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作技巧和藝術價值
《紅樓夢》一書,是我國家喻戶曉的言情小說,它不僅在我國的文學史上佔有極高的地位,而且躋身世界文學名著之林,亦毫無遜色。作者以如椽巨筆,描寫賈府的興衰際遇,以靈活的筆觸,刻劃人生百態。它是社會人生的寫照,是大干世界的縮影。為使讀者對本書之精神與內涵,有較為深刻之瞭解起見,筆者願就所知,作簡要之分析,以供同好之參考。一、對《紅樓夢》應有的認識
甲、故事內容
《紅樓夢》一書,原名《石頭記》,又名《風月寶鑒》及《情僧錄》。該書作者傳說不一,惟書中第一回曾提到:「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話,給我們留下一個寶貴的線索。袁子才在《隨園詩話》中云:「曹練亭(練亭為楝亭之誤,乃曹寅之號)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其子(其子為其孫之誤)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極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由這段珍貴的史料中,《紅樓夢》為曹雪芹所著之說,已找到一個有力的證據。尤其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本發現後,更使此說成為無可置疑的定論;然而該書的內容究竟是表現什麼?仍為歷代紅學家所爭論的課題,茲分別述評於後:一、蔡元培先生在《石頭記索隱》中,認為此書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對漢族人士入仕於清者,寓有貶抑之意。書中男子代表滿人,女子代表漢人。賈寶玉影射康熙時代的廢太子胤扔,林黛玉影射朱竹奼,史湘雲影射陳其年,薛寶釵影射高江村,探春指徐建菴,王熙鳳指余國柱,妙玉指姜西溟,惜春指嚴蓀友,劉姥姥指湯潛菴,此說胡適之先生曾提出兩點意見加以反駁:(一)一般小說所影射之人物,只變換姓名而不變換性別及職業,何以到了《紅樓夢》中,男人竟變成女人,官僚和文人均變成眷屬。(二)一般小說所影射的人物,總保持其原有關係,而《紅樓夢》所影射的人物中,胤扔(寶玉)與朱竹坨(黛玉)有何戀愛關係?高士奇(寶釵)又與朱竹詫(黛玉)有何吃醋關係?以此推之,蔡氏之說不足信。
二、俞樾先生的《小浮梅閒話》,張維屏先生的《松軒隨筆》,陳康祺先生的《燕下鄉脞錄五》均認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影射康熙時代的宰相明珠之子納蘭性德。然而考諸史乘,納蘭性德生於順治十一年(公元一六五四年),死於康熙二十四年,年三十一歲,以年齡推之,似與寶玉身世不合,凡此等等,胡先生均已分別加以駁正。
三、王夢阮與沈瓶庵二氏所著之《紅樓夢索隱》謂:「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相傳世祖臨宇十八年,實未崩殂,因所眷董鄂妃卒,悼傷過甚,遁跡五台山不返,卒以成佛……』」然此說亦不可信,近人孟純蓀《董小宛考》謂:「小宛生於明天啟四年甲子。世祖生時,小宛已十五歲,以情推之,斷無入宮邀寵之理。」
四、潘重規先生在《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一文中,認為此書是民族主義的血淚結晶,他說:「我們知道作者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的意思,是要用傳國璽來代表政權,『石頭』『寶玉』都是影射傳國璽,傳國璽的得失,即是政權的得失,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寶釵代表清室,林薛爭取寶玉,即是明清爭奪政權,林薛之存亡,即是明清的興衰。」
關於此一說法,李辰冬先生在《與潘重規先生談紅樓夢》一文中謂:「即使我們承認『寶玉』就是『傳國璽』,而『傳國璽』是野心家所爭的對象……然寶玉為什麼三番五次不是砸玉就是摔玉呢?那有玉璽可以隨便砸掉摔掉不要的呢?即令再如潘先生所說,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寶釵代表清朝,他們三人所爭的就是玉,那末『寶玉』就應該屬於林黛玉,為什麼賈寶玉反因黛玉無東西可配而當黛玉的面要摔玉呢?」諸如此類的問題,李先生列舉了十二條之多,故潘先生之說,亦難令人相信。
五、胡適之先生在《紅樓夢考證》中,指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所提到的曹棟亭,就是曾經作過四年蘇州織造,二十一年江寧織造的曹寅,棟亭是他的號。曹雪芹是他的孫子。他本人是一個詩人,著有《棟亭詩鈔》八卷,《文鈔》一卷,《詞鈔》一卷。《詩別集》四卷,《詞別集》一卷,家藏精本書籍三千二百八十七種,復刻有《居常飲饌錄》一卷。搜集前代飲饌方法,此與《紅樓夢》第二回中所講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甚為符合。曹寅死後,長子曹頤接著做江寧織造三年,次子曹頫\做了二十年。曹頫\即雪芹之父,公元1715——1728年任織造,而雪芹於1717年左右生,隨其父在織造任上約十二年光景,曹頫\卸任織造時,因虧空公款被抄,大觀園遂落入隋赫德之手,改名為隋園,後又傳至袁枚家,復改名為隨園。曹家在金陵之家產蕩盡之後,不得已而遷北京居住,故《紅樓》中所謂的甄家、即指江南言,凡此等等,均與書中所描寫者甚為相合,故胡適之先生便下結論說:此書等於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傳。
胡先生的論證,自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本發現後,更有了不可或移的鐵證,如第十三回中評道:「『樹倒猢猻散』之語,言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第十六回「現在江南甄家」一語旁邊評道:「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者。」又第二回敘榮府世次道:「白榮國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死去,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平靜中和,也不管理家務。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錘愛,原要他以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時遺上一本,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了官,間還有幾人?立即引見,遂又額外賜了政老爺一個主事之職,令其入部學習,如今已升了員外郎。」在這段話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評道:「嫡真事實,非妄擬也。」因此即可證明,《紅樓夢》裡的賈政即曹寅之次子曹頫\,賈寶玉就是曹雪芹了。
