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評(一)
一 緒言
從前人說:「戴藍色眼鏡的人看出來，世界沒有一件不是藍的。」這話很有意味。同是一個境界，詩家和哲學家見了，各人的感想便有不同，正是因為各人的觀察力不同的緣故。我現在做這篇《紅樓夢新評》，也只是把我個人看了這書，所發生的感想寫出來，也是片面的，所以代自己承認也是「戴藍色眼鏡」中的一個。
《紅樓夢》一書，我國讀書人，差不多都喜讀的。便是女子，略通文墨，，也很歡喜看他。批評的人也很多，書裡面便有太平閒人，王雪香，大某山民，護花主.人，明齋主人的評語。近來又新出了《石頭記索隱》，《紅樓夢索隱》等書，批評的人更多了。
吾們平常看這部書的時候，都把他當作言情小說看。本來這部書裡面，描寫寶黛二人的癡情，何等細膩，何等沉痛，自然引起我們對於情愛的感想。
更有人把他當作哲學小說看。書中描寫榮寧兩府盛衰的光景，原有些哲學意味。王雪香警幻仙評論中，認定真假二字，為全書關鍵。太平閒人《石頭記讀法》，把這部書當作「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那更把《紅樓夢》看作神秘的哲學小說了。
也有人把他當作歷史掌故小說看的。把寶玉當作順治帝，書中所演的，是董小宛的故事。更有錢靜方的《紅樓夢考》，說寶玉即是納蘭侍御容若，又引俞曲園的話，說這部書便是他做的。
蔡鶴卿《石頭記索隱》裡，把這書作政治小說看。他說:「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書中所隱射的，寶玉即胤礽，黛玉即朱竹垞;寶釵即高江村;探春即徐健庵;鳳姐即余國柱;湘雲即陳其年;妙玉即姜西溟;惜春即嚴蓀友;寶琴即冒辟疆;劉老老即湯潛庵;旁征曲引，非常詳細。
以上所說的幾派批評，都是各人隨著自己的感想寫下來的。我這篇《新評》也是這般，把我個人的感想，記錄成篇。但是我的目的，同上面所引的諸家，都不相同。我的目的.是要抱批評的態度，來研究這書。引一句尼采的話，便是「重新給他一個價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
二《紅樓夢》主義
一部《紅樓夢》，他的主義，只有批評社會四個大宇。我們把《紅樓夢》當作言情小說，掌故小說，哲學小說，政治小說看，卻把他描寫的社會情形，一概忘記了，這卻斷斷不可。書裡面的社會情形，正是吾國社會極好的一幅寫照。
寶黛兩人的深情，依著婚姻以愛情為本的理，應該成為匹配。後來生生為寶釵拆散，這是作者提起一個極重大的社會間題，要讀者睜開眼睛，看一看吾國婚姻制度的真實情形。
寶釵的籠絡手段，便是吾國社會所極崇拜的。凡是這一類人，社會中都稱他為好人。他的心，原是虛偽的，自私自利的。但是寶釵卻因為這個，得了老祖宗和王夫人的歡心。作者在這個地方，是竭力攻擊一般社會上虛假和作偽的人。
王鳳姐是社會上一般攬權者的寫照。做《紅樓夢》評語的人，都稱鳳姐有才，其實只是握著權勢行事，他的罪狀，像盤剝重利，受人賄賂，私扣公款等種種，寫不勝寫。總之只顧自己的利益，一家的興衰，都不去顧他。後來果然抄了家，這是作者點明社會上有了這般人，社會便不能存在的意思。
史太君所代表的，便是吾國家庭中，一般腐敗的家主。把子女的教育，看作沒有什麼要緊，(這不是說這時候的教育有價值，不過有一些教育;比較沒有的略好一些罷。)讓他昏亂;讓他遊蕩;只要有個孫子，祖宗血食無虧，別的都不計較了。
其餘像賈氏私塾，描寫吾國舊時教育的腐敗;葫蘆廟沙彌的護官符，描寫這時官吏的黑暗;趙姨娘一般人，描寫一夫多妻制的害處;種種攻擊社會惡點的地方，都用極銳敏的眼光，極沉痛的筆墨，寫出來給人看。
