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家」與紅學

「流言家」與紅學

「流言家」與紅學

紅樓評論

目前,在貌似繁榮的紅學研究中,《紅樓夢》遇到了空前的危機:《紅樓夢》正在眾聲喧嘩中被拆解、偷換、歪曲、醜化、虛無化,作者被醜詆。這絕非危言聳聽,請看一看如下表演:

全盤否定:《紅樓夢》不僅後40回靠不住,並且前80回也靠不住,因為它被高鶚修改過。

偷梁換柱:《紅樓夢》中寶玉愛戀的對象是史湘雲,而非林黛玉。這樣說,是為了將脂硯齋說成是史湘雲,史湘雲就是作者曹雪芹去世時的「新婦」。更有甚者,在《紅樓夢》之外,編造出一個關於秦可卿和賈元春為主的故事,告密和押寶的宮闈秘事,才是真的《紅樓夢》。

歪曲:《紅樓夢》寫的不是社會小說、愛情小說,而是皇家故事,使康雍乾三朝爭奪皇位的政治鬥爭。

    醜詆:作者的修改不被尊重,非要恢復作者否定過的寫法不可,如秦可卿之死。

醜化:曹雪芹寫的是寶玉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就是作者一生「一妻三情人」的故事。

虛無化:他們否定了現存的120回本《紅樓夢》,但又拿不出可以和現行《紅樓夢》相抗衡的《紅樓夢》,於是就說讀者不能「悟」,真本《紅樓夢》在他們的「悟」之中。因為是「悟」,所以可以一天一變、隨意胡說。不同意他的說法,就是缺乏靈性、「不配」談《紅樓夢》。

這些觀點都出自受人尊重的紅學大家之口、之文,出自媒體追捧的明星作家(劉心武)之說、之書。

《紅樓夢》這次遇到的不是後現代的戲說,而是假扮嚴肅學者、故作姿態、蒙蔽讀者的戲說。

在《紅樓夢》流傳的二百多年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遇到這樣巨大的挑戰與醜化。

《紅樓夢》前80回和後40回是不是一個統一體的問題,在20世紀是被胡適提出來的一個問題。胡適根據文獻資料,認定後40回是高鶚續補的,隨即後40回的著作權被高鶚佔有。說後40回是高鶚寫的,也是一種道聽途說。能夠證明後40回是高鶚寫的材料,一點也不比證明不是他寫的材料多。最近,學界的研究發現,高鶚從拿到《紅樓夢》到印出程高本之間,高鶚根本沒有時間、沒有可能完成這20多萬字的「續書」。

可以說,後40回和前80回在藝術上確實有差距,但是我們至今找不到後40回的作者是誰?

高鶚不是後40回的作者,那麼,高鶚在《紅樓夢》的成書上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呢?高鶚為《紅樓夢》只有80回、不是全璧而著急,但他費力、認真地搜求了。搜求中他發現現行的後40回和前文對接的最好,前後呼應,行文風格大致一致,所以被編為120回在讀者中流傳。其它續書沒有流傳,沒有被附在《紅樓夢》之後流傳,也說明了高鶚的鑒賞力。

從歷史檢驗的角度看,《紅樓夢》的真本就是現行的120回本《紅樓夢》。

有人道聽途說有「百回大文」的《紅樓夢》,認為那才是真本。這不奇怪!除了這個真本,還有許多被說成是真本的「真本」,那判斷來自不同個體不同層次的判斷力,他自有權力說這就是真本。但是,歷史為什麼不作這樣的「真本」選擇呢?高鶚的選擇被歷史認可了,你的所謂真本卻在流通中被否定了———沒有被保存下來,這說明了什麼?退一步說,我們能尊重其他人的說法,為什麼就不能尊重一下高鶚的說法呢?

高鶚保護(保衛)《紅樓夢》有功,並且功不可沒。可是為什麼有些人卻偏偏要將一盆污水潑向高鶚呢?認為他製造了一個彌天大謊。

原來,高鶚的續(補)書,阻礙了他們對《紅樓夢》的胡說八道。要借助於古典名著兜售私貨,就必須打倒高鶚。

於是,高鶚的工作被政治化了。認為高鶚的續補,是乾隆皇帝和和珅授意的,是他們的陰謀導致了後40回的風行、真本後30回的流失。但是,這些說法沒有根據。相反,在現行後40回的文本中,賈雨村、賈政等在官場的醜惡表演,賈寶玉對於仕途的決絕,通過寶黛愛情描寫而完成的悲劇氣氛的藝術渲染、眾兒女的悲慘結局等等,決不像一個御用文人所為。

在評價後40回的觀點上,有一種說法是值得重視的:確實,後40回和前80回存在著巨大的藝術差距,但是後40回放在清代小說中,依然屬於其他小說不可企及的一流小說。超一流小說的前80回和一流小說的後40回,並在一起,使神龍首尾相顧,高鶚功莫大焉!