乙、前後異同的問題
本書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是否皆出自曹雪芹之手?抑或高鶚所偽托?至今仍是一個懸案。在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中。有程偉元、高鶚二人的序。程謂搜羅後四十回的散稿,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高謂曾參與程氏「細加厘剔,截長補短」的工作,並未續作後四十回。
俞平伯與胡適之兩位先生,認為{紅樓夢}之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脫枝失節,前後矛盾之處甚多,故後四十回乃出於高鶚之手,絕非曹雪芹所作。李辰冬先生在《紅樓夢研究》一書中,除了贊成胡俞二君的意見外,另就思想、風格、環境三點,分
別加以論證。他認為曹雪芹的思想是達觀的,厭世的,而後四十回的思想是積極的,人世的;前八十回所用的是自然而流利的北京話,後四十回的用語既生硬而又不自然;前八十回裡,處處留下富麗堂皇的痕跡,後四十回卻毫無此種現象。因此他認為後四十回絕非出自曹雪芹之手,而是高鶚所續。
然而林語堂先生在《平心論高鶚》一文中,卻一反俞、胡、李之論調,他認為後四十回並非高鶚所續,而是出自曹雪芹之手,高氏最多是根據曹雪芹所擬之全書目錄,加以整理,使草蛇灰線,得以呼應而已。他所持的理由是:曹雪芹既然於1756年已完成八十回,假定他在此後八、九年間,後四十回仍不能交卷,那麼我們就不得不把曹雪芹小說家的身份貶低了,曹氏既未作其它書,為什麼八、九年間不把這部小說寫完呢?曹雪芹全書經過乾隆初年至三十年左右的編撰,復經他自己十年披閱,五次增刪,而高鶚在一二年間續作其豐,那麼高鶚豈非天才?
諸如此類的辯論,除非使曹雪芹再生,不然將永無結論可言。平心而論,後四十回雖與前八十回有不一致的地方,但並不能因此就認為他並非出自一人之手。像這樣大部頭的作品,作者寫作的時間,經過十餘年之久,書中所描寫的人物,也由幼年而寫到中年。在這漫漫的歲月當中,不僅書中人物的思想觀念會隨著歲月的增長而發生變化,即使是作者的觀念,以及寫作的目的也會發生變化。譬如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所寫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書中主人公的觀念和性格,就是隨年齡的增長而變化的,壯年時代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與暮年時代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已截然不同。羅曼·羅蘭說:「倘若活著不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克服我們的偏見,擴大我們的思想與心胸,那麼活著有什麼用?」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就無怪乎《紅樓夢》中的人物,前後有不一致的地方了。除此之外,作家寫作的方式,即使預先擬訂了大綱,也絕非一成不變的,譬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一書,前面對人物的刻劃,景物的描寫,均非常生動活潑,但是到了該書的結尾,作者卻以四、五萬字的大篇幅,寫那味同嚼蠟的歷史哲學,致使一般的讀者無法卒讀,難道我們能說結尾的部分不是出自托氏之手嗎?當然,不可否認的,該書後四十回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很多,這也有兩種可能:一是曹雪芹在窮困的生活折磨中,身體與心境一天比一天壞,思想觀念也隨之而發生變化,因此對於前後的關照與呼應,不能盡如理想。二是曹氏後四十回的手稿業已散失不全,高氏加以編纂整理,修改補缺,而成為今日所傳之百二十回本,這是較為保守的看法,如果一定說後四十回為高鶚所作,那未免也太武斷了。
丙、曹雪芹的生平事跡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作者生活意識的反映。因此作者的生活,對於作品有極密切的關係。
曹雪芹號芹溪,字芹圃,生於清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死於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3年)。關於他的家世,李辰冬先生由敦誠的《四松堂集》中《寄懷曹雪芹》、《佩刀質酒歌》、《輓曹雪芹》,敦敏的《懋齋詩鈔》中《贈芹圃》等詩的研究中(原詩略),得了下列四點結論(見{紅樓夢研究》一書):第一,如「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可知曹雪芹是將軍的後代。雪芹為旗人,而旗人均系軍人,故曹家受封,當為軍馬之勞。《紅樓夢》第七回,尤氏對鳳姐介紹焦大說:「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也不理他的,因他從小跟著太爺,出過四、五回兵,從死人堆裡,把老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又焦大罵賈蓉道:「蓉哥兒,你別在焦大面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了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這明明講賈府是將軍的後代。
第二,如「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褌」。如「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殘盃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如「舉家食粥酒常賒」,如「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如「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都足證明曹雪芹當年曾做過繁華夢,而現在窮困得不像樣子,甚至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
