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闢鴻蒙 誰為情種
一
這一講講《紅樓夢》。
我一直認為,中國美學的精華有一半在《紅樓夢》裡,還有一半在魯迅的作品裡。因此,不論是講美學還是講中國美學,都不能不講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從生命本體、精神方式入手來考察民族精神困境的大書:它的「開闢鴻蒙」第一次回歸《山海經》所開創的「英雄史詩」的文化血脈,它的「誰為情種」繼《山海經》後再一次開始追問:生命如何能夠成人?
具體來說,選擇《紅樓夢》的理由有兩個。
第一個理由,《紅樓夢》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聖經與美學聖經。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這個問題。
首先,在中國文化與中國美學之中,《紅樓夢》最具代表性。坦率說,在中國的文化的典籍中,你如果想學到一點兒有用的東西,很多東西你都可以不看,因為看了也沒用,在中國,很多人都是無用之人,寫的自然也是無用之書。在我看來,要瞭解中國文化,最主要的是要看六本書。第一本,《山海經》;第二本,《莊子》;第三本,《史記》;第四本,《三國演義》;第五本,《水滸》;第六本,《紅樓夢》。從價值評價的角度,這幾本書本不都值得肯定,但是如果想瞭解中國文化、中國美學,如果想瞭解一個真實的中國、一個不說話的中國,有這六本書就足夠了。
「生日月」的羲和、「化萬物」的女媧是中國的開闢女神;舞干戚的刑天、觸不周的共工是中國的血性男兒;銜木堙海的精衛,布土堙水的鯀禹父子是反抗命運的悲劇英雄。《山海經》寫了生命的熱愛和憤恨,歡欣和恐懼,反抗和膺服,它是中華民族真正的血性之源。
《山海經》是中國文化的真正源頭。中國人的性格在《山海經》裡是最舒展自如的。春秋戰國時代的血性男兒應該說就是《山海經》裡的人物的現實版。而後面的五本書,則把中國文化、中國美學的自《山海經》開始的從失敗到覺醒揭示得淋漓盡致。《莊子》是中國文化傳統的遺傳密碼的所在。它是中國文化頹敗的起點,也蘊涵著中國文化頹敗的全部秘密。有人可能會說,《論語》也很重要啊,確實也很重要,不過儒家的東西從來就是被利用一下,沒有認真地實行過,倒是《莊子》那一套才是最內在的,也是最中國的。《史記》是中國人的人性掙扎過程的真實記錄。我經常說,只有春秋戰國的中國才是青春版的中國,秦漢以後,中國則每況愈下,春秋戰國時代的血性男兒,春秋戰國以後中國人的人格的一步一步淪落,狼一樣的中國人怎麼樣一點一點慢慢變成了狗,怎麼又變成了喪家犬,最後亡國而且亡天下,在《史記》中實際已經昭然若揭。《三國演義》是中國主流社會的真實寫照,是當上了奴隸的國人的寫照。在主流社會裡的中國人究竟卑鄙到什麼地步,究竟是如何地唯「江山」、「社稷」、「功名」是圖,究竟如何地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惜迫害他人,我們可以借助這本書看得清清楚楚。那麼,《水滸》呢?《水滸》是中國非主流社會的真實寫照,是沒有當上奴隸的國人的寫照。。莊子不是說了嘛?如果不能相濡以沫,那就乾脆相忘於江湖。《水滸》告訴我們的就是中國的非主流渠道裡的「江湖」的心靈黑暗可以達到什麼程度,是如何刀口添血,如何殺人放火,如何罪惡滔天的。同時,是如何將「拳頭大」的人奉為英雄的。《水滸》是中國特有的「拳頭文化」的寫照。最後一本書是《紅樓夢》,它揭示了中國文化、中國美學的徹底失敗。人與人之間的失愛,中國文化、中國美學的失愛,這是一個延續了千年的公開的秘密,但是我們只有在《紅樓夢》裡,才第一次大夢初醒。所以,我才經常呼籲說,《紅樓夢》寫的是愛的寓言,而不是愛的故事。
讀《史記》時問一問自己:司馬遷寫些了什麼?他想寫些什麼?他能寫些什麼?以及,他寫的應該是什麼?或許我們會收穫比時間、地點和事件本身更多一點兒的東西。
