評價。魯迅先生有言,從《紅樓夢》裡,「經學家看見《易》,道 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當然是對各 派評論家的附會所作的批評,但人們也各有理由證明自己的正確。我們還必須拿出其他證據 支持本文的觀點。
無論寶玉和作者有什麼關係,但有一點我們或許可以達到共識,這就是寶玉的功?本思想代 表了作者,或者說,作者是藉寶玉之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因此,寶玉對待女性的基本態度 ,對於女性所作的評價,也就是作者和《紅樓夢》要表述的思想。
先看作者自己的話,這是本書的主旨之一。《紅樓夢》開卷第一回的引子就說:「今風塵 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 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 泯滅也。……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人之目,不亦宜乎?」這是作者對於女 子的態度,而這女子僅限於閨閣之中,也即女兒。《紅樓夢》在一定程度上是為女兒作傳的 書。
第三回,藉冷子興之口,我們知道寶玉說過這樣一句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 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
這句話典型地代表了《紅樓夢》的女兒觀。它的確是當時社會中所能表述的對於女兒的最 為深切的讚美。在整個古代社會,我們找不出有誰曾達到這樣的境界。水做的骨肉,的確清爽 之極,潔淨之至。這句驚天動地的話,古人沒有說過,自然引起了後人對於寶玉這一新形象 的深切關懷和讚美。實際上,正如我們感受的那樣,寶玉對於女兒充滿了「暱而敬之」的感 情。
第五十八回寫寶玉病後走出怡紅院,清明時節,杏花已盡,綠葉成蔭子滿枝,「又想起岫 煙已擇了夫婿,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二年,便也要『 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滿枝空;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 縞,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歎息。」這段話仍是以女兒與婦人相區別,表現了作者對於「 不可不行」的婚姻「不免」的無奈和悲哀。
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所歌頌的僅僅是「女兒」,僅僅是女兒的水樣的「清」。這就是說, 作者在歌頌女兒時,仍然是有界定的,有條件的,而非整體的人。換句話說,即使是女兒, 若不「清爽」,便也是濁物罷!女兒之成為婦人,在寶玉則是難以接受的殘酷的事實。結婚 ,生子,衰老,都是痛苦的,是女兒(純情)美的斫喪。世上少一個好女兒,便多了一個壞婦 人,一個髒婦人,這就是寶玉的邏輯。而少女之純情的喪失,之成為婦人,子滿枝,隱含了 與污濁男子的交接,和女性自身的慾望。這種悲歎源於對於慾望的否定。因為作者並沒有對 於婚姻提出批判,無論何種婚姻,形式都是「不可不行」的。如果岫煙不是寶玉素所敬仰的 女子,那麼寶玉就可能有粗俗不堪的想法。岫煙的婚姻是大觀園中的第一次婚姻,作者藉此 表明了他的思想,表現了他對於婚姻形式中所蘊含的性慾的看法。
《紅樓夢》中「女兒」和女人之間有著嚴格的界限。我們不可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因為這完全不是作者的原意。下面一句話更加明白無疑地表明了寶玉對女人的看法。當寶玉 領略到女人的粗俗後說,女人「沾了男人氣,就比男人還可惡了」。這就是說,女人同「須 眉 濁物」並沒有什麼不同,女兒一旦成為婦人,無論她是什麼身份,有什麼經歷,就必然是可 惡的。而把女兒導向婦人的,不是別的,只是情慾。作者所創造的女兒國,無法不面對這樣 的事實。試想,少女的純情能維繫幾年呢?她們人生的大部分都是作為婦人而存在的。這 是超出女性各個階段的對於女性的基本看法。這句被評論家所忽略的話比「女兒是水做的骨 肉」更全面準確地表達了作者的女性觀。作者在對女兒「暱而敬之」的同時,又否定了女性 價值。
