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寶黛愛情悲劇看作者的拆天思想
近期的評《紅》論著,都肯定了作品的反封建進步意義;但對作者對封建社會的態度,卻存有重要分歧。有的說「曹雪芹還要去『補』那封建社會的『天』」1,「即補救封建制度之天,不願意本階級就那樣沉淪下去。」2作者寫《紅樓夢》,是因為「補天」不成而「無限惋惜地慨歎『生於末世運偏消』,『無才可以補蒼天』。」3並「因『無才補天』而傷感。」4有的則說「作者的真正的看法就是認為賈寶玉是拆天派。」5這種說法,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作者就是拆天派,卻肯定拆天派賈寶玉是表現作者思想傾向的正面人物。似乎認為曹雪芹也就是拆天派。當然,補天論和拆天論,對《紅樓夢》這部作品,是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思想和藝術成就都達到古典小說高峰的基本評價,沒有分歧。分歧在於,補天論者認為作品的積極進步思想很大程度上是客觀意義,作者主觀還想補天,是和客觀效果相反的。因為曹雪芹是屬於「剝削階級作家」6,存在主觀思想動機與作品客觀效果、世界觀與創作方法的矛盾。拆天論者,雖未正面回答補天論者的「矛盾」原因,但似乎承認賈寶玉與作者思想傾向一致,根本不存在補天論者所說的這種「矛盾」,認為曹雪芹、賈寶玉、《紅樓夢》三者,從作者主觀思想、人物傾向、作品主題看,是統一的,都是拆天的。
「補」「拆」之爭,不從今日始,從解放後算,五十年代就曾討論過,今天舊話重提,說明過去的問題並沒有真正解決,繼續討論仍有現實意義。
我們認為,曹雪芹是拆天派,不是補天派。本文還不能對這個問題作全面的論述,也不是對補天論全面辨正,僅想就《紅樓夢》中的寶黛愛情悲劇提幾點看法,對拆天論做些分析性補充,與補天論者商榷,以就正於專家和同好。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清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末世」,曹雪芹生活的康雍乾三代又是清王朝的「末世」開端。「末世」,表現在封建統治階級走向腐朽沒落,也表現在封建社會商品生產派生的新興市民向上發展。封建統治除受到平等平均要求的農民反抗鬥爭的威脅,同時又受市民初步民主自由思想的衝擊。清朝統治者為鎮壓這兩種反抗鬥爭,採取了多種措施,其中一種是大興殘酷的文字獄。曹雪芹是被皇上抄了家的罪人的後代。他要表達不為封建統治階級所容許的初步民主自由思想,不能寫直抒己見的政論,只好寫小說,即使寫小說也還不得不採用一些獨特的表現手法。例如,說所寫的《紅樓夢》是「記述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尤其「不敢干涉朝廷」;說作者感於有愧「天恩」、「祖德」,而寫了認「罪」懺悔錄;又說所寫「無朝代年紀可考」,「滿紙荒唐言」1。這些說明性自白,是為了避免文字獄,故意說《紅樓夢》沒有社會性、沒有政治傾向,充其量也僅是一個封建統治階級的「不肖」之子,對「無才〔材〕補天」、「一事無成」的懺悔性的檢討罷了。但作品的實際描寫,卻表達了他的反封建思想。與這些說明性的自白完全相反,「閨友閨情」本身就是反封建抗爭,筆觸也並沒限在「閨友閨情」之內,早已碰到了廣闊的封建社會,甚至「干涉朝廷」,乃至皇上;而對寶玉等叛逆人物的塑造,自始至終都在歌頌他們的堅強抗爭,寶玉出生才三百六十天,抓周時不取四書五經、蟒袍玉帶,專取脂粉釵環,賈政給他戴了「酒色之徒」的帽子;警幻叫他留意孔孟,他沒聽;寶釵、湘雲這些水做的清白女兒婉言勸告他走「仕途經濟」道路,他罵是些「混帳話」;甚至賈政向他打棍子,受到「血肉模糊」的肉體痛苦,仍然不改初志,說「死了也情願」。