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疑「兩個滅亡說」
一、「兩個滅亡說」
發展小史在關於《紅樓夢》主題思想的評論中,有一個最流行的觀點,即認為這部小說的思想價值在於通過賈府這個封建大家族的衰敗滅亡表現了整個封建統治階級和封建社會的徹底滅亡。我們把這種觀點簡稱為「兩個滅亡說」。 「兩個滅亡說」中的「一滅」,即謂《紅樓夢》的主要內容是描繪了一個封建大家族由盛而衰直至最後敗滅的過程,其立說由來久矣。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評語中,「樹倒猢猻散之語,余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豈不痛殺」之類的悲歎,即隨處可見,後來「程高本」出,「天下俱知有《紅樓夢》矣」,於是「串成戲劇,演作彈詞」,而滿洲無識者流」「為之感動唏噓,聲淚俱下,謂此曾經我所在場目擊者。」可以說,「 舊紅學」的絕大多數,包括各種「家族索隱流」和「解悟說」,都是把《紅樓夢》認作一個閥閱興衰、世態炎涼、人生如夢的悲歌。至本世紀二十年代,胡適、俞平伯等學者有力地批判了舊「索隱派」的根本謬誤,創立了以「《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為主導認識的「新紅學」。「新紅學」既然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自敘家族衰敗的歷史,那麼對於「《紅樓夢》的主要內容在於表現一個封建大家族的衰敗滅亡」的判斷當然也就不會有什麼改變。至於將家族的衰亡與整個封建統治階級和封建社會的滅亡聯繫起來的「二滅」,其立說卻也不算太晚。例如一九三五年餘劍秋在《評〈紅樓夢〉》一文中就曾經說: 「《紅樓夢》……寫的是貴族之家的『興衰際遇』,寫的是封建貴族的崩潰的過程,這過程的描寫是按跡循蹤的,因之作者以藝術家的特見,發見了封建貴族崩潰的必然性。……可以代表一般貴族之家,封建的制度。」在這裡,已經完整地提出了「兩個滅亡說」的中心論點。一九五四年,對胡適、俞平伯的「自傳說」進行了嚴厲的批判。當時認為「自傳說」的主要錯誤在於: 「只能說明這一家族滅亡的事實,而不能回答它為什麼必然要滅亡,亦即它的社會原因是什麼。」從這種質難本身我們就可以看出,其立論的基礎仍然是「家族滅亡說」,只不過它力圖賦於這種內容以社會歷史意義。在這以後,「兩個滅亡說」在《紅樓夢》研究領域就取得了絕對的統治地位。直到今天,這種情況也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二、賈府的敗滅只是紅學家的想像
《紅樓夢》中的賈府,無疑是一個腐朽衰頹之家。不管這種腐朽是否能夠導致賈府的滅亡,但是作品中作者並沒有真正寫到這個家族的滅亡。 1、曹雪芹原著八十回《紅樓夢》,只寫到「怡紅院大劫——晴雯之死」,並沒有寫到賈府的滅亡。 2、寫賈府被查抄而敗滅,是高鶚的續書。高鶚的續書並不能作為認真評論《紅樓夢》的依據。 3、在「脂評」中有許多地方提到「後三十回文字」,據說那其中寫到了賈府徹底敗滅。但是,不但這個「後三十回文字」所謂「雪芹佚稿」尚有待證實,就是這個「脂硯齋」本人的身份、他的評語的可靠性也都有待證實。我個人認為,「脂評」關於「雪芹佚稿」的說法是不可信的。這一點,我在《「雪芹佚稿」異議》和《「臘硯齋評」存疑》兩篇文章中做了專門的論述,茲不復贅。 4、在作品的描寫中,賈府並沒有一般讀者和論者所認為的那種明顯的、具有根本意義的 「由盛而衰」的變化。被稱為「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元春省親,真地表現了賈府的興盛嗎?鳳姐小月,雲釵理政,管理混亂,經濟愈見拮据……賈府的衰頹真地是從這裡才開始的嗎?賈府在作品的描寫中自始至終是一個「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的衰頹的鐘鳴鼎食之家。