作者所提出的幾個問題，如婚姻問題，納妾問題，子女教育問題，弄權納賄問題，作偽問題等，都是社會上極重要的問題。所以說他是只有批評社會四個字，作他的主義。
書裡所描寫的，原只有社會的一部分，是一個巨大的家族。但是吾國的社會，本是家族的集合體，不是個人的集合體，描寫家族的情形，便是描寫全社會的情形。雖然裡面寫貴族的家庭多，貧苦的家庭，卻也不是完全不寫。其餘社會上各種階級的人，也都帶著一些。可知這書是的確批評社會的書了。
這書所批評的社會，是清初的社會。依袁子才《隨園詩話》說:「曹楝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其子曹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極風月繁華之盛。」這話確實與否，現在無從證明。但是依全書而看，可以決定是清初的書。這是歷來評《紅樓夢》的人，都沒異辭的。
這樣看來，作者批評的是清初社會情形，與今日社會情形，便沒有關係麼?這卻不然，清初的社會情形，現在的社會情形，簡直沒有什麼分別。吾國人是守舊的，保守的。祖宗傳下來的風俗習慣，牢牢守著，不稍變易。所以這書隔了幾百年，還像新的一般。作者所提起的幾個重要的社會間題，統統沒有解決，——到近來才有人提起——其中最大的一個原因，便是書中寫情的地方多，所以一般讀者，都不注意到這些問題上去。
作者所著眼的，便是家庭二字。這是看他寫家庭較寫社會更多，便可知道了。社會是家庭組織成的，家庭不健全，社會也決難改良。況且吾國社會，是只有家庭，沒有個人的，那種家族制度，更非攻擊不可。
生在幾百年前的人，居然想到這許多重大問題，是很不容易的。書中攻擊社會的地方，正是現在的人所竭力攻擊的地方。可憐雖然有提醒世人，引著他們注意這種種重大問題，卻役有人繼續下去研究。保守著幾千年傳下來的風俗習慣，相安無事，把這些問題，看作無足取較真辜負了他作這書的一片苦心。作者在當時社會中，真是早生幾百年的人。
三《紅樓夢》在文學上的價值
《紅樓夢》既然把批評社會作主義，作者究竟用什麼方法呢?他的方法，只是描寫社會實在情形。凡是看《紅樓夢》的人，極少在一極短時間中，相信寶黛諸人，是真有的，不是虛造的。寶黛諸入的感情，是人類的感情，不是虛無飄渺的非人類的感情。
從古代到現在，西洋文藝的潮流，可分為三派。第一派是古典派( classicism);第二派是浪漫派(romanticism);第三派是寫實派( reslism )。寫實派的文藝，有三個要點:
(一)專重實際。
(二)不重修飾，趨向自然一方面。
(三)用客觀的態度。
《紅樓夢》正是寫實派的文字，現在且從這三要點方面考察:
(一)《紅樓夢》一書，雖然也有許多荒誕不經的地方，像太虛幻境之類《詳細討論見後章》，然而到描寫家庭和社會的地方，卻是重在實際。看了全書，決不會想書中的事實是不可能的.這便和《西遊記》《水滸傳》不同了。
(二)《紅樓夢》所用的文字，是純粹的北京土話，不著一些色采，卻能把各人的真面目，真性情摹寫出來，沒有絲毫牽強附會的地方。這是作者用他精細的眼光，去觀察社會，才能有此。細看全書，凡是越有精采的地方，越是不重修飾，越是趨重自然一方面。正如畫家，要繪個美人，不是用塗飾的手段，卻是憑著本領去白描，要把人體的美，一一顯露出來，是真美人，不是假美人，這才有價值。書裡雖然也有幾處，落了舊文章的窠臼，卻也不是專事塗飾可比的。
(三)《紅樓夢》作者，不是用主觀的態度，去批評社會，這一種不好，那一種不好，卻是用冷靜的頭腦，客觀的態度，把社會上事實，一樁一樁記錄下來，讓人去細想。這部書便是一面明鏡，把社會生活，一齊映照出來，令觀者徹底感悟的。
從這三方面觀察，《紅樓夢》雖然也有缺點，卻是一部極好的寫實派小說，別的小說，都趕他不上。在近代文學中，確有價值。
