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愛情主線
關於《紅樓夢》的情節主線問題，學術界仍然存在著不同意見。歸納起來，大致有這麼幾種：(一)認為描寫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是情節主線；(二)認為封建衛道者與叛逆者的矛盾以及寶黛叛逆性格的發展是情節主線；(三)認為寶黛愛情悲劇是情節主線。本來，不同意見的存在是正常的現象，但是我們發現，爭論在很大程度上是產生於對情節主線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為了進一步探討《紅樓夢》的情節主線問題，有必要先弄清情節、情節線索和情節主要線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情節，對於刻劃人物性格、反映主題思想來說，是一種藝術的表現手段。「它所指的是能展示人物之間的聯繫、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關係——某種性格、典型的成長和構成的歷史」。(高爾基)這種歷史表現為具體的人物行動，形成具體的生活事件，這就是情節。在談到情節線索之前，首先應該看到，一部敘事性文藝作品包含的線索是多種多樣的。除了情節的線索之外，還有思想的線索、細節的線索、人物關係的線索等。情節線索，是構成具體生活事件的最基本的脈絡。一般說，它是有貫穿性的、比較單純的，不可能在一條情節線索中，反映眾多的生活事件。當然，敘事性作品的情節並不一定只有一條情節線索；情節中有幾個生活事件貫穿，一般就會有幾條情節線索。這樣，情節線索又可以根據在作品情節結構中的不同地位，分為主要情節線索和非主要情節線索。情節主線，即是指作品的主要情節線索。其所以稱為主要的，是因為它確定了作品的基本面貌，貫穿作品的始終。
現在，我們來看看《紅樓夢》的情節主線是什麼。
《紅樓夢》複雜龐大的藝術結構，是由眾多的，互相交錯、互相影響的情節組成的。除了秦可卿出殯、賈元春省親、寶玉挨打、抄檢大觀園、黛玉之死、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這些比較重大的事件以外，還有其他展示賈府主子和奴隸生活的種種事件。這許多事件有機統一在一起，揭示了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由盛而衰的過程。如果第一種觀點能夠成立，把描寫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作為全書的情節主線，那麼這條「主線」實際上包括了《紅樓夢》一書的全部內容，而不是一個單純的具體生活事件。情節的總和並不就是情節的主要線索，這是顯而易見的。這種觀點的毛病在於，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是全書內容的總概括，包含著眾多的情節線索，本身不具備作為情節主線的條件。
正如高爾基所說，情節是和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典型性格的成長歷史相聯繫的。不能離開人物來談情節。當然也不能離開主要人物的活動和主要矛盾衝突來談一部文藝作品的情節主線。但是，情節主線卻不能等同於主要人物的性格發展以及主要矛盾衝突。情節主線必須體現為生活事件，通過生活事件來展示人物性格的發展和人物的關係。如果《紅樓夢》的情節主線就是寶黛叛逆性格的形成和發展，就是封建衛道者和叛逆者的矛盾衝突，那麼考察一部作品的情節主線就再簡單不過了。這樣一來，《西遊記》的情節主線就是孫悟空性格的發展，《水滸傳》的情節主線就是宋江性格的發展了；而《西廂記》、《梁山泊與祝英台》這類作品，都是反映封建衛道者與追求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之間的矛盾衝突的，它們的情節主線照理也該一模一樣了。顯然，這是離開了作品所反映的具體生活事件來談情節主線所產生的結果。其實，寶黛叛逆性格的形成和發展，封建衛道者和叛逆者的矛盾衝突，只是思想線索和人物關係的線索，決不是情節線索，更不是情節的主線。
因此，我們認為：寶、黛愛驚…悲劇才是《紅樓夢》一書的情節主線。