第三,如「尋夢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如「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如「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如「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都足證明曹雪芹是一位會詩會畫的人。
第四,如「四十年華付杏冥」,如「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瞑」!可知他的兒子先死了,因感成疾,不久自己也死了,死後還留著一位飄零的新婦。
有了以上的認識以後,我們便可以知道:曹雪芹是將軍的後代,他的家本來很富有, 自從被抄之後,便過著貧窮的生活,他從興衰際遇的體驗中,認識了人生只不過是一場空幻的夢,而《紅樓夢》一書,就是用來發抒他的所見和所感,書中的賈寶玉,就是他自己的代言人。
二、《紅樓夢》的主旨大意
每一個作家,當他著手寫一篇文章或者一本書的時候,一定有他的目的和主旨。作者曹雪芹寫這部書,當然也有他的目的和主旨,該書第一回的緣起中寫道:
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幻夢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寧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加考較,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挎之時,飫甘厭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於篇中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由這段話中,便可知道作者寫這部書的目的,是想將昔日的繁華舊夢,閨閣膩友之情抒寫出來,一方面藉以警惕世人,另一方面藉此表達作者人生如夢的思想。
進一步我們又要問,作者所謂的「夢」「幻」又是什麼呢?第一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是一個重要線索。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關於《好了歌》的含義,作者又假甄士隱主語,做了一番解釋。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兒今又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裡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銷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就是「人生若夢」的具體說明。作者又在第五回「飛鳥各投林」中寫道: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以上三段,無非在說明人們所追求的功名富貴,事業愛情,都是虛妄不實的幻影,不管你是美是醜,是善是惡,其結果都是「荒塚一堆草沒了」。如黛玉的多情,寶釵的賢德,湘雲的天真,探春的剛毅,妙玉的孤高,而結果是「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因此作者在末尾的題詩中寫道:「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人生既然是夢,是幻,是空,.是妄,那麼要如何解脫呢?作者在《紅樓夢》中以賈寶玉為他的代言人,藉他所經歷的興衰際遇,勾畫出「人生如夢」的幻景,然後再以他所表現的人生觀來現身說法,為人們指出一條解脫痛苦的迷津,因此賈寶玉的人生觀,就是作者自己的人生觀,同時也就是本書所要表現的主旨。
痛苦的根源,大部分是起源於慾望的不能滿足、而人類的慾望,大略可分為二類:一為功名富貴的追求,二為男歡女愛之情。賈寶玉對於功名富貴是看得很淡的,在七十一回中,他對探春和尤氏說:「我和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又說:「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由此可見他沒有什麼大的抱負,他對人生的看法是只要「隨心所欲一輩子」「死了就完了。」第三十一回他與晴雯撕扇子玩的時候,他說:「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扇子,原是煽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你喜歡聽那一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生氣頭上拿他出氣一一這就是愛物了。」由這些話當中,我們知道他有淡泊的胸懷。他罵那些把讀書作為陞官發財的捷徑的人為「祿蠹」為「匡賊」;他罵那些勸他「立身揚名」,「仕途經濟」的話為「混帖話」。因為他有這樣的性格,因此他不會為功名富貴而煩惱,但是在男女之情方面,他卻是一個天生的情種。他希望以真誠的 情感去愛天下的女孩子,也希望天下的女孩子也鍾情於他;但他不僅無法使天下的女孩子鍾情於他,即使他所鍾愛的林黛玉,也因無法結合而被迫遁入空門。第三十回中,黛玉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哪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他說這話的時候,雖沒有要出家的決心,但只是因為黛玉繫住了他的情感,絆住了他的腳跟而已,等黛玉一死、他便「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終於向解脫之路走去。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裡說:「解脫之中又有二種:一存於觀他人之痛苦,一存於覺自己之痛苦,然前者之解脫,為非常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痛苦之閱歷,而不由於痛苦之知識。唯非常主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痛苦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存於自己之痛苦,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日之所執著者,一旦而捨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復起而為之幻影,此通常人之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秘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也;後者之解脫,美術的也。前者和平的也,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亦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的主人翁,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寶玉也。」這段話分析得再透徹也不過了。主人翁賈寶玉在他十九年的歲月中,經歷了無數的痛苦,然後以一顆破碎的心靈,蘸和著血汗與眼淚,從慾念中掙脫出來。達到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空靈世界。