現在更從這部書文章的內容，研究一番，看他有無價值。要研究這書的文章的內容，也要分作幾層講:
第一要看這部書的結構(plot )。這部書在中國小說中，算是很長的小說。全書有一百二十回，這一百二十回，卻是脈絡貫串，一絲不亂。從第一回到第九十七回，全書的進行，是向上的〔rising action〕。從第九十七回到末回，全書的進行，是向下的(falling action)。中間「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一回，便是全書最高的一點(climax)。全書的層次，錯綜變化，是自然的，不是機械的;而秩序卻極整齊。相傳這書出於兩人之手，後面四十回，是後人所添。很有許多評點家，說是不足信的。但是依全書結構而看，這書萬萬不是出於兩人。作者寫第一回的時候，全書結構，已瞭然在胸;不是隨隨便便，一回一回的寫下去的，所以才有這樣精密的結構。
第二且看他描寫人物（characterization ）。中國小說裡，善干描寫人物的，莫過於《水滸傳》。而《紅樓夢》一書，描寫人物之能力，實在不在《水滸傳》之下。黛玉有黛玉的品性言語，寶釵有寶釵的品性言語，決不會誤會的。《水滸傳》描摹一百零八個強盜.各人有各人的事業。各人的品性，便從他的事業裡摹擬出來，顯露出來。而《紅樓夢》所描寫的，無非是家常瑣碎的事情，要從家常瑣碎的事情裡，顯露出各人的品性，卻不容易。依明齋主人的評語，總核書中人數，除了沒有名姓及引用的古人不算外，共有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總計共四百二十一人，比《水滸傳》裡的人更多，卻仍能各人還他一個真面目。鴛鴦，紫鵑，襲人這一般丫頭，各人有各人的性格，這也不必說他。便是像焙茗一斑不要緊的人，也有各人的性質。寫焙茗便活像一個富家小廝;寫板兒便活像一個貧家小孩，不能說他不工。而書中摹寫各人的性格，尤以摹擬感情為最擅長。寶玉黛玉諸人，俱是富於感情的人。書中曲折寫出，沒有絲毫格格不吐的地方。本來感情一物，不比他種，是不可以用言語摹擬的，用文字更是不易。作者卻能將至難的地方，一齊傳達出來。現在讀的人，都覺得寶黛諸人的感情，牢牢印在腦海之中，不易磨滅。作者的魔力，不可謂不大了。西洋小說裡面，描寫人物極工，若把《紅樓夢》裡人物，兩相比較，《紅樓夢》也不在他們之下。這是吾們都承認的。
第三看他的文字(style)。上面說過書裡用的是白話。所以處處能傳神，處處能摹擬口吻逼肖。並且不假修飾，在藝術上確有價值。現在更從修辭學一方面研究，這書亦有許多不可及處。譬如「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一回，下面緊接著「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種兩兩相形的地方(contrast)是何等淒切，何等動人心目，看了之後，止不住心中生起一種憐惜的心。這便是不可及。再如書中有許多地方，並不平鋪直敘，卻是有意無意中，將一二句帶出，暗暗提醒讀者( suggestion)，令他自去尋味。像「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回裡的「你放心」三字;「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一回裡的「寶玉，寶玉，你好……」，並不十分用力，而讀者頗耐咀嚼，這也是不可及。
所以從這三方面看起來，《紅樓夢》也確有文藝上的價值。總之這一部書，是結構極精密，筆墨極純潔，描寫人物極細到的一部寫實派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