這些實際描寫,正面主人翁寶玉對封建制度之天,從無去補的意思,自然也看不出作者有「無才補天」的懺悔和惋惜,有的卻是百折不回、堅持到底的拆天思想。檢查作者思想靠作品----創作實踐,檢查作品思想靠作品實踐----藝術效果。從這個觀點看,作者那些說明性,自白中的「補天」說法,是作者的「假語」,一種在森嚴文網中抒發反封建思想而不得不採用,又是運用得非常巧妙的獨特的藝術手法。正因如此,曹雪芹的拆天思想,借助於這種手法,表現得雖然隱晦曲折,卻能淋漓盡致。所以,說這種手法是「煙幕彈」,是個恰當的比喻,說是「保護性措施」2,未免貶低了這種手法的積極意義。煙幕是借掩蔽保護自己,即使是保護,目的也還是進攻。事實上,這種手法下表現的拆天思想,正是對封建制度的積極進攻和挑戰。
「假語」是表現拆天思想的手法,所以書裡便有許許多多「假語」字面,諸如大荒山、無稽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太虛幻境、迷津渡口、紅袖啼痕、情癡抱恨,等等,確乎有些「滿紙荒唐言」。曹雪芹生怕這些本是寫給統治者看的「假語」字面把讀者也弄得不得真意,因此又借「甄」〔真〕、「假」〔賈〕,「正」、「反」〔風月寶鑒〕等處處做提示,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將真事隱去」,不得不「用假語村言」,要求讀者能從「滿紙荒唐言」中,體味到他「一把辛酸淚」(被隱去的「真實」),並以詰問語強調,「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味從何來?在隱去的「真事」上。「真事」又是什麼?「無才補天」後面隱蔽著的拆天思想。因此,「在這裡,所謂『真事』」,並非「就是文學創作中所依賴的現實生活中的原始材料」;至於「假語」,也並不能說是「藝術創作方法----虛構」(這樣一部現實主義文學作品豈能僅在「假語」上表現為虛構?);「而『村言』」也並非「指的當時比較大眾化的俗言口語」1。所以,把「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理解為作者對自己創作素材的來源和用什麼創作方法以及用什麼語言的說明,確實「有違於曹雪芹的原意,有違於《紅樓夢》的完整的故事情節」。還是「某些評理文章所說的掩蓋『真事』的『煙幕彈』」說2,較為符合作者原意。
按曹雪芹的提示,把「假語村言」當作一種獨特的表現手法,要人透過「假語」字面,去探索「隱去」的「真事」,不是又走了「索隱派」的回頭路嗎?不是。舊紅學派,索求的各種「逸事」,不是「真事」;新紅學派索求的是作者身世,也不是「真事」,今紅學中的補天論,索求的是作品的客觀意義,並不是作者主觀思想,也還不是「真事」。可見二百年來,各派紅學家索隱並不錯,錯在並未索到「真事」。抓不到真事,自然得不到真味。今天補天論不正是把假語「無才可去補蒼天」當成真事,說曹雪芹自歎「枉落紅塵若許年」,哀惋封建制度,不甘沉淪,才是真味嗎?今天拆天論與補天論之爭,實際還是個「索隱」問題,即從「滿紙荒唐言」中索求真事,從「一把辛酸淚」中解得真味問題。
寶黛愛情悲劇裡的真事真味
《紅樓夢》是一部主題深刻、思想豐富、內容廣泛、人物複雜、情節曲折的作品。包括高鶚後四十回續書在內(它基本上完成了前八十回寶黛愛情悲劇和拆天主題),作者通過寶黛愛情悲劇的始末,以行將崩潰的封建社會為廣闊背景,以衰敗的賈府為具體環境,以寶黛兩個逆叛性格為人物中心,從新興民主勢力與腐朽封建勢力之間的矛盾中,歌頌了進步的民主自由思想,反對腐朽反對的封建思想的鬥爭。在這裡,原作者曹雪芹的政治傾向是反封建的拆天思想,續作者高鶚的政治傾向也基本上是反封建的拆天思想。