其次,在六本書裡,從價值評價的角度,唯一值得完全肯定的,就是《紅樓夢》。中華民族如果有文化聖經和美學聖經,我認為非《紅樓夢》莫屬。二戰的時候,西方有兩個大作家在防空洞裡躲飛機轟炸,沒事可幹,他們就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如果西方被炸平,那只要留下哪些東西就可以再造西方文化?徹夜討論的結果,是需要留下兩個人的著作,一個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是克爾凱郭爾。那如果現在我要問大家,如果只允許保留一本書,而只要有這本書就有可能邏輯地再現全部的中國文化的精華。這本書應該是哪一本呢?我個人覺得,應該是《紅樓夢》。再換個角度,在南大,上過我的課的同學都知道我經常提的那個「潘氏問題」:假如你要到孤島上去獨自生活一年,只准你帶一本書,那麼,你會帶一本什麼書?我覺得,這個問題很能衡量出我們自己的人生智慧與學術水平。因為你肯定會帶一本最經得起看的書,最耐讀的書,而且能百讀不厭的書,也就是最好的書,就好像你到孤島上,我說允許你帶一個人,你肯定不會帶你最不喜歡的人,你肯定會帶你最喜歡的人,最好是你的戀人,對吧?所以我們經常說「物以類聚」,看看你跟誰打交道,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水平了。我看看你挑了哪一本書帶到孤島上,其實我就可以看出你是什麼學術水平。那麼,如果需要我們在中國文化裡選擇一本,我們選擇哪一本呢,如果我們真正對中國文化有認真的研究,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紅樓夢》。因此,英國人說:「寧失印度,不失莎士比亞」。而我們也可以說,我們中國也寧失什麼什麼,但是絕對不能失去《紅樓夢》。我最近幾年在全國的很多高校講座,包括北大清華,常提的一句話就是:讀《紅樓夢》,聽《二泉映月》。我個人認為,這確實是中國文化裡面的兩個最好的東西。
選擇《紅樓夢》的第二個理由,是因為它是中西交流的對話窗口與對話平台。中國現在研究學術,大家知道,已經進入了一個很微妙的階段,過去研究學術,只要研究儒釋道就可以了,而現在我們要做學術研究,只研究儒釋道就不能算是一個很成熟的學者,因為我們一定要在現代西方文化的背景下去研究學術。既然如此,那麼,我們現在研究中國文化或者研究西方文化,借助一個什麼樣的平台我們會最省力氣呢?儒家的?道家的?還是別的什麼平台?這就涉及到我們對學術研究的一個基本判斷。西方的二十世紀的文化,從胡塞爾到海德格爾,都有一個現象學的轉向。而西方的現象學哲學實際上跟中國哲學在某種程度上是很接近的,那麼,我們從中國文化的哪一個平台去理解西方文化最容易?換一句話說,我們站在什麼樣的西方文化的平台去理解中國最容易?我覺得,現象學的哲學是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最簡單的平台,而《紅樓夢》是理解西方文化的一個最簡單的平台。其實,仔細看一看《紅樓夢》,再看一看海德格爾的書,我們就可以找到裡面的許多哲學上、文化上的對應關係。如果大家對我比現在瞭解得稍微更多一點兒,就會知道,其實我過去花了很長時間研究中國美學,我過去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我們想借助於西方來瞭解中國,那我們最好的平台是現象學,如果我們想借助中國來瞭解西方,那我們最好的平台是莊子的哲學。因為莊子的哲學和西方的現代哲學是最接近的。儘管它們是背道而馳的,但是畢竟在背道而馳的過程當中有一個交點。通過這個交點我們畢竟可以更好的瞭解西方與中國。但現在我覺得,如果我們想借助中國來瞭解西方,其實《紅樓夢》可能是一個更好的平台。我覺得要把一個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看清楚。包括要把這個民族和西方其他民族的文化的最根本的差異看清楚,只有一本書能夠做到,就是《紅樓夢》。我認為沒有哪本書還可以取代它。就是《莊子》也不行,在《莊子》身上只能看到一個民族的過去,但是看不到現在和未來。
我過去說過,學術研究就像長跑,最重要的是首先要能夠跟著第一名去跑,然後再去超過它,也就是,首先要「照著講」,然後再「接著講」,最後如有可能的話,就「自己講」。既然如此,看看上個世紀大師們的學術選擇,應該給我們以深刻啟示。仔細回顧一下,不難發現,王國維、魯迅、張愛玲等大師的成功無一例外地都與《紅樓夢》有關。而且,他們的一生也其實都是在接著《紅樓夢》講,在我看來,這是他們之所以成功的一個最重要的秘訣。換句話說,在中國文化裡,最值得去看的書和學術水平最高的書,就是《紅樓夢》。誰能把《紅樓夢》弄懂,誰就完成了必要的學術準備;誰能夠講清楚連《紅樓夢》都講不清楚的問題,誰肯定就是後《紅樓夢》時代的大師。那麼,為什麼這些大師這麼樣死死地盯住《紅樓夢》不放呢?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紅樓夢》不但是文化聖經,而且是對話窗口啊。因此才會成為他們的最好的精神伴侶。大家知道哈佛的校訓是「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與真理為友」,我覺得這個校訓是很深刻的。