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自然靈秀美探尋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其主旨的探究就從未中斷過,堪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歷史影響較大的有「色空說」: 紅者,色也;夢者,空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稍後又出現了轟動一時的「排滿說」:「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2賈寶玉愛紅成癖,是在影射「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影響較大的還有「封建社會末世說」:《紅樓夢》通過描寫賈、王、史、薛四大封建家庭「無可挽救的衰敗」,反映出封建社會走向崩潰的歷史趨勢,也讚美了「依稀可見的光明。」3所謂「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亂判葫蘆案」或「烏莊頭送租」是「《紅樓夢》的總綱」,等等,都是它的分支。持論者各執所見,從不同的角度探討了《紅樓夢》的主旨。「見仁見智,各有得失,此亦操觚者之常情也」。4誠然,作為一部宏篇巨著,其內涵往往也是複雜而豐蘊的,其社會意義和哲學意蘊也是豐厚多元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更是難以盡言。雖說《紅樓夢》主旨難以一言蔽之,但作者的審美追求與價值取向還是分明地貫穿在作品之中的。
那麼,《紅樓夢》的審美追求與價值取向又是什麼呢? 它的主導傾向又是怎樣的呢?作為一部世情小說,《紅樓夢》主要是通過大量的日常瑣事,小中見大地表現豐富而複雜的思想內容,頭緒紛繁,難以一目瞭然。然「一部《紅樓夢》極費精神處,只在第一、二回,慘淡經營,誰人能學步耶。」5作者在第一回裡就鄭重聲明自己創作的初衷:「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顯然這部小說是託言寓意之作,自有其真味寓焉。其真意又何在呢? 作者擔心讀者會陷入迷惑,於是做出了補充說明:「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思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且「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於是便「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明確指出「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遺憾的是,後世的「閱者」忽略了這一至關重要的叮囑。作者明確指出這是一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的「使閨秀昭傳」的文字,結合回目,顯然是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之作。至於書中「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因毫不干涉時世」,才「問世傳奇」的。所謂世態只不過是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環境,不得不提及而已。作者開宗明義地指出自己創作的主旨與動機,可惜很多「閱者」未能恰切地領會,而是在想像中將其過於深化、複雜化了。從文藝作品鑒賞的角度進行深入認識,融合自己的人生關照,引發不盡的言外之意、韻外之旨的認知方法是正確而且行之有效的,有時「斷章取義」也是允許的,但作為主旨性研究,探究作者的立意所在卻是不容輕視的。
一、從第一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看《紅樓夢》的命意
正如眾人所論,《紅樓夢》的前五回具有提綱挈領、總轄全局的作用,第一回更有提綱正義的總論特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從語法上看,是主、狀、謂、賓四全的單句; 從字面和內容上看,是窮儒賈雨村在艱辛的寄寓生活中懷念鄉宦甄士隱的丫鬟嬌杏。正是這一直觀認識把「閱者」引入了歧途。仔細考究曹雪芹的原作(以下簡稱「原作」) ,「賈雨村」本是「假語村言」的諧音縮寫,並不僅僅是指人名,因而不應充當謂語動詞「懷」的主語。能當此主語的應該是躲在書外布散這些「假語村言」的敘述者,亦即作者。小說亦如詩,因敘述角度不同而有「有我」、「無我」之分,作者正是通過一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來表達自己複雜的思想感情。