我們認為:寶黛愛情悲劇故事雖然貫穿全書,確實充分地表達了作者的政治傾向,但政治傾向畢竟是從愛情悲劇中表達出來的,所以不能說《紅樓夢》是「言政」的(文學作品皆有政治傾向,豈獨《紅樓夢》?)「政治小說」;但也不能因為政治傾向是通過愛情悲劇表達出來的又說《紅樓夢》是「言情」的(文學作品寫愛情的至多,又豈獨《紅樓夢》?)「愛情小說」;更不能因為政治傾向和社會生活內容的真實性,又說成是「政治歷史小說」。
列舉當前這幾種主要認識並非離題的無謂糾纏。「言政」論、「言情」論和「政治歷史」論,雖然都還承認《紅樓夢》是「小說」,其實並不承認這部小說的藝術本質,無怪乎直爽的人乾脆說《紅樓夢》是一部「形象的政治歷史教科書」了。事情真的這樣象「教科書」一樣明白如鏡(雖則是「形象的」),那也就沒有隱去的「真事」和「解其中味」的問題了。
實際並不這麼簡單。《紅樓夢》中,作者的拆天思想反映在作品的各個方面和全部內容之中,研究作者的拆天思想,自然應當從不同角度做全面細緻分析。但寶黛愛情悲劇故事,串通全書首尾,又是在廣闊的社會背景之前、典型的賈府環境之中、與眾多人物的複雜關係之間展開的,所以就更多更集中地表現出作者的拆天思想。當然,我們並不認為就是「以情蓋政」,或者「以政帶情」。我們認為,正像許多現實主義藝術大師的偉大作品一樣,政治傾向和愛情故事之間,並非機械地「蓋」與被蓋、「帶」與被帶,《紅樓夢》的拆天思想和愛情悲劇,也是政治與愛情互相交融、互相滲透、互相依存的。成功的現實主義文學,政治傾向當然「越隱蔽越好」,對於曹雪芹的《紅樓夢》,由於文字獄的威脅,他在創作中,還加用了前面所說的那種獨特的藝術手法,就使他的拆天思想隱蔽更深。我們說寶黛愛情悲劇中有真事真味,就是被作者所深深隱蔽的拆天思想。
那麼,在寶黛愛情悲劇裡,作者是怎樣表現拆天思想的呢?
讚頌頑石雖是補天之材而拒不去補的「頑」性
賈〔假〕寶玉,這塊頑石降生人間,正值封建社會和「百年望族」賈府地陷東南、天塌西北之勢已成的時候。封建社會腐朽,貴族家庭衰敗,封建統治階級正面對崩潰的威脅。在賈府,賈政等人,心存末日來臨的恐懼,想力挽頹勢,選個「可以繼業」的人來補天。但寧榮二府、四大家族中的子弟都「無才補天」。賈政自己雖有補天之志,卻無補天之能,力不從心。但賈政不甘心,他要從自己的後代裡選擇補天接班人,最後,賈政把補天的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一心想使他成為補天派。賈府上下一切補天派也都把希望寄托在賈寶玉身上。從此,這個補天接班人,成了賈府----封建制度的「命根子」。
但,作者並沒有把寶玉按補天派們的願望塑造成補天接班人,恰正相反,卻以肯定的態度把寶玉塑造成一反補天派之意而行的頑性十足的拆天派。寶玉這次急切上學,並不想學什麼《詩經》古文,而是藉機與新交寒門朋友秦鍾更多接近,以洗蕩自己的富貴荼毒。他身在學堂,心在家中,辭行時雖然受賈政一番嚴訓,但轉身來辭黛玉,卻為下學後一起吃飯、制胭脂膏子「嘮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在學堂裡,寶玉根本沒有「奮志要強」多學功課,而是與秦鍾接觸中,「發了癡性」,說的是「流言混語」,作的是「精緻的淘氣」,和秦鍾叔侄改稱了兄弟,茗煙鬧學堂一出鬧劇,把個貴族子弟肄業習學之所搞得烏煙瘴氣。賈政等培養補天後代的計劃根本無法實施。在這裡作者是心懷拆天之意的。