早在一九五六年，何其芳同志在《論〈紅樓夢〉》一文中，就提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是《紅樓夢》裡面的中心故事和主要線索。」何其芳同志運用馬列主義的觀點，通過對寶黛愛情悲劇的分析，揭示了《紅樓夢》反封建的政治主題。論點精確、材料翔實、分析透徹。這個觀點也獲得相當廣泛的贊同。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特別是在所謂評「紅」運動中，「愛情主線」說卻遭到意想不到的厄運。什麼「宣揚愛情至上」，什麼「鼓吹修正主義」……罪名鋪天蓋地而來。似乎一提《紅樓夢》是以愛情為情節主線，就褻瀆了這部世界名著。然而我們卻看到，在世界文學史中，許多優秀的小說以愛情為主要線索，卻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作品的政治主題。描寫愛情並不能僅僅歸結為表現愛情，這是個常識問題。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是唯物史觀的巨著，卻從觀察性愛入手。愛情歷來就不是孤立的超凡脫世的社會現象。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社會都在男女青年的愛情生活中投下自己的影子。《紅樓夢》正是通過愛情問題來反映時代和社會的。它以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為主要情節線索，表現了重大的政治主題。
當然，判斷寶黛愛情悲劇是否為情節主線，並不僅僅在於對主題的揭示起了什麼作用，還在於它在整部書的藝術結構中處於什麼樣的地位。這就需要作更深入的分析。
首先，寶黛的愛情悲劇是一個具體單一的生活事件。它既不像第一種觀點那樣把眾多的情節都囊括進去，也不像第二種觀點那樣，僅僅揭示人物的內在思想和人物之間的關係，而無法反映情節的基本面貌。它既不是情節的總和，也不是非情節性的思想線索和人物關係線索，而是名符其實的情節線索。這一生活事件，正是《紅樓夢》裡兩個主要人物賈寶玉和林黛玉在書中的主要活動。它交織著寶玉、黛玉和寶釵三者之間的愛情糾葛，同時也集中了賈府的封建衛道者與叛逆者的矛盾衝突，展示了寶黛叛逆性格的發展。寶黛二人的叛逆活動主要就是圍繞著他們之間的愛情事件展開的。這不僅表現在他們敢於相愛是違反封建禮教的叛逆行為，而且也由於他們相愛的基礎是思想的一致。這樣，他們的思想和行動就必然觸及到封建上層建築的有關方面，危及封建貴族家庭的命運。寶玉和黛玉在封建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中，處處滲透著他們的愛情活動，而其他人物的活動和發生在賈府的其他事件，也都直接間接地影響到這一情節線索發展的方向和進程。薛寶釵圍繞著「金玉良緣」進行的一系列活動正是如此。試問，在《紅樓夢》中，假如沒有寶黛愛情悲劇的情節，他們的叛逆性格能否充分地體現出來?整個封建社會走向衰亡的主題思想能否反映得這麼深刻?答案將是否定的。
其次，愛情主線在全書的藝術結構中也佔據著最突出的地位。小說的頭一回就安排了個大荒山還淚的神話故事。用絳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關係暗示了整部《紅樓夢》情節的中心問題：「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子也在其中。」很顯然，作者所要寫的是一個愛情故事。接下來，通過賈雨村當林黛玉的家塾教師和林如海「托女」，以及甄士隱丟失女兒，薛蟠為搶買英蓮打死馮淵兩個相交叉的事件，把這個愛情悲劇的兩個主要人物林黛玉和薛寶釵引進了榮國府。由此，矛盾便在寶玉和她們兩人之間展開了，終於發展成為娶寶釵、死黛玉的悲劇結局。而寶玉婚後的生活以及最後的出走，只不過是這一悲劇的餘波而已。
從「還淚」故事開始到寶玉劇º走結束，寶黛愛情悲劇的情節線索貫穿了《紅樓夢》整部小說。作者在組織全書的時候，是把愛情悲劇作為一條情節主線來構思的。不能否認，《紅樓夢》的內容不是寶黛的愛情悲劇所能完全包容的。除了寶黛愛情這條線索之外，《紅樓夢》還寫了賈府的其他人物和其他的生活面。不少論者正是根據這些來否定愛情悲劇作為情節主線的。
然而，他們用來否定愛情主線的這些情節，一般都具有兩個特點：其一，這些情節都未能貫穿小說的始終，只分別屬於全書的某一階段，或者發展的線索不清晰、不明朗。像元妃省親、二尤之死這樣重大的事件，都在有限的回目中就結束了。寶玉抵制封建正統教育這一叛逆的主要方面，也只在第二回、第九回有較明確的記述，以後在襲人等口中偶而提一、二句，並沒能發展成為貫穿始終的事件。其二，這些情節都直接間接地影響了愛情悲劇這一重要情節的發展。(關於這一點，將在後面詳加分析)從第一點看，可以斷定這些情節線索都不具備作為情節主線的條件；從第二點來看，又恰好肯定了愛情悲劇這一情節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