它道出了學習之所以成功的最為內在的奧秘。一個人的學習,實際就是要學會從「照著講」到「接著講」。中國有句話說得好:「百上加斤易,千上加兩難」。就是你在一百斤上再加一斤,這很容易,但是你如果在一千斤上再加一兩呢?就很難了。但是學術研究的成功卻就在於你能夠加上這一兩。我們經常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其實,師傅的責任就是幫助你找到學術發展的最高成果,也就是那「一千斤」,而學生的使命則是去為它加上可貴的一兩。顯然,王國維、魯迅、張愛玲等大師的成功首先就在於成功地找到了學術發展的最高成果,也就是那「一千斤」,那麼,這學術發展的最高成果也就是那「一千斤」在何處呢?正在《紅樓夢》之中。因此,他們才不約而同地與《紅樓夢》為友。
例如王國維,他二十八歲發表的第一篇重要的學術論文就是《〈紅樓夢〉評論》,對於《紅樓夢》的研究,奠定了他一生的學術基礎。可是,如果我們知道在十六歲以前,他還沒看過什麼中國的文史哲書籍,因為他在全力準備科舉考試。他看見《史記》、《後漢書》之類書籍,都是從十六歲開始的,我們就會想到,從十六歲到二十八歲,他沉浸其中而且真正有所收穫的,就是《紅樓夢》,是《紅樓夢》改變了他的一生。而他之所以用這麼短的時間就登上了一流大師的學術平台,也正是借助於《紅樓夢》的推動。《紅樓夢》的偉大發現——「徹頭徹尾的悲劇」,使得他進而首次詮釋了悲劇的境界,意識到了在「無罪之罪」中承擔「共同犯罪」之責的美學真諦。「蛇蠍之人」與盲目的命運頹然退場,善惡的因由(「極惡之人」)、因果的設置(「意外之變故」)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中出現的由所有人來共同承擔罪責的「悲劇中之悲劇」。這些看法就是在今天也仍舊光芒四射。而《〈紅樓夢〉評論》為什麼百年後還是經典?就是因為它是在作為學術發展的最高成果也就是那「一千斤」的《紅樓夢》的基礎上加上的「一兩」啊。王國維的成功,我們後面還要介紹,在這裡,我先不說王國維,而舉一個與王國維有關的例子,就是陳寅恪。陳寅恪的成功也跟《紅樓夢》也有關,而其中的契機,就是王國維。對此,我們看看他的《柳如是別傳》,就足夠了。《柳如是別傳》是陳寅恪後期最重要的學術著作。但是,讓人不解的是,陳寅恪沒有窮盡心力去再為秦皇漢武們立傳,也沒有窮盡心力去再為李白杜甫們立傳,而是窮盡心力去為一個妓女立傳。這實在讓後學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只要我們自己去思考,就會逐漸跟上陳老先生的思路。其實,在陳寅恪也有一個學術思想的重要轉換,開始,對自己的使命他也沒想清楚,但是王國維的投昆明湖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陳寅恪知道,王國維的自沉昆明湖可以和賈寶玉的懸崖撒手等量齊觀,所勾勒的正是中國文化的生命軌跡,而他的使命就是去呵護中國文化那真正的一線血脈。為此,他才為柳如是這個中國的最弱最弱的女子立傳。其實他想做的無非是:完成曹雪芹「為閨閣昭傳」的《紅樓夢》的現實版。曹雪芹寫的是藝術裡的金陵十二釵,而他則「接著講」,寫生活中的美麗女性。在他看來,柳如是就是林黛玉。而他覺得中國文化的真正的希望不在帝王將相,不在才子佳人,不在李白杜甫,也不在蘇軾辛棄疾,而在柳如是的身上。這實在是石破天驚的發現。這種對於傳統價值觀念以及文化人物譜系的根本顛覆,無疑也是得益於《紅樓夢》。
魯迅作為曹雪芹之後最偉大的大師,也是受益於《紅樓夢》。所以他才深刻意識到:「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1而魯迅的成功,則正在於能夠接著《紅樓夢》所開始的全新的「思想和寫法」「講」。我們在魯迅作品中看到的「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2,而又能夠超越善惡、因果,以「通常之人情」寫出最沉痛的悲劇,正是我們在中國文學中所罕見的和在《紅樓夢》所常見的。所謂「自審」與「審判」的同時以及寫出「靈魂的深」,也是從《紅樓夢》「接著講」的必然結果。要知道,魯迅正是在《紅樓夢》中看到了它與晚清譴責小說的根本不同,所謂後者「『嘻笑怒罵』之情多,而共同懺悔之心少。」3「共同懺悔之心」,這正是魯迅從《紅樓夢》中學到的美學真諦。更不要說,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中只有一部小說被專列一章考察,就是《紅樓夢》。