既然主語換了,狀語的意義也必須隨之發生了改變,不能再作「旅途艱辛」解,而應恢復它的原有意味:「風起塵揚,天昏地暗」,用此象喻來比喻世俗的擾攘。謂語「懷」,無須多解。賓語「閨秀」,按字面意只有一種解釋:富貴人家的女子。而嬌杏只不過是一位丫鬟,雖作品中實有其人,但似乎並非立意所在。作品顯然另有所寓之意。寓意何在? 所指系誰? 答案只能到原作中去尋求。書中說,為了「使閱者了然不惑」,特將「來歷註明」,接著借一僧一道的對話,介紹了絳珠仙子為向神瑛侍者「酬報灌溉之德」的「一段纏綿不盡之意」,相隨下凡人間的因緣。絳珠仙子的前身是自然界中靈河岸畔的絳珠草,後身是人世間姑蘇城中的大家閨秀林黛玉。這樣,「閨秀」一詞的所指已有所落實。但根據故事內容的要求,意義仍須延伸,它不僅指人間的林黛玉,還指她的前身——仙界的絳珠仙子和前前身——自然界中的絳珠草,還包括「陪他們去了結此案」的「多少風流冤家」,即在《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上掛了名的若干人間女子和她們的前身、前前身。因為只有這樣,作者「使閨閣昭傳」一語才有著落。
和絳珠仙子一樣,神瑛侍者也有三種形態:前身是自然界中的一塊普通頑石,後身是人間國公府中的公子哥兒賈寶玉。當初他在西方靈河岸畔時「日以甘露灌溉」,使「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最終「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修成女體。神瑛侍者為了追求「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下凡人間。絳珠仙子則癡想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甘露之惠」,也隨之下凡。可歎的是,它們由於人世的擾攘,只落得絳珠魂歸離恨天,神瑛淚灑相思地。這是何等的淒楚! 當初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那一段親密情緣,那種純情質樸、靈秀自然是多麼叫人懷念! 這恰恰是「懷」的深蘊內涵。
二、大自然的情種
《紅樓夢十二支曲‧引子》的第一句就是「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原作雖未給出直接答案,但誠如眾所周知,指的是多情公子賈寶玉。因為寶玉不僅處處關愛女孩兒,而且在全書幾百個人物之中,唯有賈寶玉一人是在鴻蒙開闢之初、女媧補天之時獲得靈性的。
「情」字本來有多種含義,不知為什麼,絕大多數的世人,都把它限制在了「色情」的圈子之中。就連賈寶玉的父親賈政也是這麼認為的。原作寫道:在賈寶玉抓周時,賈政將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這事本屬偶然,凡為人父母的幾乎都知道,襁褓中的嬰兒,就喜歡拉扯母親的耳環;剛會爬行的幼童,最喜歡抓土堆沙。喜歡閃光的、搖動的和粉狀的玩物,本系幼兒的一種天性,而迂腐的賈政卻對寶玉的舉動大怒,說:「將來酒色之徒耳! 」試問,一位剛滿週歲的孩子,究竟知道釵環、脂粉與酒色有什麼關係? 對於這一荒唐結論,作者當即就借賈雨村之口進行了嚴正地批駁。有評者論:「余歎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裡無情,情裡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6可惜又未引起「閱者」的足夠重視。
「情種」賈寶玉絕非色情之屬,作者是「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脂評) ,而此「情」當與湯顯祖《牡丹亭》之「情」作等量觀。情是人生來就有的,應是不受禮法束縛的,包含有眾生平等、個性自由、民主等內容。7誠然,賈寶玉的確在秦可卿的床上做過春夢,但不應把它看做促發寶玉涉入女色的酵母。因為警幻仙姑在導演此事之前,就明明白白地交代了此舉的目的,是為了遵寧榮二公之靈的叮囑,對賈寶玉「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以期「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頗有佛家渡人之意。她安排自己的妹妹獻身寶玉,是讓她充當馬郎婦的角色,即以淫止淫,絕不是有意教唆。從具體效果看,賈寶玉的確跳出了賈珍、賈璉乃至賈蓉的「圈子」,最終「入於正路」。——雖然不是賈政、薛寶釵等一班「祿蠹」心目中的正路,但定是寧榮二公之靈所盼的「正路」。賈寶玉夢醒當天,即按警幻仙姑所授,與襲人「偷試」了一回。又應如何解釋呢? 原作的交代也非常明白:「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即使在「初試」之後仍有「再試」、「再再試」,仍不為越禮,只不過是事實婚姻的正常進行而已。
再者,碧痕、晴雯也似乎與賈寶玉有有染之嫌。據晴雯所說,有次碧痕打發寶玉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是水,也不知是做什麼了。而晴雯本人,曾在一個夜間,「打扮的伶伶俐俐的」鑽進了寶玉的被窩。儘管這樣,最瞭解底細的襲人仍敢於在王夫人面前保證他們並沒有「作怪」。晴雯在病亡之前,曾向賈寶玉哭述心曲。燈姑娘偷聽之後對寶玉說:「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兒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由此可見,賈寶玉對任何女孩都無歪心和斜念,只是坐臥不避,嬉笑無邪,對她們只有發自內心的關心與體貼,無私無慾,無怨無悔,充滿了天真,極富個性特質。
