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美學價值

《紅樓夢》的美學價值

《紅樓夢》的美學價值

紅樓評論

說來也巧, 在《聊齋誌異》的作者蒲松齡去世的這一年(清康熙五十四年, 公元1715 年) 中華民族的又一個文化偉人曹雪芹誕生了。此前, 蒲氏曾用他書寫《聊齋誌異》的生花妙筆, 在編織著的百數十個故事裡, 確立了人類在這個領域中的嚴肅的社會責任和崇高的道德規範。更巧的是, 在蒲氏之後, 曹雪芹也用了十年的時間,在他的不朽巨著《紅樓夢》裡, 通過一個個情愛的故事, 去探索著情的豐富崇高的底蘊。這兩個雕塑人類靈魂的巨人, 一同在熔鑄昇華人類的社會本質屬性的艱難偉重的事業中, 嘔盡心血, 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所不同的是, 這兩大偉人所處的時代, 曹雪芹較之蒲松齡又向後推了整整半個世紀, 再加上家境生途的不同, 以及藝術個性與藝術體驗的差異, 使得曹雪芹在這個愛境的開拓上, 另築佳苑, 別創新意, 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單說這半個世紀的差異, 便被界定為兩個本質不同的時代段落: 封建的與萌芽中的資本主義的區別, 從而將曹雪芹的思想與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時代高峰, 且被一些紅學研究者稱之為超越了他的那個時代, 作家的世界觀已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在曹雪芹的《紅樓夢》創作的立意構思中, 由第一回始, 便明確地提出了要為親見親聞的幾個或情癡、或微善小才的異樣女子昭碑立傳的意圖, 之後又另立《石頭記》之名曰《情僧錄》, 或曰《風月寶鑒》, 更名曰《金陵十二釵》, 這都是為了突出此書的談情大旨。為這閨閣昭傳的綱目, 便是寶黛, 還有因此一事而勾出的許多風流冤家。這些青年男女戀情的更深厚的底蘊, 清晰地被表露在那首《紅樓夢引子》裡:開闢鴻蒙, 誰為情種, 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 傷懷日, 寂寥時, 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這意圖: 要者不過是寶玉、寶釵、黛玉之間的戀情而已, 捨此無它。故而, 讀《紅樓夢》時, 經學家所見到的易, 道學家所見到的淫,流言家所見到的宮闈秘事, 政治家所見到的排滿, 革命領袖所見到的階級鬥爭, 充其量不過是這一群青年男女戀情滋生纏綿的環境而已!

所以, 這情字便成了整部《紅樓夢》內含底蘊的中心和靈魂。

這情字的位置, 在《紅樓夢》中如此重要, 其份量與價值的根據又何在呢? 且細看曹雪芹的交待。

賈寶玉是撐起這部言情小說骨架的中樞, 被稱為情種, 倘無有這個情之種, 則不會有情之葉、情之花, 更不會有情之果。圍繞著頗有聲勢的賈寶玉的出場, 有一段偉詞宏論, 令讀者有高屋建瓴、大河直下的氣概, 不敢小視這個書中的第一主人公:冷子興道:「⋯⋯後來又生了位公子, 說來更奇, 一落胎胞, 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 上面還有許多字跡, 就取名叫做寶玉, 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異, 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冷子興笑道:「萬人皆如此說, ⋯⋯那年週歲時, 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 便將那世上之物擺了無數, 與他抓取, 誰知一概不取, 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 說:『將來酒色之徒耳! 』」⋯⋯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這人來歷, 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讀書識事, 加之致知格物之功, 悟道參玄之力, 不能知也! 」