俞平伯曾提醒說:「高鶚續書是否合於作者原意,是一件事;續書底好歹又是一件事,決不能混為一談。」[1]

寶玉的真愛是誰?

《紅樓夢》明明白白寫的是寶黛的愛情故事,怎麼變成了寶玉愛史湘雲了呢?原來,一些學者認為,後來,也就是在小說的結尾是寶玉和史湘雲結合了,所以為了讓後來的故事真實,就不惜以後改前。倒著改,就是按著自己的意思、想法改。自己的想法越離奇,對於前80回改動的就越多。

你要如何改《紅樓夢》,這是你的個人權力,但是不尊重曹雪芹的權力,則必然引起公憤。把自己的猜測說成是曹雪芹的設計,把個人的感悟說成是曹雪芹的意圖,把自己的懸想說成是真本《紅樓夢》,不僅侵犯了文化思想遺產的完整性、客觀性,而且還欺蒙了渴望知識、沒有免疫力的讀者。

寶玉「愛博而心勞」,他對於大觀園中的眾兒女都是有憐惜之意的。對平兒如此對香菱如此,對寶琴、岫煙如此,對襲人的兩個表妹也是如此。即便是劉姥姥無話找話說的子虛烏有的茗玉,也要尋根究底。寶玉以自我為中心,就連人情分定也要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齡官和賈薔的私密對話,才能醒悟。是的,曹雪芹重點寫的就是賈寶玉的精神成長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賈寶玉的愛情由於志同道合、自由選擇漸漸集中於林黛玉身上,在第57回中,紫鵑情辭試莽玉,已將寶黛的愛情淋漓盡致地、公開地展現了出來,也預示了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高鶚修訂完成了這個悲劇,怎麼能說高鶚篡改了結局、寶玉愛的不是林黛玉呢?

究竟是不是尊重曹雪芹,還是不要看他嘴上怎麼說的,還是要看一看他怎麼做的。與高鶚相比,我們只能說高鶚更尊重前80回,更尊重曹雪芹。

那些人,不僅是要否定後40回,而且還要否定前80回。這裡暗藏著一個陷阱:全盤否定後40回,必然會帶來對《紅樓夢》的全盤否定。

脂批的價值是值得重視的。脂硯齋批語可以幫助我們認識《紅樓夢》的藝術價值,幫助我們辨析作者意圖,幫助我們尋找《紅樓夢》可能的精神空間。

但是,脂批又是龐雜的,又是矛盾的,又是摻雜著陳腐見解和矯情妄說的。因此我們對於脂批只能採取一分為二的態度,善者從之,惡者棄之。

但是,有些人卻是惟脂批是從。

主要是根據脂批,糅合自傳說,紅學中有探佚學。就現在的探佚學成果看,無非就是用一個不同於後40回的故事取代《紅樓夢》,但是,這個成果不多,即便是出自紅學大師的「真本」,也沒有「高鶚的續書」更有藝術性、更像小說。

脂硯齋號稱見過全文,但是卻對後30回內容語焉不詳。記了幾個場景,但大關目不記,如抄家等。據說,書中的那些事,他和小說裡的主人公一起經歷過,經歷過的再被寫成文,怎麼會忘記或語焉不詳呢?

如果《紅樓夢》在脂硯齋那裡已成半璧,那麼什麼會成為當務之急?續成全璧或記下梗概;或者,對坊間流傳的其他版本辨別真偽。但是,脂硯齋卻視若無睹。

我們不必指責前人,過分地苛求脂硯齋。我們只想說:在保存《紅樓夢》上,在使《紅樓夢》成為一個完整的藝術品上,高鶚也是比脂硯齋貢獻更大。至於高鶚敢於亮明身份、挺身而出說出原委,比起脂硯齋躲躲閃閃、閃爍其辭來說,其精神更是可嘉。

一部小說,像《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小說,經過長期醞釀、反覆修改,甚至到作者窮困難繼,潦倒停筆,最終未完全完成,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有一些部分在修改中,那麼,我們是看重作者修改過的稿子呢,還是不允許作者修改並竭力恢復修改前的稿子?

秦可卿的形象,就遇到了這個問題。修改秦可卿的風月形象,使之成為一個另外意義上的悲劇形象,這是曹雪芹的努力和追求。但是,我們的一些人卻非要把秦可卿恢復成為風月形象不可,類似於要把《紅樓夢》恢復為風月小說。從風月小說到批判小說,從道德勸誡到全景觀地透視現實、全息性地描繪社會,這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一個重要轉變,可以說是一個飛躍。但是,有些人似乎是不允許作者轉變,不喜歡作者的轉變。自己愛風月,認定讀者也愛風月,於是立志要把《紅樓夢》重新「風月化」。

這下,秦可卿又出問題了:秦可卿變成了胤礽的女兒。有何根據?根據就是她不可能是從育嬰堂中抱來的,身份因為是賈府的長孫長媳,所以應該出身高貴,所以很可能是胤礽的女兒。