賈寶玉心理的最大特點,是其與生俱來的對大自然的無限熱愛。他的前身遠在赤瑕宮之時,就對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 「日以甘露灌溉」,不辭勞苦,結下了赤誠的木石前盟。他凡臨人世之後,仍未改熱愛自然的性情。「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他「要抖將下來」,又「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又擔心「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便與林黛玉一起把它們埋入花塚,讓它們乾乾淨淨地隨土而化。……看似如癡如魔,卻真實具體地表現了他對大自然的無限熱愛和一往情深。
他的另一心理特點是認為:「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原作多處表現了他對純真少女的愛憐和仰慕,充滿了真趣。就在看戲之餘,他還想到小書房中的那軸美人圖:「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他最愛在丫頭群裡鬧,成日家自說身邊的這幾個女孩兒是「有一無二的」,可見了「寶姐姐」和「大嫂嫂」的妹子之後,禁不住感歎:「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其愛慕之情令人咋舌! 這兒展示的是曾經盛行一時的母性崇拜。是一種與自然崇拜並存的原始思維形式。包含有某種程度上的個性自由和社會平等的要求。當然,也很難否定其中包括著遺傳基因。因為,人類在歷史上的第一次大分工,就是女子從事採集(以後兼作種植)和養殖,男子進行狩獵。如果草木禽獸有靈,當然要視女子為親友、視男子如寇仇了。賈寶玉偏偏又是來自西方靈河岸畔的精靈。
賈寶玉確實是開闢鴻蒙以來的第一情種! 但是鍾情於大自然精華靈秀的情種,而絕不僅是狹義的「色」的情種! 正是由於對這純情質樸的自然精華靈秀之愛,使得他對所有未經世俗玷污的清純而又美好的人與物充滿了摯愛。
三、思慕太初純情的癡人
賈寶玉雖然是一位母性崇拜者,但據實而論,他並不以男女論優劣,而是以純污論是非。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湘雲,從孩提時代就是賈寶玉的密友,別後重逢,高興得什麼似的,可她一經說出勸賈寶玉談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習學應酬事務時,他立即說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艷冠群芳的薛寶釵,更是賈寶玉仰慕不已的,因為她經常見機勸他改變偏僻行為和乖張癖性,他生起氣來,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即使是和他有木石前盟的林黛玉,他也說:「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他見了周瑞家的對司棋那樣無情,則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麼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蔣玉菡和柳湘蓮,雖然也是男人,賈寶玉卻與他們十分投契。特別是那位「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甄寶玉,曾經使賈寶玉朝思暮想,認為他「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可聽了他的談話「又近了祿蠹的舊套」時,便大不自在,聽了賈蘭對甄寶玉的附和,便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顯然他評判人物優劣是以遠離世俗、不受現世功名利祿影響的至真至純為準的。
近半個世紀以來,對賈寶玉幾乎形成了定評:他以獨特的行為,成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但從他的全部行為看,其批判領域絕非如此狹窄。他本因無材補天、自怨自歎而思凡下世,誰知一入紅塵,見到的社會是如此污濁,人心是這樣貪婪險惡,把一個美麗、祥和的伊甸園攪擾得一片烏煙瘴氣,時時聞鳥哭獸啼。回想起西方靈河岸畔的和諧氣氛,怎不煩惱? 因此,他反對全部有違原始純真的思想和行為。
他主張「天然」,反對「人力穿鑿」。《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他的思想觀念的第一次公開展示。題留伊始,他就闡發了「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的觀點,表現了他對現實世俗的批判。走到「第一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的建築時,他摒棄「淇水遺風」、「睢園雅跡」等俗語,主張使用「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可誰能體會出「鳳」字的雙關含義! 此處後來改名「蕭湘館」,賈寶玉力主讓林黛玉去住,這才是他的心跡的真實表露。走到稻香村,他則進一步明確提出了主張天反對人力穿鑿扭捏的觀點。大觀園也是人工建造的,賈寶玉對它熱愛也是真心實意的。那是因為園中濃縮了大自然的純真風景,與賈政等對此園的熱愛根本不同。賈寶玉還喜歡調脂弄粉,那是出於對自然色素的熱愛,絕不是為了使女人去狐媚男人。對人也是一樣,他見了林黛玉、史湘云「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的姿勢和史湘云「醉眠芍葯裀」的憨態,都極為欣賞。賈元春雖然愛弟如母,但賈寶玉卻對高座上那位頭飾華貴、身著黃袍的鳳藻娘娘並沒多大興趣。他到寧國府去看戲,「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閒耍。」「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也都表現了他的素習天然幽靜和對塵世喧囂的厭煩。