至於《紅樓夢》的「蓋敘述皆存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4《紅樓夢》的「呢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亦。」5《紅樓夢》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獨寶玉而已」6,更可以在魯迅的美學思想中找到一脈相傳的內在脈絡。顯然,正是「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的這一切,構成了魯迅「之所以不可及也」的一切。而且,到了魯迅(前面還有王國維、後面還有張愛玲、沈從文、海子,等等),我們必須要說,正是對於《紅樓夢》的深刻理解與繼承,才使得從《紅樓夢》開始的美學思想成長、成熟成為一種極為可貴的美學傳統,儘管這一美學傳統百年來始終沒有為國人所關注,但是,它卻無疑是新百年、新千年美學的生長點與地平線。
至於張愛玲,她與《紅樓夢》的密切關係眾所周知。這個上帝派她來就是讓她寫作的「不世出」的才女,自稱一生與《紅樓夢》結緣,十四歲就寫過《摩登紅樓夢》,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能夠坐上時光機器跑進曹雪芹的時代去搶救出百回本的《紅樓夢》。而如果說她的一生以1963年為界的話,那麼我們甚至要說,張愛玲是把她的前半生交給了小說,把她的後半生交給了《紅樓夢》。確實,沒有《紅樓夢》就沒有張愛玲,是《紅樓夢》成就了張愛玲,而張愛玲自己也曾窮盡十餘年之力,完成一部關於《紅樓夢》的研究專著。她曾經說:「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裡瀰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麼,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於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7而「中國文學裡」的這一「大的悲哀」,在張愛玲的作品裡處處可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是還是教會中學女學生的17歲的張愛玲的名言,「已經在大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是我們在她的作品裡看到悲劇意蘊,而且,借用《金鎖記》裡的一句話來說,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沒有一個人不在「愛的凌遲」的巨痛中掙扎,沒有一個人在命運面前不是「闖了禍的小孩」,沒有一個人不在無緣無故的痛苦中被推搡著茫然不知所措地前行。但是,極為可貴的是,在這悲哀中又如同《紅樓夢》一樣浸透著謙遜、慈悲、愛意與憐憫。在這方面,胡蘭成堪稱她的知音,他說:「她寫人生的恐怖與罪惡,殘酷與委屈,讀她的作品的時候,有一種悲哀,同時又是歡喜的,因為你和作者一同饒恕了他們,並且撫愛著那受委屈的。饒恕,是因為恐怖,罪惡與殘酷者其實是悲慘的失敗者……作者悲憫人世的強者的軟弱,而給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與喜悅。人世的恐怖與柔和,罪惡與善良,殘酷與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頂點,就結合為一。」8他還說:「她於是非極分明,但根底還是無差別的善意。」9熟悉《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一切,都正是《紅樓夢》所開始的全新的「思想和寫法」,而張愛玲則正是《紅樓夢》的不二傳人。
在愛與美的色空體驗中,張愛玲用一個「蒼涼的手勢」輕輕碰了碰生命的「虛無」之牆。她說,如果你剛巧趕上了生命中愛與美的瞬間,那不妨輕輕地驚歎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二
《紅樓夢》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聖經與美學聖經,也是中西交流的對話窗口與對話平台。那麼,它的貢獻到底在什麼地方呢?還用我前面的說法,「百上加斤易,千上加兩難」,《紅樓夢》在中國美學的「千斤」之上所加的「一兩」是什麼呢?