這是賈府政治押寶的賭注,也是賈府介入皇權之爭的證據。於是,可以將奪嫡的故事代替《紅樓夢》的故事了。於是,振振有詞地宣佈:《紅樓夢》不是一部愛情小說,而是一部政治小說。不是表面故事的故事,不是文字敘述的故事,而是文字下面的故事,是隱藏著故事的故事。

對《紅樓夢》的想像,有兩種:一種是消極想像,將《紅樓夢》想像成另外一個故事。這種想像實際上是胡思亂想。一種是積極想像,就是他按照作者的指示、結合自己的審美經驗領悟作品的意蘊,不拘泥,不越界。而消極的胡思亂想,則是將《紅樓夢》想像得超出了文本的制約。

《紅樓夢》不是密電碼,而被人編織成了密電碼。

俞平伯一生,就其不依靠什麼秘籍、孤本來研究《紅樓夢》而言,可以說是靠感悟來研究《紅樓夢》的。不過,與其他人的感悟不同,俞平伯靠的是對文本的文學感悟。與那些抓住一點、無限生發的人不同,他是真正忠實於文本的典範。海外的余英時在70年代認為,只有俞平伯先生能夠實現紅學研究的範式變革,立意在此。

俞平伯先生用盡了最大的力氣證明後40回與前80回之間的藝術落差,但是依然承認後40回存在的價值。

「高鶚以審慎的心思,正當的態度來續《紅樓夢》;他寧失之拘泥,不敢失之杜撰。其所以失敗:一則因《紅樓夢》本非可以續補的書,二則因高鶚與曹雪芹個性相差太遠,便不自覺地相違遠了。處處去追尋作者,而始終趕他不上,以致迷途;這是他失敗時底光景。至於混40回於80回中,就事論事,是一種過失;就效用影響而論,是一種功德;混合而論是功多而罪少。」[1]61

彌留之際,俞平伯說:高鶚保護了《紅樓夢》有功,俞平伯腰斬《紅樓夢》有罪。這話,有過於自責的成分,但他深刻的反思,不光是指向自己的,而且也是指向紅學界的。「人人皆知紅學出於《紅樓夢》,然紅學實是反《紅樓夢》的,紅學愈昌,紅樓愈隱。真事隱去,必欲索之,此一反也。假語村言,必欲實之,此二反也。」[2]220

俞平伯先生之所以敢於自我否定,在於他強大。他的強大,是通過捍衛《紅樓夢》獲得的,是通過感悟文本獲得的,是通過不斷地接近真理而獲得的。

我們可以看到,在劉心武「強大的秦學」面前,《紅樓夢》消失了,《紅樓夢》的文學性消失了。

「大散局」更好嗎?顧頡剛在與俞平伯通信談到賈寶玉的結尾時說,「寶玉擊柝」,即窮困潦倒的下場未免太煞風景,反不及高鶚做寶玉出家的好,「寫寶玉貧窮方面太盡致,也蹈了俗濫小說的模樣,似乎寫了正面必得寫反面似的。」寫大喜大悲,大善大惡,寫了興盛,必然寫敗亡,這不是曹雪芹的筆法。在賈府故事之前,曹雪芹寫了甄士隱家的故事,從康樂富足到人散家亡,曹雪芹是不是重複著寫一個類似於甄府的故事呢?從甄士隱出家,時不時地在小說中出現,到香菱被賣到薛蟠家被帶入賈府,見證賈府興盛一時,也不是「茫茫白地」的結局。

曹雪芹寫寶黛愛情,沒有因此將潛在的競爭者薛寶釵寫成大惡,寫寶黛的曲折愛情沒有將愛情描寫當作小說的惟一內容,寫賈雨村反面反派但卻沒有將他漫畫化,曹雪芹的筆墨是嚴格寫實的,正因寫實,轉成新鮮。小說一開始,作家就說是賈府的末世,但是他卻不因此不寫元春省親時的盛極、大觀園的歡樂、眾兒女的美艷和青春。留有餘地,在盡中寫不盡,在不盡中寫盡,在平凡中寫大喜大悲,而不直筆大喜大悲,所以《紅樓夢》筆墨雋永,含蓄蘊藉。曹雪芹總是在辯證中寫美麗與醜陋、興盛與敗亡、聚和散、生與死。所以,說後40回必然是「大散局」沒有多少根據。相反,蘭桂齊芳,也沒有阻擋住寶玉的出家,也沒有阻擋住敗亡,這倒正像是曹雪芹的筆墨:善於喜中寫悲,讓悲喜交集、悲不勝悲。

有藝術眼光的人會看到:在前80回中,盛景中有哀景,末世中有迴光返照。在人物命運的展開中,在寶黛愛情的挫折中,曹雪芹有聲有色地寫著「樹倒猢猻散」,渲染著「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氛圍。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