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苦悶的象徵
在西方,叔本華、弗洛伊德、柏格森和克羅齊無疑是對現代藝術影響最大的四位哲學——美學家。柏格森強調生命力的衝動——它對於社會環境的壓抑的反抗——乃是一切藝術創作的根源;弗洛伊德認為生命力的衝動,尤其在藝術創作中,往往以潛意識的形式表現出來;克羅齊據此對藝術的本質做了根本的解釋,指出「藝術就是表現」;而叔本華則認為生命力與社會環境的矛盾,使人生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不是悲劇的事件,而是悲劇的人生。
日本學者廚川白村,將有關的思想概括為一句話,即「藝術是苦悶的象徵」。1
整個西方現代文學對於傳統文學的一個根本性轉變,就是普遍自覺地超越了「事件的表達」和「純客觀的描述」,而以象徵的方式表現著人生的苦悶。
這種藝術美學思想當然並非西方近代所獨有。在中國,唐代的韓愈就說過「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2的話。晚明的李贄在指出文學創作只有「發憤而作」,「訴心中之不平」,才能具有較高的思想價值的同時,更明確說明了文學家所採用的「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的藝術表現方式。3
然而,非常奇怪的是:當代許多紅學家的研究卻似乎有意排斥了上述美學思想的「干擾」,他們所側重的,仍然是作為事件的那「現象」的本身,對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以及作者的創作意識的推尋,則只不過成為事件演進的結局,結論。因此,在被稱為當代「顯學」和《紅樓夢》研究中,「家族滅亡說」、「譏失教說」和「悼紅說」仍然是其主流,——就像二百年前一樣。
是《紅樓夢》本身不具備深刻的內涵,只不過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嗎?
當然不是。
《紅樓夢》沒有象西方長篇小說名著中那樣,慣於對作品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做大量的、深入的、直接的描寫;然而,只要讀者不為「情節趣味」所囿,就不難從它那饒有趣味的日常生活景象描寫中,感知到主人公賈寶玉豐富的心理活動。
通過賈寶玉這一藝術形象(以及其它重要藝術形象)的塑造,作者象徵地、深刻地表現出他的精神的苦悶。
1.生命力的衝動
按照柏格森的觀點,生命力的衝動乃是人與生具有的本能。實際上,在人生的成長過程中,它還不斷滲透進後天的、精神的因素。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將作品的主人公選定為一個少年,並且是生活在別有一洞天的「女兒國」之中的少年,就特別突出了這種衝動的本能性。
當然,賈寶玉不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更是一個生命力特別活躍、情感特別豐富的少年。
——「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35回)
——「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兩個小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3回)
詩社成立之時,諸人各起雅號,寶釵稱寶玉為「無事忙」,就最概括地、形象地道出了寶玉性格的這個突出特點。賈雨村聽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謂秉「正邪相搏之氣」而生者,「置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則又從「理論」上對寶玉的特殊氣質做了說明。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23回)
對異性自然萌發的愛戀之心,是生命力衝動的主要表現之一。
2.被壓抑的痛苦
生命力愈是活躍,情感愈是豐富,當然也就愈是容易感受到被僵固的社會環境所壓抑的痛苦。
中國的封建社會,到了《紅樓夢》寫作的時代,已經綿延了兩千餘年。漫長的歲月,使政治上、思想上的專制主義統治象越堆越高的墳丘一樣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冷酷。在這種無情的高壓下,多少靈魂腐臭了,多少靈魂麻木了,而這些腐臭的、麻木的靈魂所形成的泥沼,更使沒有腐臭、沒有麻木的靈魂倍感壓抑的痛苦。
寶玉就是倍感壓抑的痛苦的、沒有腐臭沒有麻木的靈魂中的一個。
——「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7回)寶玉初會秦鐘,見其人品出眾,心中悵然若失地感到的,就是行動不得自由的壓抑。
在賴大家的宴會上,寶玉把這種怨忿對柳湘蓮明白地說了出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47回)