三、《紅樓夢》的結構
要寫一部篇幅浩繁的巨著,就與建造一座幅員廣闊的高樓大廈一樣,必須於事先有精密的計劃,作一個詳細的藍圖,然後才能著手興建。中外的大作家,如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整整花了七年的時間,修改過七次;羅曼.羅蘭寫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前後花了十六年的時間。曹雪芹寫《紅樓夢》雖然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時間,然據第一回中:「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的記載看來,他所花的時間,將不下於二十年,甚而我們可以說:《紅樓夢》是作者曹雪芹以他整個生命,蘸著血淚寫成的偉大悲劇, 其結構之浩繁,人物之眾多,線索之複雜,較諸《戰爭與和平》及《約翰·克利斯朵夫》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我們讀這部書的時候,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對於當中錯綜複雜的情節,真有撲朔迷離,不如其所以然之概。因此本書的結構,也有加以分析的必要。
《紅樓夢》的結構,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有點相似。托氏的《戰爭與和平》,是以拿破侖遠征俄羅斯的時代為背景;以彼埃爾、娜塔莎和安德烈的戀愛為中心。一方面表現那個時代的思想意識,一方面描寫羅斯托夫和鮑爾康斯基兩個大世家的生活情形。《紅樓夢》也是這樣;它以滿清時代的世族社會為背景,以林黛玉賈寶玉和薛寶釵的戀愛故事為中心,一方面描寫榮、寧兩府的興衰際遇,一方面表現人生無常,富貴虛幻的意境。
這部書以情節論,包括十九年中賈府的家庭瑣事和衰敗的歷程;以範圍論,涉及社會,風俗、婚姻、教育、宗教、政治、經濟等;以人物論,計有四百八十多位。像這樣一部包羅萬象的偉大巨著,要想使各方面都顧慮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紅樓夢》這部書,它敘述故事的路線是縱橫交錯的,就像那星棋羅布的河流一樣,它描寫的筆觸是跳動的,一會兒描寫瀟湘館,一會兒描寫怡紅院,一會兒是鳳姐,一會兒是紫鵑。令人有浮光掠影, 目不暇及之感。就整個的結構來看,作者所用的方法是海浪式的表現法,因此我們讀這部書的時候,就好比跌入汪洋大海一樣,只見波濤起伏,奔騰澎湃,滄滄茫茫、無邊無際,此浪未平,另浪又起。法國文學批評家泰勒在{英國文學史)中批評莎士比亞的作品說:「好像一匹最兇猛,最肥壯的馬,它只是跳,並不知怎麼跳,兩個字的間隔,他已跳出了很遠,轉瞬之間,又是另一世界,讀者簡直找不到他的結構的過程,因為被這種不可思議的跳躍的迷惑,真不知這位偉大的詩人是用什麼法術,竟能從此種意象跳到另一種意象去。往往瞥見過程很遠的兩種意象,我們慢慢一步步走還覺得困難,而他一腳就踏過了。莎士比亞是在那裡飛,我們是在那裡爬,因此造成一種奇特的風格,突然而來的意象,轉瞬間又被更突然的意象衝破,一種將要描寫完竣的意象,忽被百里之遙的另一種意象佔據,沒有一點結構的痕跡,處處都有問津之慮。很遠很遠,瞧見詩人照著他的足跡,把我們領到深淵峻嶺,危險萬狀的所在,他是平心靜氣地在那裡散步,而我們是心驚膽戰地在那裡匍匐。」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手法也是如此。當我們第一次讀的時候,真像看魔術大師的表演一樣,那種千變萬化的手法,真令人歎為觀止,但如果我們能夠耐心地讀第二遍第三遍的話,我們就可以發覺:在其縱橫交錯之中,仍有脈絡可循;在其變換萬千的筆觸之中,卻又條貫井然,前後呼應,這就是本書結構的最難處。
該書的組織雖然是縱橫交錯,但故事的發展,仍以榮、寧二府為骨幹,為使讀者易於瞭解起見,茲將賈氏家系表列後以供參考。
至於其間的興衰際遇,第五回的《飛鳥各投林》中寫道:「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便是故事發展的重要綱領。如榮寧二府的衰敗,黛玉的淚盡而死,賈母的僥倖壽終,巧姐的死裡逃生,寶玉的遁入空門,鳳姐薛蟠的分明報應,元春的早夭,秦氏的枉送性命,莫不前呼後應,如聲應響。
此外象如「海棠妖花」一語,乃應七十七回海棠之死,以為大事將臨之兆。「通靈走失」應寶玉含玉而生,玉之走失,為一切變動之導源。「寶玉瘋顛」,應二十五回寶玉中邪及五十七回之大病。黛玉之癆病,為其早夭伏下線索,「樹倒猢猻散」為賈府的際遇勾畫了一個輪廓。第一百十六回的重遊太虛,與第五回之初游太虛前後呼應,使讀者從太虛幻境中俯看塵世之風流公案,始能悟出人間之因緣際遇,皆為命中所定。由這些地方看來,我們就可以知道,《紅樓夢》的組織雖然是頭緒萬千,但只要仔細咀嚼,便可發覺它是非常有系統有條理的。
四、《紅樓夢》所表現的時代意識
作品是時代的反映,而《紅樓夢》又是一部忠實的寫實作品,因此我們可以由作品中,發現時代的意識,由時代意識中,尋出這出悲劇的時代因素。
甲、家庭 賈府是五世同堂的大家庭,連主僕在內,共有三、四百人。在我國的大家庭中,家長的權威是絕對的,做子女的,只有服從的份,賈府也是這樣,賈母的話,就等於是聖旨,一切皆以賈母為依歸,賈母高興,全家就歡樂;賈母生氣,全家就不安。在這種家長專制的制度下,難免有權益不公的地方,於是乎便形成了家庭成員與成員間的衝突和矛盾。大家明爭暗鬥,互相攻擊,正如探春所說的:「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一個個卻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這種勾心鬥角的情形,正是大家庭的真實內幕。又如鳳姐在接管榮府家務之前,她曾想到寧國府中的五大弊端:第一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是事無專管,臨期推諉;第三是需要過費,濫支冒領;第四是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是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