假若不去人為地安排一個嚴重的外來打擊,——曹雪芹並沒有這樣安排——這個已經衰頹的賈府還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照樣生活下去。 5、毋須否認,作品中的賈府有愈漸衰頹之勢。但是,首先,讀者對賈府愈漸衰頹的印象的加強是由於作者筆鋒的轉換——由描寫其外部「繁華」轉而深入描寫其衰弱本質—— 所造成的;其次,由於衰頹是由來已久的,所以這個愈見衰頹並不具有根本的意義,換句話說,愈見衰頹是說明衰頹的本質性,而不是用來說明「由盛而衰」的變化的。 6、八十回中有不少關於賈府「終將敗滅」的暗示。這些暗示是用來加強讀者對賈府衰弱本質的認識的。曹雪芹並不準備,也不能夠,將這種暗示(預言)真正實現出來。這是因為,一般的貴族之家,在封建社會,是不會只因為腐朽衰頹而徹底敗滅的。正因為如此,它才反映了整個封建統治階級和封建社會「朽衰頹的本質。如果賈府由於某種特殊原因 ——例如抄家——而敗滅,那麼它就不能代表一般的貴族之家——它已經成為貴族之家中的「不肖者」。所以,說《紅樓夢》描寫了賈府由盛而衰直至敗滅的過程或者說展示了賈府必將徹底敗滅的趨勢,實在只是某些紅學家的想像,並不符合作品描寫的實際。這種想像之所以產生,是由於對腐朽和滅亡這兩個不同的概念的認識有所混淆,起碼是對它們之間的聯繫做了過於簡單的理解。三、在曹雪芹的時代沒有封建大家族必然滅亡的社會原因我們先看一看持「兩個滅亡說」的紅學家們給「代表一般貴族之家」的賈府「必然滅亡」 的判斷提出了一些什麼樣的「社會原因」:
1、「眾子弟的胡作非為」導致「抄家」。這是俞平伯先生曾經提出的原因之一,也是舊時代的紅學家們最常見的為「賈府敗滅」提出的一個原因,而且高鶚的續書就是這樣寫的。但是,假若曹雪芹真的讓賈府因「眾子弟的胡作非為」導致「抄家」而敗滅,那麼豈不是說這個貴族之家的敗滅是由於違反封建法制,已經為封建主義的「正常」統治所不容嗎?他在批判賈府的時候,是批判了其他的「一般貴族之家」,和「正常」的封建統治秩序,還是肯定了恪守周孔之道、出將入相、光宗耀祖的貴族之家,和「正常」封建統治秩序的尊嚴? 況且,皇帝老兒既然能夠查抄賈府,使它一敗塗地,當然也就能夠詔令赦復,使它重繼祖業。高鶚的續書說到賈府「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確實是「自然的道理」。事實上,在封建社會,貴族之家「蘭桂齊芳」不是比籍家敗滅更為常見嗎?難道「蘭桂齊芳」就能夠說明它還沒有腐朽衰落,就能夠表明它是健康興盛的嗎? 2、家族「日益加深的內部矛盾,勢必導致封建統治一天天走向崩潰」。家族的內部矛盾,可以是賈府或其他大家族敗滅的一種原因,這也是俞平伯先生提出來的。但它不能稱為「社會原因」,它只能使某一個具體的家族敗落,而整個封建統治階級卻決不會因此而自我毀滅。 3、「最基本的是社會的經濟的原因……作為高度發展了的封建社會的官僚地主階級,愈來愈趨向奢侈浮華的享受……單依靠向農民索取地租已不能維持,唯一的出路只有大量的借高利貸,因而他的經濟基礎必然走向崩潰,」 地主階級經濟基礎的崩潰,根本原因不在於他們的「入不敷出」,而在於新的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對它的衝擊。況且,《紅樓夢》中並沒有寫賈府去「大量的借高利貸」的事,反而幾次寫到鳳姐放高利貸,所以假若用這位論者的論述來分析賈府,那麼鳳姐這一支倒是應該興旺發達起來。 4、「禁錮在公候王府的奴隸們的反抗,是在封建統治者心臟爆發的火花,它預示著:『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腐朽沒落的封建制度,將在火山般爆發的農民革命中最終崩潰!」 「尤三姐……震醒悱徊中的柳湘蓮……啟示他……『日後作強梁』——帶著啟示了同貴族社會決裂的鴛鴦劍,到綠林中去,到重又集結起來的『黃巾』『赤眉』的子孫中去。