鳳姐的生日,寶玉不過私自出去了一會兒,家中就如玉釧兒所說,「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好歹,『怎麼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老爺回家來,必告訴他打你!』」(43回)嚴酷的家族約束管制,卻以疼愛翼護的形式表現出來。這裡暴露出中國封建教育的嚴重保守性和虛偽性。
正因為「疼愛」只不過是虛偽的形式,約束管制才是目的、本質,所以如果「被教育者」真地反抗這種壓制,「教育者」就會消失了平時虛偽的溫情,顯出野蠻冷酷的本相。只因為結交了戲子琪官,寶玉便遭到賈政的毒打,給他一個嚴厲的教訓。(33回)
想要做的,不許你做;不願做的,卻又逼你去做。這是專制主義的同一性的兩種表現。其中思想方面的束縛壓迫是最沉重的。
「聖賢垂教」,其實是「無故生事」;八股制藝,不過是「餌名釣祿之階」。從這些故紙堆中散發出腐朽的臭氣。然而,這卻是非得「學而時習之」不可的。於是「讀書」成了寶玉最厭惡、最頭痛的一件事。
社會的黑暗,政治的腐敗,使得官宦貴胄只能是國賊祿鬼之流。所以,寶玉「懶於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36回)。然而,「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的事是不時會有的,寶玉雖然「心中好不自在」,卻也只得勉強從命。(32回)
除了自身(生命力的衝動)感受到的壓抑之外,對於生活在周圍的親人,尤其是處於完全無權地位的少女們,寶玉也看到和預感到他們的不幸,由於強烈的同情之心,使寶玉同樣感受到沉重的壓抑。
在象徵性的「太虛幻境」,寶玉看到的是「朝啼」「晚怨」諸司,讀到的是「堪傷」「可憐」之詞,聽到的是「終身誤」「枉凝眉」諸曲,聞到的是「群勞碎」之香,飲到的是「千紅一哭」之茶,……它們都在敘說著少女們的痛苦和悲哀。
在現實生活中,不斷發生的悲劇更是令人驚心動魄:秦鍾、金釧的夭逝,平兒、鴛鴦的困厄,齡官、小紅的幽怨,直至怡紅院大劫,群芳凋蔽……甚至貴為帝妃的元春,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省親場面中,也只能「忍悲強笑」,掩不住悲慼戚、昏慘慘的不祥氣氛。
當然,最為寶玉所關切的,還是與他朝夕相處、心心相印的黛玉,還是他與黛玉矢志不移、生命系之的愛情。然而,也正是這個愛情,給他帶來最多的苦惱,使他感到最沉重的壓抑。
寶玉的父親賈政,曾經訓責寶玉:「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銗?氣色,這會子又咳聲歎氣。你哪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33回)有著優裕的生活條件的寶玉,卻不滿足,時時生出煩惱怨忿,這當然不是精神已近於僵枯的賈政所能理解的。
其實,所有這一切,究竟因為什麼,寶玉自己也還不能理解。他只是感到沉重的壓抑,他只是感到深深的苦悶。
3.人與人的隔閡
封建專制不只形成直接的壓抑,它還使人與人之間產生隔閡,從而形成又一種嚴重的心理壓抑。
壓迫者及其爪牙與被壓迫者處於恆常的敵對狀態。前者給予後者的,只有暴虐的奴役,殘酷的掠奪;後者給予前者的,只能是憎恨和反抗。
在被壓迫階層內部,也迫於專制的淫威,或受「聖賢」禮教的愚弄,蒙蔽了本性,而不能進行正常的思想情感交流,從而產生了隔閡。有些人更屈服於專制勢力,蛻化變質,充當了壓迫者的爪牙,轉向同其他被壓迫者敵對的位置。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少女皆美的思想,其實是少年寶玉的一種幼稚幻想。在「女兒世界」中同樣有著是非善惡的對立,有著真偽美醜的差異。在黑暗冷酷的專制勢力的壓迫下,「女兒」中的一部分同樣不可避免地要變質,墮落。像薛寶釵、花襲人這樣的人,雖然不至於象鬚眉濁物那樣赤裸裸地表現出她們的貪慾,她們的凶狠,然而正因為具有較大的欺騙性,才更令人難防地產生出她們助紂為虐的罪惡作用。
釵襲之流已成為大觀園中的「異己者」,即使將她們排出不論,在這個小天地內部的一般成員之間,也存有這樣或那樣的隔閡。
寶玉誠心誠意到梨香院請齡官唱支曲子,不料齡官卻非別的嬉笑不避的女孩子可比,竟正色拒絕了他。寶玉「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厭棄,自己便訕訕地紅了臉,只得出來了。」以致回到怡紅院還是若有所失,「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36回)
怡紅院的丫頭小紅,生得乾淨俏麗,伶俐乖巧,卻從來未能遞茶遞水,拿東拿西,做點眼前的事。偶爾給寶玉倒了一杯茶,便受到秋紋、碧痕的奚落。後來又因替鳳姐傳話取物,遭到晴雯、綺霞等人的嘲笑。(24回,27回)晴雯、秋紋等人都能友好相處,卻獨容不得小紅,存在著近乎無理的隔閡。
進一步看,即使在嬉笑不避、友好相處的人們之間,也未必能夠知心解意。
