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3)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3)
這裡,王國維不僅指出了叔本華哲學的「不能兩立」的矛盾,而且認為叔氏的理論不能被事實所驗證,甚至對釋迦、基督是否真正解脫,隨後也表示絕大疑問。他特地引錄了自己的一首七律:「平生苦憶挈盧敖,東過蓬萊浴海濤。何處雲中聞犬吠,至今湖畔尚烏號。人間地獄真無間,死後泥洹枉自豪。終古眾生無度日,世尊只合老塵囂。」蕭艾:《王國維詩詞箋校》第27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其不相信解脫之意甚明,所以才有「終古眾生無度日」這樣的句子。研究者過去評論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只看到在一些觀點上受叔本華影響的一面,而沒有重視靜安先生此時對叔氏學說已發生動搖。《靜安文集》的自序說得明白:「去夏所作《紅樓夢評論》,其立論雖全在叔氏之立腳地,然於第四章內已提出絕大之疑問。旋悟叔氏之說半出於其主觀的氣質,而無關於客觀的知識,此意於《叔本華及尼采》一文中始暢發之。」參見《王國維遺書》第五冊之《靜安文集》自序。這番話系1905年秋天所寫,當時靜安先生正處於思想的轉折期,已經從叔本華再次回到康德。因此《紅樓夢評論》中的思想成分並不是單一的,對叔氏思想固有「可愛者不可信」《王國維遺書》第五冊之《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二。之矛盾,具體剖解《紅樓夢》這部作品,王國維也沒有完全執著於叔本華的觀點,而是以自己的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為根基,常常別有會心。
王國維明確提出《紅樓夢》是「徹頭徹尾之悲劇」,是「悲劇中之悲劇」,就是他的會心獨得之處。特別他把《紅樓夢》置於傳統文化之中,與《牡丹亭》、《長生殿》、《西廂記》等作品加以比較,批評了幾成套數的「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的充滿樂天色彩的戲曲小說,進而對「吾國人之精神」亦有所反省。這用的既是比較文學的方法,又是從文化背景出發的評論,就小說批評而言,已達到相當的理論深度。叔本華在分析悲劇發生的原因時,談到三種類型:一是由極惡毒的人造成的,如莎劇《奧賽羅》中的雅葛、《威尼斯商人》中的歇洛克;二是由於盲目的命運,即偶然性的錯誤所致,如《羅密歐與朱莉葉》,以及索佛克利斯的《伊第普氏王》等;三是由人物的相互關係和彼此地位的不同造成的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52頁。。這最後一種尤值得注意。因為它不需要佈置「可怕的錯誤或聞所未聞的意外事故,也不用惡毒已到可能的極限的人物;而只需要在道德上平平常常的人們,把他們安排在經常發生的情況下,使他們處於相互對立的地位,他們為這種地位所迫明明知道,明明看到卻互為對方製造災禍,同時還不能說單是那一方面不對」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52頁。。我國最常見的,就是這最後一種悲劇,可以說天天都在發生,只不過人們習以為常,覺而不敏罷了。王國維的深刻處,在於他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不能自已地寫道:
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王國維揭明這種悲劇的特點是:隨時都可以降臨,每個人都會遭遇,而且身受其害,卻又無法說出,所以是天下最殘酷的悲劇。《紅樓夢》就是這樣,既沒有蛇蠍一類人物左右全局,又不是由於出現了非常的變故,不過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結果卻產生了大悲劇。這在美學上,更具有典範意義。叔本華說這種類型的悲劇在編寫上困難最大,即使優秀的劇作家,也難免採取迴避的態度。
可惜他沒有讀到《紅樓夢》,否則一定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或許《浮士德》的例子就不值一舉了。王國維指出《紅樓夢》是「徹頭徹尾之悲劇」,是「悲劇中之悲劇」,可謂知音之談——既是叔本華的知音,又是《紅樓夢》的知音,其在美學上和小說批評方面的開創意義,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