只有這樣,才能迫使四大家族乃至整個貴族社會償還那一筆又一筆的『風月債』——實際上是血債,才能叫這黑暗王朝崩潰,才能使它『落了片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是最新的見解了。兩位評者力圖用階級鬥爭的學說來解釋《紅樓夢》中賈府命運的問題,可惜沒有抓住曹雪芹時代階級狀況的根本特點,因而其具體論述既不符合書中事實,又不符合歷史事實。而在歷史上,農民起義雖然可以推翻某一封建王朝,卻絕對擔負不起推翻整個封建制度的任務。兩位論者所想像的情況,實則要到辛亥革命才能夠實現。此外,還有人猜測「賈府的敗滅」是由於元春的失寵,或「毀於一場大火」,等等。因為更無意義,就不再一一列舉、分析了。不錯,在曹雪芹的時代,中國的封建社會已經發展到了它的末期,已經腐朽了。但是,這是指它的本質而言,並不等於說它已經開始了全面崩潰。康雍乾時期,社會經濟不但沒有停滯,而且還有很大發展。——所以才被稱作「康乾盛世」。退一步說,即使這些只是「 表面的繁榮」,只是如某些紅學家所說的「迴光返照」,那也不能說明封建社會已經喪失了生存的條件。因為,在歷史上,無論哪種社會制度,不經過新興階級的革命是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台的。不錯,在曹雪芹的時代,中國已經產生了資本主義的萌芽,出現了較大的手工工場,形成了商業和城市經濟的初步繁榮。但是這種萌芽並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它遠未形成與封建勢力抗衡的真正的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一九四八年四月,陳覺玄在《〈紅樓夢〉試論》一文中對曹雪芹時代的市民階層做了這樣的分析: 「清初的都市經濟,因為國內沒有大工業做後盾,又不能覓取海外的市場,故不能促成商業資本的普遍發展,只能構成商人與地主、高利貸者、貴族之間互相結合的官僚資本。因此,新市民階層中仍以地主、舊貴族最占勢力。」
在這種情況下,封建貴族階級的統治顯然還不會受到威脅。因此,在那個時代的曹雪芹不可能用一個封建大家庭的滅亡來具體地表現整個封建統治階級和封建制度的滅亡,更不可能給我們提供一部「形象的中國封建社會的衰亡史」。至於要說到宗法制的封建大家庭,其普遍即「必然的」的滅亡不但不會發生在封建社會滅亡之前,而且在封建社會滅亡之後還延續了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具體地說,中國的宗法制大家庭的普遍崩潰是在曹雪芹逝世一個半世紀之後的「五四」運動之後開始的。巴金的《家》即是證例。其中高氏大家族的衰敗滅亡,才真正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四、「兩個滅亡說」給《紅樓夢》研究造成的嚴重不良影響 「兩個滅亡說」作為一個長期佔有統治地位的、完整的紅學思想體系,在《紅樓夢》研究的許多方面都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影響。
1、「兩個滅亡說」嚴重貶低了曹雪芹的創作思想,歪曲了曹雪芹的創作情感。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創作中對社會、政治、家庭生活以及人物思想言行的描寫,是以新生的近代民主主義思想為觀察和思考的基礎的。他已經明確地(雖然還不是完全的)站在與封建專制主義相對立的立場上,對其反動本質進行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判。這種觀察、思考和描述生活的新思想,是《紅樓夢》中最根本、最有價值的東西。 「兩個滅亡說」既然認為《紅樓夢》是描寫賈府這個大家族的盛衰滅亡,但又不能肯定促成這種滅亡的積極因素(即新生的民主力量),就不能不傾向於悲劇說,把作品看作是一曲輓歌。