在第二講《失愛者的哭泣》中,我已經講了《紅樓夢》之前的中國美學。中國美學的時代和中國文學的時代可以分成前《紅樓夢》的時代、《紅樓夢》的時代以及後《紅樓夢》的時代。而在前《紅樓夢》的時代,中國的美學無疑有著自己的輝煌,但是卻又有著致命的缺憾,這就是信仰的維度、愛的維度的匱乏。簡單地說,就是失愛!因此,中國美學也始終期待著加上一個新的因素。或者說,它始終期待著自己能進入一個新的生長點,這就是對於愛的呼喚。那麼,是誰把這個「一兩」給加了上去呢?曹雪芹。《紅樓夢》出現以後為什麼一下子就成為中國的千古第一?就是因為它給中國美學加上了這個東西。
看看《紅樓夢》,我們會發現,在《紅樓夢》的開篇,曹雪芹就開始不斷地提醒我們注意他的這一重大發現了。例如那個女媧補天的故事。借助這個故事,曹雪芹一開始就重新追溯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歷史實際上有兩個,一個是從《山海經》開始而後來被攔腰截斷了的歷史,一個是從《詩經》開始到四大奇書的歷史。從《詩經》到四大奇書的歷史,實際上就是「有緣有故」的「失愛」的美學史,而「無緣無故」的「愛」的美學史從哪兒開始呢?《山海經》,我們可以看到,在《山海經》裡,都是一些為人生的困惑,為生命的有限而和天地自然去進行不懈的抗爭的人。你找不到具體的生存理由,比如說精衛填海,他有什麼具體的緣和故呢?沒有。就是因為生命被無端地消滅了,而這種無端地消滅,激發起來的是人之為人的更加猛烈、更加強烈的反抗。可惜的是,這個傳統後來被攔腰截斷了。令人欣喜的是,曹雪芹跨越千年,再次與之對接和對話。我們看到,他故意地從「大荒」、「無稽」的世界開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他是回到了二十四史之前的文明史,回到了「無緣無故」的文明史。然後他給自己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果給我一次再造中華民族的文明的機會,我要為這個文明加上什麼?」曹雪芹的回答和中國歷朝歷代的聖賢都不一樣。他說;我要為它加上「情」。這就是曹雪芹的過人之處。換一個作家,他肯定會想,那我就接著《詩經》講吧,可曹雪芹他接的是《山海經》。《山海經》以後所有的歷史他都不接,他就直接接《山海經》。而且,他要為中華民族「補情」。《紅樓夢》裡不是有一個故事嗎?說的是女媧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天都沒有補好。可是偏偏有一塊石頭卻誰都不肯用,被「棄在此山青梗峰下」10。必須強調,其實這塊石頭上赫然刻著一個無形的大字,那就是「情」。曹雪芹說,那三萬六千五百塊塊石頭,實際都是廢品。都是沒有用的石頭,只有這塊石頭,才最有用。這意味著:儒釋道的努力,李白杜甫的努力,蘇軾辛棄疾的努力,加上所有帝王將相的努力,就相當於那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的努力,一年365天,365的百倍,就是三萬六千五百,這代表了花費的時間之長,起碼是從《詩經》開始到四大奇書吧,但是這一切都很不夠,因為真正應該去做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做。這個事情是從曹雪芹開始的。他說,我們要為中國文化加上「情」,要為無情之天「補情」,並且,用「情性」來重新設定人性(脂硯齋說:《紅樓夢》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11)。
其實,這意味著曹雪芹已經開始意識到了我們這個民族在人與靈魂的維度層面的匱乏。因為要涉及人與靈魂的維度就必然涉及一個問題,就是情。所以,《紅樓夢》裡面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詩詞就叫:「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他要追問的就是,如果我們的歷史再一次回到源頭,那麼,誰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動力,誰是創造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要素?在中國文化裡,我們什麼問題都問了,就是這個問題沒有問。曹雪芹第一次問了這個問題,結果,他就把中國美學推向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在我在第二講中講的儒家的「德性」、道家的「天性」、禪宗的「佛性」之後,曹雪芹找到了新的本體存在的根據:情性。因此,我才經常說:《紅樓夢》不是愛情故事,而是愛的寓言!