讀什麼書? 識什麼事? 致什麼知? 格什麼物? 悟什麼道? 參什麼玄? 才能理解曹雪芹創造出來的這個千載不朽的藝術個性是情種而非色鬼? 這些書、事、知、物、道、玄, 恐怕是見所未見, 讀所未讀,悟所未悟的了。由此可知賈雨村立論的特異、宏大、重偉! 即使按賈雨村提出的觀點來看, 也可知如許由、陶潛、阮藉、嵇康、宋徽宗、溫飛卿、李龜年、卓文君、紅拂、薛濤這些人決非色魔淫鬼, 而儼然是迎著時代風雲而生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精英了。當然, 賈寶玉也在其中。這些人在中華精英發展史上, 即使不能同堯、舜、禹、湯、孔、孟比肩, 也可續名在後, 流芳百世。

賈雨村的這段宏詞博論, 既是賈寶玉出場的開道鑼聲, 也是這個不同凡響的藝術典型的鋪墊和激揚。其論詞的高昂脫俗, 足以起著震懾全篇的作用, 其內含蘊寄的深廣, 也更非世俗之見所能涵蓋, 尚需用更現代些的語言予以引發和詮釋。

一, 賈雨村所說的運、劫二字, 指得是時代環境, 也就是因經濟基礎的不同而劃分為各異的階級與社會集團拔弄而起的政治風雲, 其所謂應運、應劫而生者, 便都是時代的產兒。當然, 賈寶玉這個情種也在其中, 因而, 時代便成了這個情字的深厚底蘊, 即具有了時代精神。

二, 在運、劫構成的時代衝突中, 成為尖銳對立衝突雙方的是大仁、大惡之情, 其演變的終極規律, 則是仁者興而惡者亡。而寶玉則屬仁者之類。

三, 人的本質, 即人的粹美的社會屬性, 也一同在這時代轉換的規律中, 完成著自己的進化, 即做為歷史主體的人, 正是在這善與惡、美與醜的較量中, 鍛冶熔鑄著自身的靈魂, 成為一個更加純淨高尚的人。

我們的這個詮釋, 當是曹雪芹在冷、賈二人對話中所寄寓的深厚內涵: 社會的發展與演進, 實質上是人的本性、本質演變。賈寶玉被稱為情種的這個情字, 已早已遠離了色的範疇, 是人的本性、本質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和中心內涵, 以及不斷地從簡單、樸素、粗疏發展到豐富、高雅、精緻的動力。如果人類沒有了情, 一切都將走向終結。佛教之所以要割斷塵世情緣, 就是要走向遠離人世的靜寂; 儒家之所以要以理制情, 是要人們走向萬古不變的肅穆。這二者均可用來反觀曹雪芹所賦予的這個情字的崇高的地位和不朽價值。

《紅樓夢》裡的這個談情大旨, 是曹雪芹對人的社會屬性的本質, 在人類進入到文明時代後的一次最高層、最深刻的探索, 這個情字, 於我們通常所說的男女戀情, 已遠有超越, 具有著使母權制由失敗走向復歸的偉大意義。這是曹雪芹談情的一個豐碩成果, 也是對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

《紅樓夢》裡這個情字的豐富、高雅、文明的內涵, 被集中披露在賈寶玉這個藝術典型的塑造上。賈寶玉之所以是個情種, 其原因在於他無時無處、無窮無盡地將一腔真情自由平等地施向一切純潔善良、多情善感、又朝啼夜怨、春悲秋恨的無辜女兒們——這些在父權制取代母權制之後, 一直跌落在人類社會痛苦的最底層的女性的身上。他情之所至, 在黛玉之外, 尚廣及晴雯、妙玉、香菱、平兒, 乃至金釧、鴛鴦、紅玉、彩霞、彩雲、四兒、五兒、藕官、齡官。當然, 這種情景是極為清潔純淨的, 於同情與憐憫中, 又含著幾分博大和深沉, 變成了廣博的仁愛。賈寶玉之所以對大觀園內外的女兒情有獨鍾, 其原因還在於:

一, 女兒們的清純無比, 絲毫不曾受到世俗塵屑的污染, 有天然的人的本性美。賈寶玉說: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見了女兒, 便覺清爽, 見了男子, 便覺濁臭逼人。而且這女孩兒必須是未出嫁過的女子, 因為出嫁前, 潛藏深閨, 不涉世俗, 是顆無價寶珠, 出嫁了, 便染上

