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點派與小說批評(1)
評點派與小說批評(1)
小說批評派紅學緣自何時?這要看對紅學的小說批評如何解。如果認為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對《紅樓夢》所作的批語就是小說批評,那麼小說批評派紅學在《紅樓夢》創作過程中即已產生。許多研究者持的都是此一看法。原因是把小說評點和小說批評簡單地混為一談了。我覺得這兩者既有相同的一面,又有相異的一面。有必要在概念上略加界說。
小說評點發端於明代中期,李卓吾、葉晝是最初的代表人物;到明末清初,由金聖歎集其大成,隨後又有毛宗崗、張竹坡,評家迭出,使《水滸傳》、《三國演義》、《金瓶梅》等作品因評點而影響更著。脂硯齋,畸笏叟批《紅樓夢》,承繼的就是李卓吾、金聖歎評《水滸》的傳統,所不同的是,李、金在已經流傳的著作上加批,脂硯齋當作者寫作之時,便一面整理、抄寫,一面加以評點,批者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創作。
脂批的價值自不可低估。有關《紅樓夢》創作的許多情形,特別是作者的創作意圖和生活依據,脂批裡多有線索可尋。解開脂硯齋之謎,對解開《紅樓夢》之謎大有幫助。在藝術理解上,脂批亦不乏獨到見解。如第十九回評賈寶玉的一段話:「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其詩詞雅謎酒令奇衣奇食奇文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這段經常被研究者稱引的批語,見於己卯本和庚辰本的第十九回,實際上概括出了文學典型的一些特徵:似曾相識,卻沒有見過;雖未見過,仍感到栩栩如生;既可解,又不可解。這就是藝術典型——熟識的陌生人。
脂硯齋的感受包含著藝術創作和藝術欣賞的基本規律在內,是難能可貴的。不過脂批中像這樣進入理性層次的闡發並不是很多,最常見的還是隨感而發的感受性批評,其中一部分針對作品的人物、情節、語言,為行文章法和人物描寫稱奇道妙,一部分則是觸景生情,借題發揮,抒寫批者的人生經驗和人生感喟。後者如第一回癩頭和尚指著甄士隱口賦一詩:「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脂硯齋在詩的首句旁批道:「為天下父母癡心一哭。」同回寫甄士隱遭火災後投奔岳家,封肅「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脂批於此處寫道:「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風俗如是也。」這類批語在今存各早期抄本中,保留不少,平心而論,是不能算作正式的小說批評的。更不要說,還有不少純屬調侃性質的批語,如稱讚晴雯「好腰」、「好肩」;寶釵擰了黛玉一把,脂批說「我也欲擰」;鳳姐講笑話,脂批說「余也要細聽」等等。從文藝學和美學的觀點看,脂硯齋、畸笏叟幾位批家遠遜於金聖歎的批《水滸》,在小說評點派中算不得上乘。研究者寧願更重視脂批中透露的關於作者生平和成書過程的材料,對脂批的美學價值一般不給予過高的評價。
倒是程、高本《紅樓夢》問世之後,隨著在社會上影響增大,致力於評點《紅樓夢》的人越來越多張新之的《妙復軒評石頭記自記》附有銘東屏致張新之的信,其中有「《紅樓夢》批點向來不下數十家」的話,可證。這還是道光年間的估計,至清末當更多,參見一粟編《紅樓夢書錄》第37至第74頁。,先後出現了幾位著名的評家,其中以「護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閒人」張新之、「大某山民」姚燮三家的評注在社會上流傳最廣。這三家可以說各有所長:王評對書中情節發展的層次結構縷析得較細密,抓住了人物和事件的主從關係王評本的書前總評有一段寫道:「《紅樓夢》雖是說賈府盛衰情事,其實專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作。若就賈、薛兩家而論,賈府為主,薛家為賓。若就寧、榮兩府而論,榮府為主,寧府為賓。若就榮國一府而論,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為主,餘者皆賓。若就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論,寶玉為主,釵、黛為賓。若就釵、黛兩人而論,則黛玉卻是主中主,寶釵卻是主中賓。」對書中人物的主次定位,大致不誤,有助於讀者理解全書。;張評視《紅樓夢》為「演性理之書」固是附會,但於作者寫釵、黛、晴、襲的匠心,時有發揮;姚評則儼然一統計學家,標出了從主要人物出生時間到榮寧二府出納的財數和婚喪所費銀兩等大量數字,為讀者提供閱讀的方便。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企圖從整體上來把握和認識《紅樓夢》,因此書前都有長篇的總評性的文字,王評本叫「紅樓夢總評」,張評本為「紅樓夢讀法」,姚評本稱「讀紅樓夢綱領」。觀點正確與否姑且不論,僅就評點方法而言,這三家比脂批又進了一步。復按其內容,可以發現,評點者的態度是冷靜的,在情感上已經同作者疏離開來,不像脂硯齋、畸笏叟那樣,動輒「失聲大哭」、「血淚盈腮」。對文學批評來說,評論者和作者在情感上是否疏離開來,是一個必要條件。具體參與創作過程的人,嚴格地說,不具有客觀地批評該作品的資格。王、張、姚諸家的評點,沒有停留在隨作者亦步亦趨,只是稱奇道妙上,而是在被作者的妙筆所征服的同時,也不斷指出書中的種種矛盾王評本在總評中列出《紅樓夢》的矛盾處19條,姚評設「糾疑」專節,列出21條,兩人都聲明不是「吹毛之求」、「雌黃先輩」,而是「執經問難」,「以明讀者之不可草草了事」。,更證明批者和作者以及作品在保持一定間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