作為愛的寓言,《紅樓夢》的發現可以用魯迅先生概括來說明:「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12而具體來說,則用兩個最簡單的概括來說明。第一個,從使人不成其為人到使人成其為人,第二個,從使美不成其為美,到使美成其為美。
首先,我們來看從使人不成其為人到使人成其為人。
在第二講《失愛者的哭泣》中我已經講過,中國美學的第一個缺憾,就是使人不成其為人,而《紅樓夢》卻開始了使人成其為人的努力。也因此,《紅樓夢》開始從情出發,重新評價過去了的中華文明史,而且重新展望未來。這應該說是曹雪芹最重要的貢獻。對於曹雪芹的這一點貢獻,我覺得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討論。
第一個方面,是《紅樓夢》從「情性」這樣一個新的人性根據出發,顛覆了全部歷史。暴力、道德的歷史,第一次被情性的歷史所取代。那麼,暴力、道德的歷史是什麼歷史呢?是帝王將相的歷史。是中國的二十四史。也就是我們用所謂「汗青」所寫的歷史,所謂「重於泰山」的歷史。在這個歷史背後,是兩個評價標準:或者是誰的拳頭大,或者是誰的道德高。所以說它是道德和暴力的歷史,其實,用我的話說,就是鐵與火的歷史,但是人類歷史是不是就是鐵與火的歷史呢?肯定不是。實際上人類社會的歷史是血與淚的歷史。在鐵與火的背後,更深刻的東西是血與淚。例如長城,秦始皇歌頌長城,就是從鐵與火的角度出發的,因為正是長城使他能夠抵抗北方少數民族的進攻。但是孟姜女就不同了,她是從血與淚的角度評價長城的,這是一個非常純正的情的態度。而從情的角度來評價歷史,她就不會看誰得到了政權,誰沒得到政權,誰打下了江山,誰沒打下江山,誰當了皇帝,誰沒當上皇帝,她就永遠不從這個尺度評價長城。她從什麼尺度評價呢?呵護了人的尊嚴還是踐踏了人的尊嚴!而《紅樓夢》第一次明確告訴我們的新的美學觀,也正是這樣的從血與淚的角度評價世界的美學觀。中國的二十四史,無非就是二十四姓、二十四個家族的成功史,以及無數無數個家族的被屠殺史。我們長期以來以為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只有從曹雪芹開始,他才讓我們透過屠殺和被屠殺看到了血與淚,看到了真正的歷史。比如說,曹雪芹在《紅樓夢》裡經常講色和空的對比,為什麼要講色和空的對比呢?其實他講的色和空就是我在第一講《為愛作證——從信仰維度看美學的終極關懷》中講的社會問題和人生問題。很多人他只從「統一還是分裂」、「吃得飽穿得暖」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角度來看一個社會的進步和落後,而曹雪芹說,更為重要的是要看這個社會是否有愛,是否呵護人的尊嚴,是否尊重人權,是否平等自由。所以,曹雪芹用「色」和「空」把這兩者做了區別,他說,那個歷朝歷代的人重視的都是「色」:物色、財色、氣色、女色等等,但是很少有人注意色背後的「空」。「空」是什麼呢?就是美學問題啊。在《紅樓夢》裡寶玉看了兩天《莊子》,然後寫了兩句感想:「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黛玉說,寫得不好。黛玉說,什麼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呢?「無立足境,是方乾淨。」13看起來他們是討論讀《莊子》、讀禪宗的讀書體會,實際上不是,實際上是告訴我們從什麼眼光出發來看人類社會。從什麼眼光出發呢?剛才我說了,那就是從《山海經》出發的的眼光。那就叫「大荒無稽」,所謂「大荒山」,「無稽崖」。也就是說,從「情」的眼光來看社會,從「空」的眼光來看社會,而不是從「色」的眼光看社會,不是從「成功」或者「失敗」的眼光看社會。這種「無立足境」的眼光,是一種非常深刻的眼光。恰恰就是因為從這樣的眼光出發,曹雪芹發現了我們對社會、對生活的看法是不正確的。他從《紅樓夢》一開始就帶著我們討論「何處是故鄉」的問題,討論了故鄉問題以後,又來討論世界、歷史和人。在這首詩裡,曹雪芹把他的感想說得很明確。他說,如果我們只是從鐵與火的角度來看人類歷史,我們看到的就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14回頭想想,二十四史不都是在為那二十四個家族「作嫁衣裳」嗎?所以《紅樓夢》的這種眼光應該說是非常準確的,就是因為這種眼光的出現,我們才可以重新定義世界,重新定義歷史,重新定義人本身。所以,《紅樓夢》的情的覺醒,實際上就是中國的人性的覺醒。