了許多金錢權勢的毛病來, 雖是顆珠子, 卻沒有了清純晶瑩的光彩寶色, 是顆死珠子了, 再老了, 更變得不是顆珠子, 竟是魚眼睛了, 失盡了清純粹美的本性。在《紅樓夢》裡, 曾有專筆異墨來頌揚女兒們的這種本質美。表現著賈寶玉對這種人性美的傾慕和嚮往:羨彼之良質兮, 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 閃爍文章。愛彼之貌容兮, 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 鳳翥龍翔。其素若何?  春梅綻雪;其潔若何?  秋菊被霜。其靜若何,  松生空谷;其艷若何?  霜映澄塘。其文若何,  龍游曲沼;其神若何?  月射寒江。奇矣哉! 生於孰地? 來自何方?信矣乎! 瑤池不二, 紫府無雙。這些不受世俗污染的紅樓女兒, 清新若太陽升朝霞, 明媚似出綠波的曲院風荷。如果這世界沒有了她們, 可真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 十分之七的美了。所以, 賈寶玉視這些異性的姐姐妹妹如摯友、如知己, 且甘願做小伏低, 賠身下氣, 充役於丫鬟, 性情體貼, 話語纏綿。甚至動輒便願為這些女兒做出犧牲, 去做和尚、去死、去化煙化灰。他的這一腔真情, 曾被貼身小廝茗煙披露得淋漓盡致:「二爺的心事, 我沒有不知道的, 只有今兒個這祭祀沒有告

我, 我也不敢問, 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姓名, 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下無雙, 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 讓我代祝: 若芳魂有感, 香魂多情, 雖然陰陽相隔, 既是知己之間, 時常來望候二爺, 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變個女孩兒, 和你們一處相伴, 再不可脫生這鬚眉濁物了。」質的精華, 形的脫俗, 是異化後復歸了的美, 她既有人天然的本性美, 又有歷史冶煉昇華後的本質美。只有具備了這晶瑩粹美的素質本性, 才是理想境界中最美的人。

二, 女兒們清雅廉重、不顧心於祿蠹、更不青眼於國賊的高品崇德。

《紅樓夢》在以寶黛為代表的一代青年的戀情未始之時, 作者先插寫了一段賈珠與李紈的婚姻歷史: 以珠雖夭亡, 倖存一子為據, 讓李紈合乎性理地守著貞節。此事雖小, 卻含寄極深: 李紈者,理完也! 在女兒們的樂園大觀園中, 這個極年輕的女兒, 卻處膏粱錦繡無情, 形同槁木, 心如死灰, 成了一個死亡的未亡人。從而宣佈了封建禮教婚姻制的滅亡, 那培育她的國子監祭酒的父親的理想及《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這一代文化、一代人物、一代思想的死亡, 並以英蓮(應憐) 為始, 而後漫及篇終的天真爛漫、自由解放、無拘無束的青年的戀情追求與不幸。從此, 翻開了大觀園內外一頁性質迥異、奇彩異輝的戀情歷史。寶黛是其中的佼佼者, 與這對新人的人性本質美相映襯對比,有兩個形質特異的人物: 寶釵和湘雲。我們只須看一段對話, 便可知其端底:寶玉知是賈雨村來了, 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做就罷了, 回回定要見我! 」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寶玉道:「罷、罷, 我也不敢稱雅, 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 並不願同這些往來!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情不改。如今大了, 你就不願讀書考舉人進士的, 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 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 也好將來應酬世務, 沒見你成年家, 只在我們隊伍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在的屋裡坐坐, 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的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 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 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去過不去, 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走了。寶姑娘登時上臉羞的通紅, 過後還是照舊一樣。誰知這一個反到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不理她, 你得賠多少不是呢! 」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 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 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這段對話, 何等賅要, 又何其精采!《紅樓夢》正是憑著這些對話, 在情的本質內涵上, 將寶黛同寶釵、湘雲間的差異, 判然分開, 並借此將寶黛之間的愛境, 從情與理兩個方面, 推向極致, 搖蕩心魂: 寶玉不避嫌疑的盛讚, 黛玉深感安慰的由衷感歎, 令人頓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快感。這是情愛的最高境界, 愛最為堅實的基礎, 愛最為厚重的內涵, 縱有酷雪嚴寒襲擊, 也仍然會如松柏, 不變倔強崢嶸之姿,不改蒼翠碧綠之色! 寶玉在致死挨打的尖銳衝突後, 更加痛惡寶釵深染釣名沽譽的世風, 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也更加敬重黛玉。國子監祭酒李守中說: 女子無才便有德。這德在曹雪芹的筆下, 絕不是李紈式的槁木死灰般的萬念枯寂, 而是衝破腐朽禮教規範, 洗淨錢勢污染的個性的抒發, 是百無禁忌的自由主體意識的張揚。這個主體意識的豐富內涵: 不僅強烈反對世俗, 禮教, 而且更尖銳地指向了封建政治中極為敏感又極為威嚴的君臣關係。並將這關係中的極端「文死諫, 武死戰」剖析批駁得體無完膚, 認為這些祿蠹國賊因一己虛名而不顧棄君棄國的大義。於是, 寶玉面對這迂闊、虛偽、腐朽的人生, 這異化了的人性, 只有將這人間至情, 奉向清純無比的女兒。