特別值得注意地是,正是在賈政下了決心叫寶玉入塾培養補天接班人一開始,曹雪芹同時也開始把寶黛愛情的萌芽,作為拆天的力量,在和補天對立鬥爭中發展起來。寶玉辭黛玉,說上學去,黛玉「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對黛玉這句諷刺性警告,寶玉並不介意,卻叫黛玉等他吃飯。兩人對從「蟾宮折桂」而補天,都持了反對態度,表現了漠不關心。黛玉關心的,是寶玉獨來辭自己的那種深情引起滿足中觸發起對寶玉的愛和對寶釵的嫉妒,所以寶玉「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雖然寶玉對這句問話「笑而不答」,卻正是會心一答。從此,從寶黛愛情的第一次表露中,就看到了愛情的共同思想基礎----拆天,並從以後的愛情發展中,展現了拆天與補天的鬥爭,曹雪芹的拆天思想,傾注在這一對戀愛悲劇的主角身上:入墊習業不如和黛玉一起吃飯,蟾宮折桂不如淘登胭脂膏子,人欲與天理之間,作者取前而捨後。
元春省親,賈府上下,都把這位從天而降的賢德妃,當成通「天」靠「天」梯子奉為賈家的神靈而尊崇,把元妃厚賜寶玉,鼓勵寶玉成為補天人,當作報不盡的皇恩。但作者筆下的寶玉對此十分漠然,他被摟在皇妃懷裡並不恃寵而驕。寶釵授典,是眼盯著「坐在上面的」皇妃,自己爭當補天夫人,黛玉傳詩是以自己的才華去幫助拆天的難友,簡單細微的愛情情節,又表現了作者的拆天思想,把富貴尊榮的錦繡前程,看作烏有;把來自皇宮的天倫之愛和補天的厚望,視作草芥。
自從賈寶玉被補天派代表賈政戴上「酒色之徒」帽子以後,各式補天派一齊想把寶玉拉到自己一邊,叫他走「仕途經濟」的補天「正路」。「良宵花解語」時,襲人以切切柔情,立約法三章軟化寶玉,企圖叫他「讀書上進」,但次日天明,寶玉把夜間的約法和諾言,完全置諸腦後;到了拆天派黛玉那裡,綿綿蜜意情愛中,反而發展了已經答應要改的拆天思想。以致寶釵藉機諷刺寶玉,和黛玉機鋒相對,拆天與補天做了一次小小的交鋒。從「花解語」的「良宵」到「玉生香」的「靜日」,透過「情切切」、「意綿綿」愛情,作者把反對補天,主張拆天的思想,寫得真如「一股幽香從黛玉袖中發出」。
寶黛愛情悲劇中拆天與補天的鬥爭
如果說十九回前拆天與補天的鬥爭,僅提供了寶黛愛情的基礎和萌芽,那時作者的拆天思想主要通過寶黛反對通過讀書改變頑性當補天接班人表現出來,那麼自第四回寶釵進賈府乃至十九回以後,作者的拆天思想,則是通過寶黛愛情的發展成長來表現的。
寶釵進入賈府,取得與黛玉相同的機會接近寶玉,使黛玉敏銳地意識到她和寶玉之間已不再是「兩小無猜」的簡單志趣感情,而是「知己」的愛情。同時也意識到寶釵進入賈府後受到上下喜歡和寶玉搖擺造成自己獲得寶玉的不利地位。但她不甘心在寄人籬下、一身孤單、渴望自由生活時,失掉寶玉這個唯一的知己。她想成為寶玉的拆天伴侶。寶釵進入賈府,看到寶玉人品性格和在賈府地位,適合自己的封建思想要求,把寶玉看成生活希望,要做補天夫人。而寶玉雖然從拆天的共同志趣和黛玉建立了愛情基礎,但思想性格中的那種認為一切女兒都好的弱點還沒得克復,常在釵黛爭奪中表現矛盾動搖。這樣,寶黛愛情,從「兩小無猜」發展到所謂「三角」的複雜關係,而這「三角」關係裡的愛情爭鬥??正「隱」著以黛玉等為代表的民主思想和以寶釵等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鬥爭,即拆天與補天的鬥爭。作為鬥爭焦點的寶玉,則通過鬥爭逐步克復自己的弱點,看清了寶釵等的醜惡面目,終於和黛玉結成真正知己,走了叛逆道路。棄釵就黛,正表現了曹雪芹的拆天思想。
這一段鬥爭,不僅是寶黛愛情的重要情節,也是《紅樓夢》全書重要內容,更是作者表現拆天思想的精華部分。這部分,把作者的拆天思想傾向,表現得最為鮮明。