寶釵生辰,因戲班作小旦的長得像黛玉,湘雲直說了出來,寶玉怕湘雲黛玉二人因此生嫌隙,從中調合,不想不但未調合成功,反而落了兩處的責怪。「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因而大大灰心。(22回)
再進一步看,即使肺腑相交、生命系之的戀人,也難達到真正的貼然無間。
寶玉自幼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29回)以致二人原本一心,反成二心,欲求親近,反而疏遠。後來雖經寶玉大膽傾訴肺腑(32回),二人互明心跡,不復互相試探,黛玉終究未能完全放心得下。(45回)
為什麼人們之間的情感如此難以溝通,人們之間的關係如此難以協調,甚至連最親愛的人也不能完全消除隔閡?少年的寶玉還不能理解。他只是感到沉重的壓抑,他只是感到深深的苦悶。
4.存在的孤獨
寶玉的苦悶是特別活躍的生命力受到極端專制的黑暗社會的壓抑而產生的苦悶,是腐朽、僵固的社會中最先覺悟者的苦悶。寶玉是太熱情、太純真了,竟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裡。他感到可怕的孤獨。
對於窒息了靈魂,鬼蜮一般地去做那富貴榮華夢的鬚眉濁物,寶玉有的殺?是鄙惡。
——「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2回)
——「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20回)
——「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32回)
——「……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若無,毫不曾介意。」(16回)
然而,幾千年的專制「文明」,使得是非顛倒,美醜混淆。在專制奴役下匍匐求生存的沽名乞祿之徒,即以專制主義的「聖賢之教」替自己遮羞,反而對自由的精神大加嘲笑了。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3回)
正直、熱情、聰慧的寶玉,成了狂人眼中的狂人,蠢物眼中的蠢物。
賈母給寶釵做生日時,寶玉聽了《魯智深醉鬧五台山》一齣戲中的《寄生草》一曲,「喜的拍膝畫圈,讚賞不已」。後因與黛玉、湘雲賭氣,大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之歎。(22回)這些地方,很可以看出寶玉平時竭力隱藏著和想遺忘掉的孤獨感,實則已達到一觸即發的程度。
5.空虛和絕望
先覺者的孤獨,同時給寶玉帶來了更可怕的空虛和絕望。
寶玉堅定地背離了他的階級、他的家庭給他規定好了的「立身揚名」、「光宗耀祖」的人生道路,——他決不會去入了自己深表鄙惡的國賊祿鬼之流。然而,可悲的是,在否定了舊的人生道路之後,卻找不到可以肯定的、理想的人生道路。情感如此豐富、生命力如此活躍的寶玉,卻只能每天在「無所事事」中打發日子。
——「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大喜悅。」(2回)
寶玉從小的綽號:「混世魔王」(3回),「絳洞花主」(37回)。還有後來寶釵給取的「雅號」:「無事忙」、「富貴閒人」(37回)。
更為可怕的是,寶玉也沒有看到未來的希望。他所能預見到的未來,只是生活中美好事物的必然消逝。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28回)
——「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算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71回)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19回)
這空虛、絕望的情緒產生於精神的壓抑,又使壓抑變得更為沉重。
6.從社會隱遁
充滿了生活慾望的賈寶玉,在專制壓抑下感到可怕的孤獨和空虛,對這個社會已完全絕望。但是,他並沒有因此完全頹床?。與叔本華等人「慾望即痛苦」的認識不同,寶玉是從是非善惡美醜的角度來認識生活的。壓抑、苦悶、孤獨、空虛和絕望,都是醜惡可憎的專制社會所造成的,寶玉希望能夠通過脫離這個社會來擺脫它們。
這就是許多哲人曾經選擇了的隱遁的生活方式。不過,寶玉的隱遁方式是非常奇特的:他不是通過「清心寡慾」的自我克制功夫得到精神上的自我滿足;相反,他更把滿腔熱情傾注在那些純潔可愛的少女們的身上。
——「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致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23回)
寶玉生辰,群芳宴慶。「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不僅性格開朗的史湘雲公然醉臥在芍葯叢中的青石板凳上,連「代理總監」的李紈、探春、寶釵也一反常態,忘乎所以地調笑起來。(62、63回)