乙、教育 賈府是上流社會的紳士家庭,因此對於子女的家庭教育,是為了要養成「彬彬有禮」的君子風度,而學校教育的主要門徑則以讀書作為陞官發財的門徑。
因為家庭教育是在養成子女「彬彬有禮」的風度,因而形成了男性教育的女性化。賈寶玉之所以整天在女孩堆裡打轉,裝束打扮,也令人有不男不女的感覺,這都與家庭教育有關。又因為學校教育是陞官發財的門徑,因此賈政對寶玉說:「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功夫。我可囑咐你, 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學習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這樣的兒子。」熟讀四書,會做八股,以便應試中舉,這就是當時教育的主要目的。賈寶玉對於他的父親,是最懼怕不過的了;但他在這方面是個逆子,他不僅沒有照他父親的話去做,而且認為那些以讀書為.進身之階的人都是「祿蠹國賊」。他曾經對黛玉說:「還提什麼唸書?我最討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誑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經書湊搭湊搭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得牛鬼蛇神,還以為博奧!」這段話正是對當時科舉制度最深刻最徹底的批評。
丙、婚姻制度 舊式家庭的婚姻,沒有戀愛的自由,只有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種制度之下,婚姻的悲劇,真是舉不勝舉。如《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與劉蘭芝,因劉氏為仲卿之母所遣,回娘家後發誓不嫁,然而她家裡的人一再逼她改嫁、結果投水自殺,仲卿聽到消息後也上吊而死。又如陸放翁與他的表妹唐氏,自小青梅竹馬,長大後結為連理,彼此恩愛非常,本是一對理想的小夫妻,但因為放翁的母親反對,唐氏只好另行改嫁,放翁在「淚痕紅浥絞絹透"的情況下,寫成了哀感婉艷的《釵頭鳳》。雖然他們並沒有自殺,但內心所受的苦楚是《釵頭鳳》所不能表達出萬一的。《紅樓夢》中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戀愛悲劇,也是由「父母之命」所造成。因為賈寶玉所愛的是黛玉,而賈母卻認為黛玉嬌生慣養,個性乖僻,身體贏弱,不是一個理想的配偶,寶釵身體健壯,性情溫柔,正是寶玉結婚的好對象。當然家長選擇也是有道理的,不過他們所站的立場是客觀的,理性的,而愛情卻是主觀的,非理性的。寶玉為什麼偏愛黛玉而不愛寶釵,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在這種情形下,寶玉只有兩條道路可走:要末脫離家庭,帶著黛玉私奔,要末服從家長的意志,乖乖地與寶釵完婚;然而寶玉既沒有勇氣衝破家庭的樊籠,邁向幸福的大道;又不願拋下真心相愛的黛玉,而跟寶釵完婚,在這種衝突矛盾的心情下,黛玉只會傷心,生病,寶玉只會發瘋、摔玉。結果黛玉是淚盡而死,寶玉是看破紅塵,遁人空門,追究其原因,都是婚姻不自由所造成。
丁、政治與法律 曹雪芹所處的時代,從外表看,正是清朝國運昌隆,天下太平的盛世;然而內部則是政治腐敗,法律廢弛,已為人清帝國種下了亡國的禍根。譬如甄士隱的女兒英蓮,七、八年前被人拐走了,拐子先將英蓮賣給馮淵,後又賣給薛蟠,原想騙兩家的錢,想不到薛蟠一怒之下,打死了馮淵,奪了英蓮而逃。馮家告了一年的狀,竟如石沉人海,毫無下落。金陵應天府的知府賈雨村上任之後,立刻要將兇犯家屬拿來拷問;但打聽之下,原來薛蟠是該省權貴賈、王兩府的親戚,而賈政和王子騰,就是保薦他做官的大恩人,如果他真拿薛蟠法辦,恐怕他的官爵和生命都難於保存,因此只好聽門子的勸告,胡亂了卻此案,然後趕忙修書給賈王二府,做了一個順水人情,結果王子騰上奏京師,薦他調往京師作官,走上了飛黃騰達的道路。又如賈璉娶尤二姐為妾,鳳姐大吃其醋,想法報復,打聽之下,知道尤二姐還有個未婚夫張華,因不務正業,整天在外賭博,被父母趕出了家門。於是鳳姐便派人把張華找來,給他二十兩銀子,叫他到都察院去告賈璉「背旨瞞母,仗財恃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一面又拿三百兩銀子,托人到都察院活動,說明只准虛張聲勢,驚嚇賈璉而已,結果都察院的人收了贓銀之後,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鳳姐為了一洩私人之恨,不惜運用了銀彈攻勢,玩弄神聖的法律於股掌之上,而官員的貪贓枉法,由此可見一斑。
戊、社會 《紅樓夢》裡的社會,包括世族、平民和奴隸三個階級,賈府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可以算是世家的代表。賈家的老爺,太太、小姐、少爺都有專供使喚的奴隸,其中賈母有八個大小丫頭,寶玉除襲人外,還有七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太太們每人四個大丫頭、小丫頭的數目多少不等。姨娘們每位兩個丫頭。因此賈府中的丫頭,算起來竟有數百人之多,他們只服侍主人的生活起居,並不從事生產,因此可以說是社會的寄生蟲,有時還仗主人的權勢,到外面作成作福,欺壓平民。平民與世族的生活是無法相比的,正如劉姥姥對鳳姐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無論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賈府拔一根寒毛,比平民的腰還粗,正是貧富不均的最好說明,有一次劉姥姥在榮府裡看到兩三大簍螃蟹,大約有七、八十斤,正準備佐餐之用。她暗暗地算道:「這樣大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千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頓的錢,夠我們莊家過一年了。」這種貧富不均的現象,正是杜甫所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顧亭林說,「仕宦之家,有至一二千人者」,這樣說來,比榮府人數更多、生活更闊綽的大家庭還多得很呢!
五、《紅樓夢》的人物分析
作品藝術價值的高低,常以人物描寫的優劣為測度的標準,因為人物是小說的靈魂。《紅樓夢》所以成為我國家喻戶曉的文學名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人物描寫的成功。它不僅刻畫了人物的言行舉止與外貌,還刻畫出人物的思想性格。我們讀了這部書後,主要人物的言語笑貌,就會活生生地呈現在我們眼前。現在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略加分析於後:
甲、賈寶玉: 據胡適之和李辰冬先生的考證,認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是作者曹雪芹的化身;換句話說,作者是以賈寶玉作他的代言人。因此當他創造賈寶玉這個人物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思想、個性、經歷和人生觀等加到這個人物的身上,讓他在本書中扮演一個最重要的角色。作者在第三回中介紹寶玉的時候寫道:「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在這首《西江月》中,已將寶玉的思想個性,勾畫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了。他看不起功名富貴,認為那些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身外之物。他認為天地間的靈秀之氣,都集中於女性身上,而男人們只不過是些渣滓濁物,因此整天周旋於脂粉群中,以能夠向女孩子獻慇勤為莫大快事。由於他內逼母婢,外逗優伶,以致遭到父親的毒打。當他被打得半死不活,痛苦萬狀的時候,聽到襲人告訴寶釵說:「他之所以挨打,是由於薛蟠的緣故。」他生怕寶釵聽了不舒服,立刻對襲人說:「你可別胡說,薛大哥是不會作這樣事的。」接著黛玉來看他,問他以後是否願意改過,他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願的。」又有一次玉釧兒餵他喝湯,不留意燙了他的手,他倒忘了自己的痛,反問玉釧兒燙著了沒有?疼不疼?又有一次,他在大觀園中見到齡官在地下畫字沉思,忽然大雨驟至,自己澆得像落湯雞似的,倒不覺得,反而告訴別人下雨了,叫別人趕快避雨。由這些跡近癡呆的事情中,可以看出他對女性的犧牲精神是如何的大了。他為什麼會如此呢?這是因為他的人生觀就是「愛」,他認為功名富貴都是些不足道的東西,只要能夠隨心所欲地愛與被愛,那就心滿意足了。譬如那一次遭到父親的毒打之後,黛玉寶釵都來看他,這時他心裡便想到:「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樣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如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慼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歎息了!」這就是他「唯情主義」的人生觀。
雖然他有「見一個愛一個」的脾氣,但那只是泛泛的情感,他真正鍾情的既不是湘雲,也不是寶釵,而是林黛玉。譬如第九十一回中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日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就是寶玉對黛玉情有獨鍾的明證。但是因為家庭的反對,使他們無法結合。最後鳳姐設了一個圈套,以偷天換日之法,趁寶玉瘋瘋癲癲,神志模糊的時候,讓寶玉和寶釵結了婚。當他們舉行婚禮的時候,也正是黛玉在瀟湘館淚盡魂斷的時候。寶玉知道黛玉死了之後。對人生已無眷戀之意,最後便出家遁入空門。
乙、林黛玉: 黛玉幼而失母,繼而喪父,因此不得不孤苦零丁地寄居到榮府裡來。由於環境遭遇的坎坷,養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就是她的圖像,她的美麗和嬌弱,是我國古代「病態美人」的典型。她的人生觀,也和賈寶玉一樣,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唯情主義」者。世人所嚮往的功名富貴,她絲毫不放在心上,她所追求的是至情至聖的愛情。有一次,湘雲勸寶玉去見見那些仕宦之士,以便將來也尋一官半職,寶玉不等她說完,就搶白了一句,襲人忙道:「你再別說這些話,上次也是寶姑娘談了一句,他提起腳就走,好在是寶姑娘,要是林姑娘,又是一場大氣。」寶玉答道:「林妹妹從來說過這些話不曾?要是說過,我早和她生分了!」由這段話中,就可以知道,黛玉的思想和觀念,是與湘雲和寶釵大不相同的。
愛情的發生,是非常奇妙的,除了有形的因素之外,還有很多不可解釋的原因,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緣分」吧!黛玉剛到榮府看到寶玉的時候,她便吃了一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而寶玉見了黛玉之後也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寶玉笑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裡倒像遠別重逢一般。」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是他們間的「緣分」。這對青梅竹馬的玩伴,在「晝則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的生活中,慢慢地培養出茁壯的愛苗,這時他們的心情,已和「兩小無猜」的時候大不相同了。他們要彼此毫無保留地奉獻,毫無保留地佔有。然而世間的事情,不如意者常八、九。雖然他們兩人是如此真誠地相愛著,希望永結同心,常相廝守;但卻偏偏又插入了薛寶釵和史湘雲。寶釵的性情和容貌,尚在黛玉之上,因此長輩們都希望寶玉與寶釵結為夫婦,而且寶釵和湘雲都有金可以相配,似乎是緣份中定下的夫妻。黛玉卻偏偏沒有金可配。就在這種充滿了矛盾和衝突的情況之下,這兩顆真誠相愛的心靈,開始承受煩惱痛苦約煎熬。經過了無數的煩惱與磨折之後,雖然彼此在心靈中已獲得了默契;但卻沒有力量來反抗命運和環境,最後終於成了環境壓迫下的犧牲品,黛玉以她的血淚,寫成了一首纏綿悱惻的悲歌,以她的生命,編織了一個淒愴欲絕的故事。
丙、薛寶釵: 薛寶釵的性情和人生觀都和林黛玉不同。林黛玉是弱不經鳳,多情善感、尖酸任性;薛寶釵是健壯豐滿,開朗豁達,溫柔敦厚;林黛玉是反傳統的「理想主義」;薛寶釵是隨遇而安的「現實主義」。她溫柔端莊而又多才多藝,是賢妻良母的典型。她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做一個女孩子,必須以貞靜為主。她對黛玉說;「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織等事才是,偏偏又認得幾個字,不過揀那些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不可救了!」這就是她的人生觀,這種實事求是,循規蹈矩的觀念,恰好和黛玉與寶玉的人生觀完全相反。
寶釵也是真心愛寶玉的,只是她的性情比較平和,開朗,不像黛玉那樣狹窄善妒。黛玉與寶釵所爭取的目標都是寶玉,所不同的是,黛玉是明爭,寶釵是暗鬥,黛玉以剛,寶釵以柔;黛玉是單刀直入,寶釵是迂迴包圍。結果黛玉得了寶玉的心,寶釵得了寶玉的人;黛玉所扮演的是成功的悲劇;寶釵所扮演的是失敗的喜劇。黛玉的遭遇雖然令人悲痛,寶釵的遭遇何嘗又不令人傷心!