他們無視曹雪芹在作品的描寫中表現出來的對封建主義、封建專制制度、封建大家族的強烈憎恨和嚴厲批判的精神,無視曹雪芹在作品的描寫中對封建叛逆者的熱情歌頌,而只根據作者故意以假為真的「夫子自道」的隻言片語便斷定「作者對於這個貴族之家的崩潰,捏了一把辛酸淚」(前引余劍秋《評〈紅樓夢〉》中語),「他恨他們,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俞平伯先生語)。因此他們生生派定曹雪芹為補天派。為了替這種思想辯護,他們還生硬地把曹雪芹與例如巴爾扎克那樣的作家去攀比。他們說,斷定曹雪芹在主觀上是補天派,並沒有造成對他的貶低,因為我們還承認作品的客觀的認識價值。這真是奇怪的邏輯!為什麼要把曹雪芹這樣一個勇敢無畏、毫不含糊地向封建專制主義做殊死鬥爭的偉大思想家說成是一個懦怯、糊塗的向專制主義悔罪的可笑人物,還說這並未造成對他的貶低呢!至於拿巴爾扎克那樣的作家與之攀比,當然也是不倫不類的。最起碼在巴爾扎克的作品中沒有賈寶玉那樣的被作者全力塑造、熱情歌頌的具有進步的新思想和高尚的新道德的主人公。
2、「兩個滅亡說」歪曲了《紅樓夢》的主要衝突,從而對許多重要問題做了錯誤的理解和解釋。《紅樓夢》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衝突,而新舊思想、新舊道德——主要是早期近代民主思想與封建專制主義——及其代表人物之間的衝突則是其中的主要衝突。(拙作《試論〈紅樓夢〉的主要衝突》對此做了專門論述,茲不贅。)只有把握住這個主要衝突,才能對作品有真正全面和深入的理解。 「兩個滅亡說」認為《紅樓夢》旨在描寫賈府的盛衰滅亡,而又不能夠找出其所以必然滅亡的合理原因,實際上是把賈府滅亡的原因歸結為「子弟的不肖」,即把「正統」封建主義者與「胡作非為的眾子弟」的矛盾看作是作品的主要衝突,由此在許多問題上產生了一系列的謬說。其中最嚴重的是對幾個主要人物是非美醜的判斷的顛倒。「兩個滅亡說」不但沒有把「正統」封建主義看作是《紅樓夢》中被嚴厲批判的主要對象,而且還把它放到與「眾子弟的胡作非為」相對立的位置上來看待,當然就會肯定甚至讚美作品中的「正統」封建主義信奉者,如薛寶釵、花襲人、賈探春、甚至賈政這樣的人物。其中最有影響的便是新舊擁薛派。反之,「兩個滅亡說」當然也就不會充分認識到寶玉、黛玉、晴雯這些封建叛逆者的偉大進步意義和重要歷史地位,甚至由於這些叛逆者與「胡做非為的眾子弟」在不肖和促成家族的衰頹這一點上的貌似,而對他們大加攻擊。此外,由於「兩個滅亡說」認定賈府滅亡必成事實,「正統」封建主義者維道無力,因此,也就支持了陳腐的夢空說。
3、後期「兩個滅亡說」實際上支持了「曹府索隱派」。後期「兩個滅亡說」既然同樣肯定了「閥閱盛衰主題說」,那它對「自傳說」的批判就只能是無力的。——既然《紅樓夢》的思想意義主要通過一個大家族的滅亡表現出來,這個家族為什麼不能是作者自己的家族呢?!它指責「自傳說」的主要錯誤在於不能說明這個家族,「為什麼必然要滅亡,亦即它的社會原因是什麼」但它自己也沒能對這一點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三十年來,雖然大家都忌言「自傳說」,但是在不少紅學家的論述中,「自傳說 」的觀點實則更加趨於極端,實際上已成為新的「曹府索隱派」。他們熱衷於在作品的某些章節中,在「脂評」中,去尋找曹府敗落的「史實」的透露,他們仍然把《紅樓夢》當作一部謎語集來猜,犯了胡適在《紅樓夢新證》中所指出的「其實只作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 」的錯誤。五、把《紅樓夢》研究從狹路上真正解放出來如上所述,「兩個滅亡說」是在陳舊的「閾閱盛衰說」的基礎上發展和逐步完整起來的,二十年代「新紅學」對「舊紅學」的批判和五十年代對「自傳說」的批判都沒有使舊說的主要錯誤得到克服。長期在《紅樓夢》研究領域佔有統治地位的「兩個滅亡說」,在許多重要問題上都做了錯誤的理解和解釋,把《紅樓夢》研究工作推到了一條狹路上。現在是把《紅樓夢》研究從這條狹路上解放出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