這就是脫離了社會,退縮在大觀園「女兒國」中的隱士的賈寶玉。退縮,隱遁,是社會壓抑無法抗拒的結果,所以本質上是消極的,可悲的。不過,假如社會允許寶玉平靜地隱遁在大觀園這別一洞天中,那麼象寶玉自己所說的,「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他的苦悶也許就不再那麼深重。
然而,牢籠之內是不會有真正的自由的。大觀園「女兒國」並沒有脫離這個黑暗社會而真正獨立的能力。在這個「花招繡帶,柳拂香風」的別一洞天裡,封建專制勢力同樣伸長著它的魔爪,冷酷地施加著壓抑,造成著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寶玉的隱遁生活不但不能夠遂心,——不但不能夠真正「超脫」,不但不能夠擺脫壓抑、孤獨和空虛的苦悶,而且怡紅院大劫的淫風濁雨的「突然」襲擊,更使這個夢想比預感的還要早得多地就遭到了徹底的破滅。
7.親愛者的生離死別
所謂悲劇,最慘痛的當然是親愛者的生離死別。這是社會最無情的傾軋,希望最徹底的喪失。
——「寶玉……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13回)
——「秦鍾既死,寶玉痛苦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猶是:淒惻哀痛。」(17回)
後來寶玉更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70回)
這是對寶玉生離死別的苦悶的幾次渲染。
晴雯橫遭迫害、含恨夭逝之後,寶玉所作《芙蓉女兒誄》,悲痛至極,按文情文理應是由黛玉(未寫出的夭逝)而起,所以它實則是祭悼黛玉的誄文的假借,表達了寶玉最沉重的生離死別的痛苦。
這是莫大的痛苦。在慘痛之中,寶玉徹底醒悟了。以前為虛偽的溫情的紗幕所掩飾的家庭生活,現在暴露出它的冷酷的真象。是非曲直、善惡美醜現在都這樣清晰地呈現在寶玉的面前。
8.徹悟和控訴
現在,寶玉清醒地認識到,這個社會,包括他在很長時間內對之抱有幻想和依戀之情的大家庭,對他意味著什麼,——壓抑,導致他的生命於毀滅的無情的壓抑,如是而已。現在,生活不再掩飾地呈現出一派淒涼、恐怖的景象: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78回)|但是這並不是生活的本象,它只是生活被黑暗的社會所毀壞了的景象。所以,痛苦和悲哀並沒有奪去寶玉的生活熱情,並沒有奪去寶犎?的生活勇氣。寶玉徹底否定的,只是這專制的制度,黑暗的社會,醜惡的「屑小」,而不是理應美好的生活本身。否定的結果是控訴,是抗爭,而不是頹廢: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76回)
曹雪芹不是叔本華。
以上我們通過對主人公賈寶玉生活形象的分析,對《紅樓夢》所表現的人生苦悶——它的藝術精神本質——做了揭示。我們既然借用了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的題名,就不妨再引述一下這本書中很精采的三節話,以作為本文的結束。
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徵主義。
我們的生活愈不膚淺,愈深,便比照著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著這盛,這苦惱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處的內底生活,即無意識心理的底裡,是蓄積著極痛烈而且深刻的許多傷害的。一面體驗著這樣的苦悶,一面參與著悲慘的戰鬥,向人生的道路進行的時候,我們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號泣,而同時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凱的歡樂和讚美裡的事。這發出來的聲音,就是文藝。對於人生,有著極強的愛慕和執著,至於雖然負了重傷,流著血,苦悶著,悲哀著,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時候,在這時候,人類所發出來的詛咒、憤激、讚歎、企慕、歡呼的聲音,不就是文藝麼?在這樣的意義上,文藝就是朝著真善美的理想,追趕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進行曲,也是進軍的喇叭。響亮的閎遠的那聲音,有著貫天地動百世的偉力的所以就在此。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惱,正如在夢中,慾望便打扮改裝著出來似的,在文藝作品上,則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種事象而出現。以為這不過是外底事象的忠實的描寫和再現,那是謬誤的皮相之見。
由此看來,如果認為《紅樓夢》作者的苦悶即在於所描寫的事實——家族的衰敗,像猜謎一樣地去猜作品中「隱藏著的史實」,這種觀點不尤其是「謬誤的皮相之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