寶釵自身具有濃重的封建道德規範,進入賈府,就博得上從賈母、中至王夫人、旁及一些姐妹、下到丫環使女們誇好,加上他容貌美、才情高,成了一個典型的補天美人。通過對寶釵舉止言行的大量描寫正使我們透過寶釵那件端麗眩目的紗衫外衣,看見了他尊奉封建主義的虛偽醜惡,為爭奪寶二奶奶寶座表露出可恥可鄙的補天的思想本質。而最後寶玉拆天出走,使寶釵只落得可憐的寡居下場。這一深細的揭露,卻也表露了曹雪芹的拆天思想。婚姻上是勝利者,畢竟當了補天夫人;愛情上卻是失敗者,終於成為新寡。
曹雪芹的拆天思想表現在黛玉身上,是對她的反封建性格的同情和讚揚。寶釵進府爭取未來寶二奶奶地位,破壞著她與寶玉已有的愛情基礎,是她自由理想和愛情生活的嚴重威脅,強大的封建勢力重壓,使她看出寶釵「藏奸」,但她不學寶釵,她堅持「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操守,在「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險惡環境中,就算「嫁與東風春不管」,她也不改素志,認為「強於污淖陷溝渠」。她也擺了戰場,一是和寶釵針鋒相對,回擊補天夫人進攻,一是以其深摯的愛情和高潔的品格理想,使寶玉靠近自己,走共同的拆天路。
寶釵借「金玉姻緣」「邪說」鼓舞自己爭奪寶玉,黛玉借寶釵說湘雲有金麒麟,公開地用冷笑嘲諷她在「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她拉湘雲一起看寶釵在襲人的位置上給寶玉繡兜肚、趕蚊子,讓寶釵道德禮數規範當場出醜。湘雲有金麒麟,使黛玉受威脅,黛玉借寶玉贊湘云「會說話」,用「她不會說話,金麒麟還會說話呢」,也給了冷嘲。黛玉「見一個打趣一個(湘雲語),表現的「尖酸刻薄」,正是對釵湘兩個用混帳話勸寶玉走「仕途經濟」補天道路的反擊。黛玉用自己的才情壓下寶釵,作詩、填詞,才情畢露,魁奪菊花詩,她作的三首是別人不爭的難題,並在品評中表現了高超的鑒賞能力;詠蟹時,寶玉說她魁奪菊花詩後,「才力已盡,不能做了」,黛玉聽了並不答言,也不思索,提筆一揮,已有了一首,寶玉正喝采,黛玉卻一把撕了,令人燒了。「魁奪菊花詩」一節,寶玉極贊李紈把黛玉評為魁首,「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透出寶玉對黛玉的敬愛;黛玉燒了自己的詠蟹詩,反贊寶玉「那個很好,比方纔的菊花詩還好」,又透露出黛玉報寶玉以同樣的知己敬愛。這裡,曹雪芹分明地把黛玉高超的才情,敏捷的才思和寶黛之間的深細感情,都托出寶釵一頭。
黛玉對和寶玉在拆天思想基礎上產生的純摯愛情十分珍貴,她幾乎用了全部的心血和眼淚來維護和發展。黛玉非但不說叫寶玉走「仕途經濟」道路的「混帳話」,而且藐視封建禮教和閨訓,一起偷看「淫詞艷曲」《西廂記》,寶玉說「真真這是好書,」黛玉看完,「餘香滿口」,「還默默記詞」,互相還通過引用書中詞句,表露彼此由艷曲激發起來的愛情和信賴。
黛玉正因為珍惜和寶玉之間的純摯愛情,才使這種愛情經過痛苦的探索和培育達到彼此知己。三十二回「訴肺腑」,黛玉怕寶玉因金玉姻緣與湘雲走了「才子佳人的道路,使自己的愛情失掉,便「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但聽到寶玉把黛玉和湘雲、寶釵用勸不勸寶玉學「經濟學問」、走不走「仕途經濟」道路這個標準嚴格區分開,又用這個標準決定寶玉對說「這些混帳話」的寶釵「生分」了,黛玉喜慶自己「眼力不錯」,寶玉「果然是個知己」;驚懼寶玉在人前稱揚自己,表現出了親熱厚密」;歎息自己無「金」配玉;悲傷自己「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喜、驚、歎、悲的矛盾,反映了寶黛愛情,在反「仕途經濟」基礎上已發展到新階段:在人前,「不避嫌疑」,袒露出「一片私心」;在當面,衝破禮教大防,從深切的愛撫裡,拔掉「不放心」的病根;結果是寶玉要說出久埋心底的「一句話」,黛玉卻「早知道了」:「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作者通過這一情節,不只使我們看到一對追求愛情和自由的叛逆者互相「訴肺腑」,同時也看到曹雪芹借這一愛情情節向讀者「訴肺腑」:拆天。