下面我們可以看幾個例子,一個是「還淚故事」。「還淚故事」是寫寶玉跟黛玉的故事。從表面上看,講的是一個神仙下凡的故事,黛玉在天上,是一棵草,寶玉天天去澆水灌溉她,黛玉非常感動,說將來我到了人間,一定要還他的人情。所以到了人間,黛玉就用眼淚來回報寶玉。看看《紅樓夢》,我們會發現,林黛玉竟然是用眼淚來衡量她的生命質量的。她的身體不好的時候,眼淚就少;她的生命快結束了,她也說:奇怪,我的眼淚怎麼沒有了?15這是什麼意思呢?顯然,她是用愛來衡量她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啊。有愛就有世界,沒有愛就沒有世界。只有在以「情」(不是以知識、道德)來洗滌了靈魂的污垢之後,才有可能塑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靈魂——自由的靈魂。所以「還淚故事」的秘密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必須用愛的淚水來浸泡。只有用愛的淚水來重新浸泡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這個民族作為一塊頑石才能被磨洗為玉,否則,寶玉就是賈璉、就是薛蟠,頂多也就是個賈政,但絕不可能成為「寶玉」。因為他沒有經過愛的淚水的浸泡。賈璉、賈政、薛蟠這三種人,都是傳統文化所能夠造就出來的,在沒有愛的淚水的浸泡之下,我們可以造出的就是這三種男人。但是我們永遠造就不出來賈寶玉。賈寶玉的出現就是因為愛的出現。顯然,在這裡曹雪芹發現了一個很深刻的秘密,中國文化,中華民族就像一塊頑石。這塊頑石怎麼才能磨洗成玉?我們用儒家文化試過,我們用道家文化試過,我們用禪宗的文化試過,我們用暴力的方法試過,我們用道德的方法也試過,但是,歷史給了我們唯一的答案:只有眼淚,才能把它清洗成「玉」,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讓這個民族的心靈開始變得柔軟,開始變得有人性的尊嚴。怎麼才能變得柔軟和有人性的尊嚴呢?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愛來浸泡它。這就是眼淚的比喻。淚是水中至尊,相當於愛是人生的至尊,這就是還淚故事的真實含義。
其次是「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金玉良緣是指的什麼呢?金玉良緣是指的婚姻,木石前盟是指的什麼呢?愛情。這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愛情的第一次的覺醒。我們總以為,《紅樓夢》是寫三角戀愛,其實,曹雪芹在《紅樓夢》裡並不關注寶釵跟黛玉之間誰勝誰敗,在他的眼睛裡,寶釵跟黛玉都是很不錯的女孩兒,他關心的是,在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兩種交流方式。一種交流方式是《紅樓夢》之前的交流方式,用「門當戶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判斷彼此的關係。什麼算正常,什麼算有道德?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就是有道德的;什麼是不道德?你如果沒有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有感情,也是不道德的。而且,像《紅燈記》裡一樣,要靠密電碼、對暗號來接頭:「哎,我有金鎖,你有沒有什麼什麼石頭跟我配啊?」「我有學問,你有沒有美貌啊?」「我有一個有錢的老爸,你有沒有一個有權的老媽啊?」總之,只有合理(禮)才能合情。而曹雪芹提出我們應該重新判斷道德和不道德。有愛的生活才值得一過,這就是他所說的「木石前盟」。他寫寶玉跟黛玉,其實就是寫有感情的人生才值得一過。否則,即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同樣不值得一過。因此,只有合情才能合理(禮)。