這種新型的人的社會屬性, 是人在異化後走向復歸中的一個極厚重的積澱和昇華。寶黛愛情的可貴, 就在於慰為知己的愛境中, 已經溶入了一個有未來性質的二人共有的社會理想, 在人性的本質上注入了一個新的內含。

三, 她們具有不容輕辱, 不容詆毀, 任性而行, 寧為玉碎的個性與品格。

在曹雪芹的筆下, 幾個老婆子批評寶玉「連一點剛氣也沒有」的話, 正道出了包括黛玉在內的這對貴族男女構築共有的愛境時所表現出的軟弱。和寶黛不同, 曹雪芹又寫出了一個個少受禮教規範的、沉於社會最下層的女性在爭取自己的愛果時, 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堅毅沉著、剛烈果決。有關這方面的描寫, 僅就回目而言, 便有「俏丫鬟抱屈夭風流」中的晴雯,「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中的鴛鴦,「冷小妹恥情歸地府」中的尤三姐,「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中的芳官、蕊官、藕官, 此外, 在行文中旁及插入的還有: 彩霞的含悲, 齡官的蓄怨, 更有金釧的跳井, 司棋的碰壁, 一一顯示著與貴族青年男女所不同的個性與品格。而這些女孩子的烈行壯為, 又總是一次次震顫著寶玉的靈魂, 並使他動容而傾心。先說尤三姐。她認為自己的歸結處, 是終身大事, 一生一世, 非同兒戲,「也只要自己找一個素日可心的人方跟他去。若憑別人撿擇, 雖富比石崇, 才過子建, 貌比潘安, 我心過不去, 也白過了一世」, 這些話, 句句磊落光明, 又語語凝重有力, 如響亮的宣言。她道寶玉之不能道, 言黛玉之不能言, 觸地有金石之聲, 凌空有裂帛之響。她對癡情相待的柳湘蓮,「一年不來等一年, 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 就剃頭當姑子去」。這話句句是誓言, 又句句是行動,當柳湘蓮悔婚索要信物時, 尤三姐便當面取出那合體鴛鴦劍, 她左手將劍鞘送與湘蓮, 右手冷颼颼、明亮亮地將劍往頸上一橫, 血濺滿地, 身倒難扶, 以清白剛烈之死, 殉了愛情, 酬答知己! 這行為有易水送別的烈士遺風, 有氣貫長虹的大丈夫氣概, 在人性的復歸中, 放著奇光異彩, 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

