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所代表的考證派紅學(1)
俞平伯所代表的考證派紅學(1)
與小說批評派紅學的合流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作為小說批評派紅學的發端,在時間上先於考證派紅學,比蔡元培、王夢阮等人的索隱還要早十幾年,已如前述。但《紅樓夢評論》問世之後,小說批評派紅學並沒有立即興旺起來,反而是索隱和考證相繼喧囂於世,湮沒了小說批評的應有位置。直到1923的亞東圖書館出版俞平伯的《紅樓夢辨》,紅學的小說批評旋又引起了讀者的注意。
我在本書第三章中已經指出,俞平伯的研究《紅樓夢》與胡適不同,胡適是歷史考證,他是文學考證,而且是與文學鑒賞結合起來的文學考證,一開始就包含有與小說批評派紅學合流的趨向。顧頡剛在為《紅樓夢辨》所作的序言裡,曾談到俞平伯當時想辦一個研究《紅樓夢》的月刊,組稿內容包括: (一)把歷史的方法做考證的;(二)用文學的眼光做批評的分別見俞平伯:《紅樓夢辨》第4頁、第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俞平伯自己在《紅樓夢辨》的引論裡,追述1920年和傅孟真一起乘船去歐洲,以《紅樓夢》作為他們的海天中的伴侶,「孟真每以文學的眼光來批評他,時有妙論,我遂能深一層瞭解這書的意義、價值」分別見俞平伯:《紅樓夢辨》第4頁、第9頁。。可見俞先生運用小說批評的方法研究《紅樓夢》,有相當的自覺性。
《紅樓夢辨》有考證,有批評,但都不離開「本文」,即顧頡剛在序言中說的「我和平伯都沒找著歷史上的材料,所以專在《紅樓夢》的本文上用力」《紅樓夢辨》第3頁。。而考證和批評的重點,是後四十回續書。我們且看《紅樓夢辨》的作者為批評後四十回所立的標準:
我在未說正文之前,先提出我的標準是什麼?高作四十回書既是一種小說,就得受兩種約束:(1)所敘述的,有情理嗎?(2)所敘述的,能深切的感動我們嗎?如兩個答案都是否定的,這當然,批評的斷語也在否定這一方面了。《紅樓夢辨》第39頁。
兩條標準都是小說批評所必須依據的標準,而不一定是考證的原則。因為考證需要「斷感情」,自然不必考慮能否感動我們。特別《紅樓夢辨》中的《紅樓夢的風格》一文,更是完全「從文學的眼光來讀《紅樓夢》」56《紅樓夢辨》第92頁。。平心而論,這篇文章對《紅樓夢》的藝術成就尚有估計不足的缺陷,一則曰置於世界文學中「位置是不很高的」5;二則曰《紅樓夢》的性質「與中國式的閒書相似,不得入於近代文學之林」6。這評價未免太低了。但俞平伯以一個作家的敏銳的鑒賞力,《紅樓夢》的真正妙處,他能夠會心獨賞。他說:「以我的偏好,覺得《紅樓夢》作者第一本領,是善寫人情。」23參見《紅樓夢辨》第94頁、98頁。又說,「《紅樓夢》所表現的人格,其弱點較為顯露。作者對於十二釵,一半是他的戀人,但他卻愛而知其惡的。所以如秦氏的淫亂,鳳姐的權詐,探春的涼薄,迎春的柔懦,妙玉的矯情,皆不諱言之。即釵黛是他的真意中人了,但釵則寫其城府深嚴,黛則寫其口尖量小,其實都不能算全才。全才原是理想中有的,作者是面鏡子如何會照得出全才呢?這正是作者極老實處,卻也是極聰明處。」2這都是對《紅樓夢》極有體味的話,說中了作品的妙諦。
王國維肯定《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俞平伯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說:「《紅樓夢》是一部極嚴重的悲劇,書雖沒有做完,但這是無可疑的。不但寧、榮兩府之由盛而衰,十二釵之由榮而悴,能使讀者為之愴然雪涕而已。若細玩寶玉的身世際遇,《紅樓夢》可以說是一部問題小說,試想以如此之天才,後來竟弄到潦倒半生,一無成就,責任應該誰去負呢?天才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偶然有了亦被環境壓迫毀滅,到窮愁落魄,結果還或者出了家。這類的酷虐,有心的人們怎能忍受不歎氣呢?」3同時也與民族的文化心理相聯繫,指出:「我們的民眾向來以團圓為美的,悲劇因此不能發達,無論哪種戲劇小說,莫不以大團圓為全篇精彩之處,否則就將討讀者的厭,束之高閣了。」見《紅樓夢辨》第96頁、100頁、101至第102頁。不知俞先生是否受了王國維的啟發,他們對《紅樓夢》所做的小說批評,達成了一致的結論。
至於他提出的《紅樓夢》是一部「怨而不怒的書」2見《紅樓夢辨》第96頁、100頁、101至第102頁。,1954年曾遭到批評,現在看來,這批評是欠公正的。須知,俞平伯先生談的是《紅樓夢》的風格,即藝術表現上的特點,我們不好另外用一個政治概念來衡度。他說:「纏綿悱惻的文風恰與之相反,初看時覺是淡淡的,沒有什麼絕倫超群的地方,再看幾遍漸漸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謂百讀不厭的文章,大都有真摯的感情,深隱地含蓄著,非與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處所在。」2我們讀《紅樓夢》——不是一般地翻看,而是多看上幾遍——不是也有同樣的體會嗎?《紅樓夢辨》最後一篇文章,是十則讀《紅樓夢》札記,作者在第九則札記中進一步談到《紅樓夢》的藝術風格,寫道:
此書的好處,以我看來,在細而不纖,巧而不碎,膩而不粘/流而不滑,平淡而不覺其乏味,蕩佚而不覺其過火;說得簡單一點,「恰到好處」,說得figurative一點,是「穠不短纖不長」。此《紅樓夢》所以能流傳久遠,雅俗共賞,且使讀者反覆玩閱百讀不厭;真所謂文藝界的尤物,不托飛馳之勢,而自致於千里之外的。古人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實至則名歸,決不容其間有所假借。我們看了《紅樓夢》,便知這話的不虛了。《紅樓夢辨》第210頁、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