寶玉受笞對寶黛愛情悲劇是十分重要的情節。作者借這個情節集中突出地揭示了:寶黛這些叛逆者們與封建反動勢力的衝突;從諸多的複雜關係中展現了賈府----封建制度自身不可克服的矛盾;寶黛愛情從喜劇向悲劇轉化;曹雪芹拆天思想的直接宣示。
寶玉挨打的根本原因是寶玉追求個性自由,不受封建禮教束縛,不做補天接班人,偏走拆天自由路。所以,封建衛道者寧肯豁出「冠帶傢俬」,也要「著實打死」這個頑固的拆天派。
寶玉挨打,震動了賈府上下,牽動了許多人,也激化了各種矛盾。寶玉挨打,對寶黛愛情卻起了鞏固作用,賈政的封建主義棍子,卻使寶黛等叛逆者進一步走向他們願望的反面。黛玉來怡紅院看寶玉,帶來的不是散淤血、驅熱毒,僅治肉體傷疼的「一丸藥」,而是「腫的桃兒一般」的眼睛、「滿面淚光」和「悲慼之聲」裡包裹的那顆誠摯的少女的赤心;黛玉理解寶玉的自由解放要求,她不認為「流蕩優伶」是壞事,不相信「奸辱母婢」的可能,不責備「荒疏學業」也並不耽心他發展到「弒君、弒父」。她只疑懼地問「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她得到的回答是知心的,也還是「訴肺腑」的話:「你放心!」又是堅定:「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卻回答了黛玉的疑懼:堅守愛情和反封建的素志。
在極度的傷痛中,在眾多的看望人裡,唯一得到真摯報答滿足的是黛玉:寶玉差他的知心朋友晴雯送去的兩條舊手帕裡包著的矢忠的愛情。「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兩顆叛逆者的心緊靠在一起,從封建笞撻的痛楚中反而增加了對未來的喜悅。正是這種鼓舞,使她懷著樂觀自信,向封建衛道者、自己的情敵,開始了主動進攻。第二天,當她見寶釵陷在因寶玉挨打引起的愁苦之中時,便「克薄她」「笑道:『姐姐也得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曹雪芹就是這樣,以讚頌的筆調,以精雕細刻的筆法,通過無數細節,描寫兩個叛逆者在愛情的風浪中,與封建勢力所進行的反覆曲折的鬥爭。這叛逆者的愛情彷彿是一股清泉,在賈府這生活的排空濁浪中,只是涓涓細流。但它正是未來沖絕封建頂天柱洪流的源頭。
一出愛情悲劇和社會悲劇
寶玉受笞,使進步的民主勢力和反動的封建勢力衝突達到高潮。但同時又使這種衝突進入相對緩和、相對穩定的新階段。黛玉寫詩定情,消釋了與寶玉間的懷疑,少了厲害爭吵。但寶釵母女的騙慰欺誑,得以乘虛而入,如「金蘭語」,「慰癡顰」。黛玉抱著盲目樂觀自信,過著難得的笑多淚少的生活,參加海棠社、魁奪菊花詩、蘆雪亭爭聯、群芳開夜宴、聯詩悲寂寞、贊撰芙蓉誄,等等。寶玉則在封建勢力兩種鬥爭辦法(笞撻和「慢慢的教導」)的矛盾夾縫裡,受到賈母的庇護,擺脫了和士大夫接談,免了「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在園中游臥」,發展著自由思想,自由性格。他對「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修正了男濁女潔論,從寶釵輩「清淨潔白女兒」中看見了「釣名沽譽」、「國賊祿兒(鬼)之流」。對她們的厭惡,更加深了對黛玉的愛,「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挨打後,他痛定並不思痛,反從痛中總結出一套拆天的人生社會哲學:「鬚眉濁物」只知道沽名,不管是「昏君」還是「不聖不仁」的「朝廷」,只有「死名死節」,枉落個「文死諫,武死戰」,「並不知大義」(三十六回)。結果是不光不回頭補天,連別人補天他都不順眼:如探春理家。