此外, 還有雙雙為情而死的司棋、潘又安, 張金哥與長安守備之子, 也都是「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詩境中的驕子。

四, 她們具有瀟灑飄逸的超脫精神, 能跳出纏綿悱惻的戀情。正是這種精神, 將人的本性本質引入到一個極致。且看「杏子蔭假鳳泣虛凰」一回書: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 祭的是死了的的 官」。寶玉道:「這是友誼, 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是友誼?她竟是瘋傻的想頭, 說她是小生, 的 官是小旦, 常做夫妻, 雖說是假的, 每日那些曲文排場, 皆是真正體貼溫存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 尋常飲食起坐, 兩人竟是你恩我愛。的官一死, 她哭的死去活來, 至今不忘, 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 我們見她一般體貼溫柔, 也曾邊問她得新棄舊的。她說: 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 或有必當續絃者, 也必要續絃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 便是情深意重了, 若一味因死不續, 孤守一世, 妨了大節, 也不是理, 死者反不安了。」這真是曹雪芹筆下獨有的奇聞奇事! 情之摯深, 可以使假成真, 使無成有。在這虛心之中, 竟藏著人生三昧的哲理: 新的人, 既可為舊情而死, 也應為新情而生。這二者同樣是人的主體意識的頑強體現, 也是個性解放的一種張揚。其更積極的意義是: 使人在愛境的困惑裡, 由從一而終陳腐念的繭縛中, 情趣活潑地走向解放。表明為情而死是情之至, 緣舊情而生新情, 同樣也是人世間的大道理, 在反對迂腐的貞節觀念上有極為深刻的意義。這是舊的人性的一個更新。應該說:《紅樓夢》在《牡丹亭》之後, 又走出了杜麗娘等一大批為情而死的女兒們所沒有走過的路, 申張了她們所沒有發現的至理。這一筆, 使曹雪芹在新人的社會屬性的探索中, 再一次呈現出一種新異的光彩。總之, 清純、高雅、剛烈、灑脫, 正是在時代的演進中, 熔冶出情字的豐富內涵和精華, 也標誌著人類在優美豐富的人性的發展上,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在人類情愫的發展史上, 在《紅樓夢》中, 博愛與專一的衝突,圍繞著寶黛愛情故事的確立, 幾起幾伏、幾爭幾斗而又始終未能解決, 也是人類文明時代存在著的帶有根本性的問題, 同時, 也是對已有的局限性很大的愛情觀念的一個衝擊和突破。曹雪在談情的大旨中, 有一個特異的獨創——賈寶玉這個不可重複的藝術典型, 在他的典型環境中所形成的獨有的藝術個性:情種與意淫這二端的矯狂。

所謂情種者, 即對大觀園內外的任何一個清淨秀靈的女兒, 都有一種纏綿不盡的矜憫哀憐之情, 有如嗜潔成癖一樣, 成為一種難以更改的忘情忘我的固性; 所謂意淫者, 便是將這樣的情愫, 演繹為愛的對象後, 在美感上的一種自我陶醉。曹雪芹對賈寶玉的這一藝術性格, 不僅重筆濃墨, 將其潑灑得淋漓盡致, 而且妙筆所至, 更使人搖蕩心魂。