他否定帶有階級色彩的一切道德觀念,主張人品的根柢在於回歸太初。「文死諫,武死戰」,是人類出現等級後公認的最高社會道德之一,他卻說:「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 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 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 所以這皆非正死。」書籍文章是道德觀念的主要載體,所以他「怕讀文章」、「極惡讀書」,「凡讀書上進的人」,他便稱為「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儒家經典,他只贊成「明明德」即「發揚完美的德性」,十分喜歡《南華經》中絕聖棄智、回歸純樸的原始社會的觀點。一次,薛寶釵對他以投其所好的方式進行針砭,勸告他說:「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他立即批駁說:「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
儘管他以一片癡心批判身邊的種種污濁社會現象、倡導太初純情、進行了頑強的鬥爭,但在那種特定的社會條件下,是那樣的勢單力孤。最後只好以局部妥協的方式進行最後的抗爭:博得一第,從此而止,留下「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的良好慰藉以謝現世,脫樊籠,出塵網,獨自一人,從考場走,到來處去,回歸了自然,「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對現世已是心灰意冷,不再存有任何幻想,回到了太初至純至真至愛的空靈世界。充分展示出他對自然靈秀的摯情呼喚。
四、曹雪芹的《紅樓夢》寄寓了作者的人生追求和審美理想
曹雪芹開篇就說:「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顯然作者是在通過賈寶玉這一意象化形象,表現情與理、法的激烈矛盾與衝突,表達自己對自然靈秀的摯情呼喚,寄寓了作者的人生追求和審美理想。是「借幻說法」。從歷史上看,滿族的祖先世世代代居於祖國東北的長白山下。
雖然早已實現了與中原大地版圖上的一統,但仍然保存著原始社會的大部分民俗民風。清兵入關,就滿族而言,無疑是一次歷史性的飛躍,從古樸的原始遊牧時代一躍而進入了封建文明的成熟期。這本是歷史的巨大進步,但同時也沾染了封建社會的種種陋習。就其祖籍而論,在此後相當一段時間內,仍然保持著草木繁茂、禽獸興旺、山河秀美的原始的自然面貌。曹雪芹雖然沒有象魯迅那樣得以進入「百草園」,但畢竟經常聽「長媽媽」講過有關長白山原始森林及部族的許多故事傳說,山川的自然靈秀、社會的統一和諧,人性的質樸純真自然引起他無數的美好遐思,並與殘酷的現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從家庭上看,雖然三代任江寧織造,家勢顯赫,但到了父輩,家道衰落,他從「錦衣紈褲」、「飫甘饜肥」,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由顯貴之家一下子跌入到社會的底層。政治的腐敗,世態的炎涼,官場的傾軋,人際間的虞詐等等,使他對現世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悟。
在上升時期總想迎新,在衰敗時期最易懷舊,似乎是人之共性。慘受生活煎熬的曹雪芹,對先祖們所過的那種去今未遠的古樸的民俗民風、純真的人際關係,近乎原始的生活,怎不由衷的懷念! 但由於時代的限制,僅「懷」而已,不可能提出一個回歸的藥方,只能把理想寄托於一個虛構的大觀園——「有情之天下」。但人間的大觀園,畢竟不是仙界的懸圃,不久便在社會的衝擊下,變得淒涼滿目、鳥獸逼人、草木皆妖了。這又不能不說是一部歷史悲劇的縮影! 精心的構築瞬間化為烏有,執著的信仰被現實碰撞的粉碎,伴隨著理想的破滅,追求也只能幻化,「來自情天,去到情地」,以與現世決絕的態度做了那思慕太初純情的癡人。
作者曾不無惆悵地說:「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今天人們對《紅樓夢》的研究,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可其「味」依然難解,真可謂「一部《紅樓》解人難」。莊子的回歸太初(即退回原始社會)的思想,曾被認為是消極遁世,但辨證地看,恰恰也說明人們對現世的不滿與抗爭。同樣,賈寶玉的種種不合世俗的言論和行動,雖屢遭世人的誤解與誹謗,但卻正寄寓著他崇尚自然,對至真至純的自然靈秀美的摯情呼喚與頑強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