對於薛林二人的為人,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因而便有「擁林派」與「擁薛派」的對立。《三借廬筆談》曰;「許伯謙茂才紹源,論《紅樓夢》,尊薛而抑林。謂林黛玉尖酸,寶釵莊重,直被作者瞞過。夫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爛漫,相見。天,寶玉豈有第二人知己哉?況黛玉以寶釵之奸,郁未得志,口頭吐露,事或有之。蓋人當歷境未亨,往往形之歌詠,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作為也。聖賢如此,何有於女兒?寶鋇以爭一寶玉,致矯揉其性,林以剛,我以柔,林以顯,我們暗,所謂大奸不奸,大盜不盜也。書中譏寶釵處,如丸曰冷香,言非熱心人也。水亭撲蝶,欲下之結怨於林也。借衣金釧,欲上之疑忌於林也,此皆其大作用處。楊國忠三字,明明從自己口中說出,作者故弄狡猾,不可為所欺。況寶釵在人前必故意裝喬,若幽寂無人,如觀金鎖一段,則真情畢露矣,己卯春,余與伯謙論此書,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而毓仙排解之,於是二人誓不共談《紅樓》。」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好爭論的,林薛二人都愛寶玉,都希望占寶玉為已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由於各人性格不同,人生觀不同,爭取的方法自然各異。我們既不能說黛玉比寶釵好,也不能說寶釵比黛玉壞,唯一可以說的是:她們都是悲劇的扮演者。
丁、王熙鳳: 王熙鳳小名鳳姐,諢號「鳳辣子」。她在榮府中是一柱擎天、大權獨攬的重要角色,她在本書第三回中出現的時候,作者就用很大的篇幅來描寫她。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有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如今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鳳姐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趁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歌歇兒去?」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自布讓。
在這一段的描寫中,王熙鳳的言談、舉止、笑貌,已躍然紙上。她的精明能幹,以及八面玲瓏,善於討好的性格,也已表露無餘。榮府的分子極其複雜,它等於是當代世族社會的縮影。要想管理這個家,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此作者筆下的熙鳳,是一個倔強、好勝、虛榮、自負、陰險、毒辣的人物。作者在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一節中,就是寫她的陰險毒辣。無怪乎興兒批評她說:「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腳底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作者又在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一段中,把她那種貪得無厭、膽大妄為、恃強好能的性格,表現得更是淋漓盡致。譬如熙鳳對老尼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聽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由這句輕描淡寫的話中,就可知道她多麼貪婪和自負了。
戊、賈雨村: 賈雨村是當日專制政體的官僚典型,他少年時代,即雄心勃勃,在赴京趕考的途中,因路費不足,竟以賣文度日,後因作詩一首,深得宿儒甄士隱的賞識,贈以衣服盤纏。他收到甄士隱的贈物後,「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次日,士隱想給他寫封介紹信,誰知他當夜就動身了。並請和尚轉告他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由這幾句話中,便可看出他的個性和雄心。第一次做官的時候,他還具有正直善良的心地。就因為正直,所以不久就被革職了。第二次到金陵應天府做官的時候,一上任就碰到薛蟠打死了馮淵,奪了英蓮逃走的案子(英蓮就是甄士隱被人拐走的女兒)。他本想發籤差人拿薛蟠的家屬來拷問,不巧薛家的親戚賈王兩府,就是保駕他復得官職的人,心想如果真的依然辦理,不僅要丟了官,而且恐怕連命都難保,於是便順水推舟,胡亂了卻此案,連忙修:掃賈政和王子騰,以求邀功報賞。果然不久王子騰就將他保薦到京城裡面,以候補更高的職位,這種徇私枉法的行為,就是他的陞官發財之道。賈府是有錢有勢的世家,賈赦還在朝廷裡做官,賈雨村為了討好賈赦,不惜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有一年的春天,賈赦不知在哪裡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到家來,看家裡所收有的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收求。打聽之下,知道有一個諢號叫「石呆子」的人,家裡有二十把非常名貴的扇子。雖然家裡窮得連飯都沒有吃的了;但是就不肯出賣扇子,賈赦派二少爺賈璉到他家裡一瞧,原來全是湘妃棕竹和麋鹿玉竹做的。上面還有古人的真跡字畫,回來稟告賈政,賈政便下定決心要買,可是那「石呆子」卻說:「我餓死凍死,一千銀子一把我也不賣!」正在無法可想的時候,卻被賈雨村知道了,便以拖欠官銀為借口,將「石呆子」家的扇子照官價抄來,然後再原封不動轉送到賈府來。就因為他善於鑽營拍馬,因而由知府升為御史,又由御史升為吏部侍郎,兵部尚書,據說賈府後來之所以被抄,還是被他告發的,這種忘恩負義,手辣心黑的人,正是專制時代貪官污吏的典型。
賈府中的人物,總共有三四百人之多,以上五位,只不過是較為重要的而已,其餘象蠻橫任性的薛蟠,天真憨直的史湘雲,囉唆可厭的李嬤嬤,兇惡潑辣的夏金桂,剛強憨直的尤三姐,賢淑圓通的襲人,尖酸刻薄的晴雯,粗俗風趣的劉姥姥,孤高乖僻的妙玉,溫柔敦厚的尤二姐,敏慧剛強的探春,懦弱無能的迎春,固執不化的惜春,賢慧忠實的李紈,道貌岸然的賈政,縱情享樂的賈赦,卑劣下賤的賈環,寬大仁厚的王夫人,愚昧魯鈍的邢夫人,無知無識的趙姨媽,伶俐乖巧的賈芸等。都是描寫非常成功的人物,因篇幅所限,無法一一分析。
六、《紅樓夢》的藝術價值文學與音樂繪畫雕刻一樣,同屬藝術的範圍,它之所以不朽,就是因為具有高貴的藝術價值。《紅樓夢》一書,是我國最受重視、最為人們所歡迎的小說之一。自林語堂博士把它翻譯為英文之後,已被列入世界文學名著之林。它之所以佔有如此高的地位,乃是因為下列的因素使然。
甲、曠世未有的偉大悲劇 我國的舊小說通常有兩大缺點:第一是離不開佳人才子的故事,這一類的小說,大都導源於唐代的《霍小玉傳》、《李娃傳》、《鶯鶯傳》等,故事的發展與演變,已成了千篇一律的俗套,毫無真情實感可言。第二是十有八九的小說,都脫離不了「大團圓」的結局。譬如白行簡的《李娃傳》描寫一個書生,愛上了妓女李娃,本已海誓山盟,但當床頭金盡之後,慘被李娃所棄。因而流落街頭,賣唱度日,其父見之,怒其有辱門楣,鞭之幾死,棄於路旁,後被李娃發現,因感當年恩愛之情,助其上京應考,得登科第。結果有情人終成眷屬,父子和好如初。這類的小說演變到後來,幾乎成了固定的形式,只要讀前面幾頁,就可以猜到是什麼樣的結局了。《紅樓夢》雖然也是佳人才子的言情小說,但作者卻是以一生所經歷的真情實感,蘸著眼淚寫成的。他打破了「大團圓」的形式,以極其真實的手法,刻畫出一個曠世未有的悲劇。
任何悲劇的產生,皆導源於先天性格與後天環境的衝突。莎士比亞的《羅米歐與朱麗葉》和小仲馬的《茶花女》,是西方愛情悲劇的典型。這兩部小說的淒慘情節固然非常感人,但感人的程度還不如《紅樓夢》的深邃廣闊,因為前者所著重的只是故事的本身,而後者所表現的卻是整個社會和整個人生。林黛玉的死,是對社會的反抗,賈寶玉的出家是對人生的解脫。他們悲慘的命運是必然的,犧牲也是無可避免的。因此《紅樓夢》不僅是時代的悲劇,也是人生的悲劇。近人俞平伯先生曾說:「我們小說儘是俳優小說,執筆的作家,以迎合讀者的喜好為能事,並沒有勇氣寫出自己的胸臆。而《紅樓夢》的作者,卻真正高歌著對人生的感興,他寧可拂逆讀者喜歡『大團圓』的習慣,有勇氣面對現實、面對人生,寫出一部不落窠臼,真正驚心動魄的大悲劇,這正是《紅樓夢》所表現的最不平凡處。」
乙、反映時代的寫實作品 作品是時代的反映。作品藝術價值的高低,與它所反映的深度和廣度成正比;其所反映的範圍越廣,深度越大,則其藝術價值越高。屈原的<離騷》,杜甫的社會詩篇,都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偉大著作。因此能夠傳之廣遠,歷久不衰。《紅樓夢》雖為言情之作,但作者以寫實的筆法,將他一生的所見所感,忠實地寫了下來。因此他不但描寫出世族家庭的沒落,同時也反映出專制政體的黑暗,以及社會上的貧富不均。譬如劉姥姥初到賈府的時候,看了屋中富麗堂皇的陳設,說道:
「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子』,昨兒見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預備這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了,一定是為了開頂櫃,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得去呢?如今見了這一小屋,更比大的越發整齊了,滿屋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麼7我越看越捨不得離開這裡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第四十回)
又如第四十一回寫道:
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綿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上曬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
一般的讀者,認為劉姥姥只不過是個小丑似的供笑謔的人物,殊不知作者是借她來表現社會上貧富不均的現象。劉姥姥向鳳姐乞求施捨的時候說:「『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無論如何,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劉姥姥看到榮府以三大簍大蟹作小餐的時候,她感慨地說;「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過一年了。」由劉姥姥的這些話中,便可以知道當時貧富不均的現象,是如何的懸殊了。
可是這樣的大家庭,在只事消費,不事生產的情況下,必然會慢慢地走向「式微」的道路的,及至榮府查抄之後,這個「鐘鳴鼎食」之家,便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了。該書第一百零六回中寫宿.
賈政叫現在府中當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進來,問起歷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進來,該有若幹出去。那總管的家人將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裡花用,帳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的跺腳道:「這還了得,我打諒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裡,已經『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代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有什麼不敗的呢!我如今要儉省起來, 已是遲了!」接著他又罵道:「你們這班奴才最沒良心的,仗著主子好的時候兒任意開銷;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主子的死活嗎?」賈母聽了,又急得眼淚直淌,說道:「怎麼著!咱們家到了這個田地了麼!我雖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裡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種事, 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據你們說起來,咱們竟一、二年不能支了!」賈政道:「若是這兩個世俸不動,外頭還有些挪移,如今無可指稱,誰肯接濟?」說著也淚流滿面。
這就是榮府裡衰敗的情形,同時也是作者曹雪芹「秦淮殘夢憶繁華」的生活寫照。正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真情實感,因此書中所反映的時代,比歷史的記載更為真切生動。
丙、細膩深刻的人物描寫 《紅樓夢)一書,等於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傳」,因此書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他非常熟悉的,所以作者不僅能夠把人物的舉止笑貌描寫得栩栩如生,而且他們的思想性格以及內心的矛盾和衝突等,寫得更是清晰透闢。例如第十九回中描寫寶玉與黛玉的戲樂情形:
只聞一股幽香,卻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那麼香,這香從哪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面的香氣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毯子兒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泡製,我有的是那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給你利害看,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手呵了兩口,便向黛玉胳肢窩內兩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 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
這種情切切,意綿綿的情景,的確像一幅繪聲繪色的圖畫。又如第二十九回中,將寶玉和黛玉兩人的矛盾心理,寫得再透徹也不過了:
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不大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裡想道:「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了百倍。要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黛玉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你了!罷了!罷了!」黛玉聽說,冷笑了兩聲道:「你白認得我了嗎?我哪裡能夠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你的呢?」寶玉聽了便走來直問到臉上道:「你這麼說,要安心咒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了誓呢!今兒你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呢?」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說錯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7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姻緣,你心裡生氣,拿我來煞性子!」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與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閨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 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此你也真心真意瞞起我來,我也真心真意瞞起來,都是用假意試探一一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 寶玉的內心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眼裡只布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話來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有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頭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 雖然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全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常有個金王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那寶玉心裡又想著:「我不管怎麼多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知我和你近,你和我遠。」
這一段將他們兩人錯綜複雜的矛盾心理,都清清楚楚地剖析出來了。人類的心理,是最難把握的,青年男女的戀愛心理,更是變幻莫測。作者不僅把握住了他們的心理,而且以高度的藝術手法,把它絲絲入扣地表現出來,這是一般作者所不易作到的地方。
丁、完美無缺的表達方式 《紅樓夢》雖然像汪洋大海似的一望無際,深不可測,但如果仔細地加以玩昧,便可以發覺其中的結構,正如那奔騰澎湃的波濤一樣,它的變化和起伏,是錯落有致的。就以賈寶玉挨打那一段來說。先是寶玉調戲金釧兒,使她羞憤自盡;接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