但,隨著賈府的衰敗,各種矛盾激化了。抄檢大觀園,內部在「自殺自滅」(探春語),造成「大廈將傾」之勢。自然,賈母、賈政等補天派,還要力挽危局,把寶玉仍舊看成命根子,越發盡最大努力把他變成補天接班人。除了叫他「兩番入家墊」,警其「頑心」,進行封建主義的「再教育」,再就是施展族權,由賈母定奪,終於選中寶釵做了補天夫人。封建勢力,把婚姻當成補天手段,把本無愛情的玉釵強捏成夫婦,同時就必然把本有深厚愛情的情侶寶黛拆散。「瞞消息」,「洩機關」,急暴的襲擊使黛玉焚稿斷情,化作「幽魂一縷」,歸到「離恨天」上;在寶玉,揭了蓋頭、掉包,奇謀敗露,新娘是寶釵,並不是黛玉,把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看成「夢」般的虛幻,「玩」樣的荒唐!人雖活著心卻死去。^就對寶玉這樣一個只剩了肉體軀殼的人,賈政辭家,還「求老太太訓誨」,叫他「以後認真唸書」,「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九十七回「成大禮」)賈母臨死還「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一百一十回「歸地府」)寶釵、襲人要寶玉「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以夫妻為事」、「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馬馬虎虎地做個補天派。
然而,寶玉卻想了卻塵緣(一百十八回「諫癡人」)。場期那天,寶、蘭辭行應考,全家希望「中個舉人出來」使賈家未世有個轉機;在寶玉卻是訣別:「打出樊籠第一關」。到底寶玉中了鄉魁,第七名舉人,滿足了補天父母和妻妾的要求;但封建貴族階級的賈〔假〕寶玉----真頑石,終於棄家出走,「光著頭,赤著腳」,像他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和封建社會、和滅亡中的賈府徹底決裂了!
曹雪芹通過寶黛愛情悲劇,充分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惡。他告訴讀者:萬惡的封建勢力是怎樣殘酷地吞食了一對追求真正愛情的叛逆者----因為他們的愛情是拆封建制度之天的,造成愛情悲劇;但他們同時也無情地毀滅了自己:逼得寶玉出走,使寶釵成為空閨裡的補天夫人,造成婚姻悲劇。他們用這樣的雙重代價來補天,賈府還是「樹倒猢猻散」,封建制度「大廈將傾」的危局未改。拆天的人當然不想補天,補天的人也欲補而補不成,封建的天確實已無法再補了。
曹雪芹主張拆天,但他不能建天,甚至不知道理想的天該是什麼樣子。他只能讓黛玉回「離恨天」,寶玉回青埂峰。但黛玉是香魂一縷,寶玉是未改本性的頑石一塊。讓後人從《紅樓夢》裡嗅到拆天派的香氣,看到拆天派的頑石樣的鬥爭精神;從他們那寧作「情癡」長「抱恨」,不惜「華筵終散場」的愛情悲劇中,同時也看到了社會悲劇。這才是偉大的民主自由思想的先行者曹雪芹十年辛苦,嘔心瀝血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