女兒一結助?,世上便少了一份純情,多了一份慾望,少了一份清爽,多了一份污濁。然而 ,少女注定成為婦人,你無法改變。這種巨大的悲劇令作者心旌搖搖。作者越看重頌揚女兒 的純情,越貶抑女兒之成為婦人過程中對於純情的扼殺。作者不明白,純情充其量只是一個美 學觀念,只是女性美好的一面,不是一個價值觀念,女性的價值不在於,至少不全在於純情 。女性的價值,自有其多方面的獨立的表徵,純情不是女性價值的對等物。「女人」則涵蓋 了女人的全體。儘管作者界定「沾了男人氣」,仍然表現了作者對於女性價值的基本否定。
這種否定源於作者對於情慾的否定。
對女性價值的否定和禁慾,源於作者所受的文化傳統的熏陶。在基本價值觀念上,作者無 法超越。
傳統的幽靈
《紅樓夢》的女性觀,不僅是作者的經驗,也深受傳統的影響。在傳統文化氛圍中,作者 不能從根本上重新審視女性的價值,在對傳統文化的認同上,否定了女性的價值,否定了情 欲。這是極自然的。
當人類從混茫的天地走出,逐漸產生婚姻禁忌和性禁忌。儘管愛情仍是人們嚮往的東西( 《 詩經》中許多篇章就是歌頌愛情的),但愈到後來,愛情便不再以「人」的愛慕為基礎,而 是以「物」為基礎了。「人」不復存在。人類的發展是這樣不可思議,以至於在與自然發生 疏離的同時,也在盡力滌盡自身的美好。愛情,僅僅作為對肉體——物的肯定而存在。 於是,在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化裡,女性之作為人的價值便被徹底地放逐。女人不再是人,而 是男人洩慾的物,是男人滿足自己養生自己的「採陰補陽」的工具。男人的遺憾不在於貶低 女人的同時也貶低了自己,放逐女人的同時自己被放逐,而在於沒法離開女人。這個事實令 男性困惑和厭惡。所以利用女性肉體以滿足自己又貶抑女人,便奇妙地構成了獨特的價值觀 。一方面禁慾,一方面縱慾,公開和隱秘,體驗和學說,便維繫著縱禁的平衡,維繫著人生 的平衡,人類歷史便在這明暗交織的圖景上盛演開來。「存天理,去人欲」,只不過是這種 文化發展的必然結果。在對女性價值的根本否定上,在禁慾上,中國文化確是不同凡響。
傳統中國小說作品就是這種文化觀念的形象化。
傳統中國小說,涉及到性時,大抵遵循這樣的路子:一方面津津樂道性的誘惑、技巧、動 作,一方面打著宣揚禁慾的旗號,那些赤裸裸的描寫和欣賞顯示出中國人性愛的庸俗。你從 中找不出美感,找不出對於人之為人的欣賞,找不出由性愛產生的激情,找不出美好的體驗 ,找不出接受和給予的深深的謝意,找不出真正的身心交融。不論作者欲藉這種描寫達到禁 欲或宣欲的目的,赤裸裸的純然的感官刺激的確讓人產生關於性愛的厭惡。女性的無主體意 識暴露無遺,僅僅作為男人的玩物、邪惡的化身存在著。情慾源於女人的存在。無論是縱慾 還是禁慾,古人對於女性都作了徹底的否定。在文化傳統上,當然是禁慾的,否定女性價值 的。
在《紅樓夢》研究中,它常常被孤立地看待,人們幾乎忘記了它是歷史的產物,中國文化 的產物,它與中國傳統小說的聯繫。這樣,在對《紅樓夢》基本意圖的把握上不免陷於片面 或失誤。實際上,如果我們把《紅樓夢》放在小說史中考察,我們就會有真正重要的發見, 這些發見或許不是驚人的,但卻是符合實際的。《紅樓夢》正是繼承了傳統文化觀念,傳統 小說的路子。
承《金瓶梅》、《野叟曝言》之類小說的余緒,在性描寫上,《紅樓夢》仍無任何美感可 言。且不說其他人,就是寶玉和襲人、可卿皊?性經歷何嘗有美感,真真是「這濁物來污染清 淨女兒之境」了。這當然不全是因為作者不能用優美的文筆描寫,而是作者藉粗俗的文字鞭 撻 情慾的醜惡。在女性觀上,《紅樓夢》沒法擺脫傳統的陰影,無法創造出新的天地。作者甚 至走得更遠。傳統文化中尚未否定夫妻之間的情慾,而《紅樓夢》連這也一併否定。無論是 「木石前盟」,還是「金玉良緣」,終於在情慾之境相通。2
《紅樓夢》畢竟不盡等同於傳統小說的路數。在對女性價值和情慾的否定上,它的描寫幾 乎是詩意的,甚至令人傷感。然而優美的文筆隱藏不住赤裸裸的殘酷:事實終歸是事實,懲 罰終歸是懲罰。《紅樓夢》中人物已不僅僅死於情慾,死亡畢竟意味著解脫,《紅樓夢》創 造了更多的懲罰方法,在大觀園精神走向死亡時,女兒們帶著由共同的慾望引起的不同悲劇 走向痛苦的深淵,走向不歸的墮落之途。對於罪惡的懲罰和純情失落的悲悼,曾令無數人誤 讀此書。作者刻畫的女性的「異化」多麼深刻,多麼容易獲得人們經驗上的認同。在對《紅 樓夢》對於女性價值的徹底否定的經驗性的認同中,人們再也不去思考對於女性價值的徹底 否定本身了。
《紅樓夢》在「純情」的女兒和「粗俗」的女人之間設置了一道鴻溝。作者的悲哀就在於 無法超越。令作者困惑的是,女兒為什麼這麼容易地跨過鴻溝成為婦人呢?為什麼純情的女 兒最終都要踏上情慾的不歸之旅呢?3
在對女兒的讚頌中,表現了作者的偉大,作者對於文化傳統的超越。我們不能指望生活於 十八世紀的作家有全新的境界。無論如何,我們也無法迴避那否定女性價值,否定人欲的事 實。作者的「癡」和書的「味」,也許就在於斯?!
不管怎麼說,《紅樓夢》還是《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