其情之形: 不僅籠罩丫頭們, 而且對那些異化為女性的男子:秦(情) 鍾、香憐、玉愛, 也都四處各坐而八目相鉤, 設言托意, 詠桑寓柳, 令人有不堪之至之感; 那玉簪寫出的幾千個薔字, 使薔薇花下的寶玉, 心有所動, 意有所搖: 揣猜著畫薔女兒的心事, 分擔著她心中的煎熬, 憐惜著女兒身子的單薄, 擔心著女兒如何經得起這驟雨的一激, 而唯獨忘了驟雨中的自己究為何物? 此外, 還有洗女兒臉盆中的香脂, 聞女兒袖中的冷香, 吃女兒唇上的胭脂, 均是一種極精緻的怪癖。這種怪癖既是人類在蒙昧時代特性的一個孓遺, 是文明時代到來後, 人的感情在更高的復歸中一個極精緻的異化, 也是人類在感情上的昇華中的一個極端。故而, 這感情上的怪癖, 既為黛玉所不容, 也為寶釵、湘雲、襲人所厭棄, 自然在她們之間也產生了一次次的較量:「賢襲人嬌嗔箴寶玉」,「林黛玉俏語謔嬌音」,「寶釵借扇機帶雙敲」諸回書中, 反反覆覆地記錄著她們的雞聲鴨斗的口角, 表現著聰慧的紅樓女兒對賈寶玉的不滿, 或閉門不納,或緘口不理。自然, 也便把這個情種意淫逼到了無路可走的當口,顯示一下他割絕世情的決心。於是在「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一回書中便有了他的《莊子·外篇·紸篋》的續文:

焚花散麝, 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 戕寶釵之仙姿, 灰黛玉之靈竅, 喪滅情意, 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 則無參商之虞矣; 戕其仙姿, 無戀愛之心矣; 灰其靈竅, 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 皆張其羅而穴其隧, 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再加上那首《寄生草》, 這些曲文, 在釵、黛、雲看來, 只不過是最能移性的道書禪機引出的癡心邪話而已, 而於寶玉來說: 則是因聖知出大盜, 珠玉誘小盜, 六律蔽聰聞, 鉤繩出機巧的現實經歷後的一種痛苦的體驗, 並在這深刻的體驗中, 找出了他的這個情種意淫的產生之源, 而決心焚花散麝, 戕寶釵之仙姿, 灰黛玉之靈竅, 以便自己能滅情種, 絕意淫, 從此走向徹底的解脫。但可惜的是: 寶玉的這種分析和綜合, 並不科學, 故而在一陣煩惱之後, 復歸內幃廝混的現實。而真正能使他清醒一點的則是那冷酷的人生: 在「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一回中, 寶玉目睹了賈薔和齡官的癡情, 才從中深領了

畫薔真意: 這才是摯愛, 這才是專誠。正是這種極冷酷的專誠, 才使寶玉悟了「各人只是各得眼淚, 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並且深深暗傷「不知將來葬他灑淚者為誰」?寶玉悟了嗎? 雖悟了一時, 又能悟得了永恆麼?遠的不說, 近足可證:在第七十八回, 寶玉在為晴雯淒楚了一夜後, 終又寫出了「茜紗窗下, 我本無緣, 黃土壟中, 卿何薄命」的悼詞, 這視晴雯如嬌妻的句子, 使黛玉忡然變色, 引起心中無限狐疑。更有第一百零五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中, 在寶玉將要離家出走的前夕, 尚且將一腔真情, 由黛玉移向晴雯, 再由晴雯移向了五兒。不是情種, 沒有意淫, 便不成其為寶玉, 所以, 直至終了, 還保持著這一怪癖的個性, 這便是曹雪芹筆下所塑造出的典型環境中

的一個藝術典型。這便是我們民族的文化偉人, 在文學——情學的探索中, 取得的又一個偉大的成果: 寶玉不屬於哪一個紅樓女兒,而是所有。但寶玉又得到了誰的眼淚了呢? 黛玉的遺恨, 寶釵的木然, 紫鵑的冷峻, 五兒的惶惑, 而寶玉終於還是稱心如意, 又無可奈何地卻斷塵緣出了家。這既是一個矛盾, 又是一個突破, 更是曹雪芹的一個偉大所在。

春夢隨雲散,  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  何必覓閒愁!

一種時過境遷後無可奈何的超脫, 這是曹雪芹為我們留下的一個啟迪, 一種思考: 在更加清純、崇高、粹美的文明時代到來的時候,這個情字, 該怎樣一筆一劃地將它寫得更加美麗而又十分清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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