這樣我們就不難看出,由於是直接從靈魂開始,那麼對於一切的拒絕,就成為了《紅樓夢》的根本特徵。看《紅樓夢》你可以發現,它拒絕讀書,拒絕上進,拒絕當官,拒絕社會,拒絕被傳統肯定的所有的東西,總之對一切說「不」。《紅樓夢》借元春之口貶斥皇帝的住所是「不得見人的去處」,現在哪個作家敢寫某某領導機關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嗎?不敢寫吧?!《紅樓夢》又稱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漢和唐是「髒唐臭漢」,確實很有眼光啊。北靜王送給寶玉的紀念品,黛玉拿來一扔:「什麼臭男人用過的東西,我不要!」現在哪個領導送給你一個東西,你敢說這句話嗎?你肯定不會說吧?!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紅樓夢》說中國男人沒有好的(其實是說中國文化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因此,中國的女性不嫁人還挺好,一旦嫁了人就統統變成了「死魚眼睛」。意思是說,只要進入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就肯定會被污染。為什麼會這樣說呢?這些話都是前所未聞的啊,就是因為他的評價標準變了。從鐵與火的角度,從二十四史的角度,從暴力的角度,從道德的角度,男人就該這樣生活,人就該這樣生活,但是從血與淚的角度,從愛的角度,男人就不應該這樣生活,人也就不該這樣生活,所以寶玉他開始拒絕這種生活方式。從二十四史的角度,從暴力的角度,從道德的角度,男性逐漸地變成了雄性,而從寶玉又開始把自己設法提升為男性,這個提升的過程自然肯定是一個和傳統的一切觀念完全斷裂的過程。
曹雪芹對於傳統的批判,最典型的是兩個。一個是《好了歌》,還有一個就是風月寶鑒。《好了歌》批判了四個東西:「功名」、「金錢」、「姣妻」、「兒孫」。這是中國人的四大心理追求。成名,賺錢,姣妻,後代,孔孟之道講的「內聖」「外王」,對於個人來說,實際就是這些東西。而曹雪芹認為這些東西都是虛無的,都是不值得去追求的東西。風月寶鑒也一樣,正面是一個美女,背面是一個骷髏,那麼,正面和背面是什麼關係呢?是等同的關係。但是,因為在現實生活裡你往往以為,現實的一切值得我花費一生去追求,實際上追求的結果都是無,曹雪芹告訴我們,在現實社會裡所規定的那些東西都是不值得追求的,真正值得追求的,是自己那種美好的生命感覺。因此要用愛、用情來重新評價自己,定義自己,定義社會,定義歷史。
而情的定義的重要性,有兩個人從反面給我們做了最最深刻的提示。這就是賈母跟襲人。賈母是個最出色的政治家,玩弄政治於牌桌、飯桌之上,杯酒釋兵權,軟硬兼施,縱橫自如。她儘管平時是最和藹的老祖宗,碰到一個小道士也要連歎數聲「可憐見的」,可是遇到事情時我們就會感受她的動物本性,就會知道她距離人之為人有多遠。在賈赦跟她要鴛鴦的事件中,她絲毫沒有想到過要為鴛鴦本人的尊嚴而抱不平,而是敏感地從中察覺到手下「原來都是哄我的! 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弄開了他,好擺弄我」,「要算計我」16,鬥爭意識何其強啊,冷漠無情已經深入到了骨髓。襲人因為母親去世而身有熱孝,不便來伺候主子,賈母卻說:「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17一旦稍微危害到自己,就什麼「孝」都不要了,一切都服從於弱肉強食的動物原則了。至於她把任何不安定的因素扼殺在萌芽之中的政治敏感,就更是爐火純青了。例如,她可以允許賈府的男人去偷雞摸狗,但是卻絕對不允許談戀愛。就是說,男女之間像動物一樣的性接觸完全可以,但是像人一樣的進行愛的交流卻絕對不行,襲人她自己跟寶玉就有不良關係,但是襲人竟然去告晴雯,說晴雯跟寶玉在談戀愛。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在傳統文化裡,偷雞摸狗是正常的,如果是皇帝,就叫「游龍戲鳳」、就叫「寵幸」了,還要表揚呢,對不對?可是,如果有愛就不正常了,如果有愛反而就不道德的了。「愛」就是中國文化這個千里長堤的「蟻穴」啊。你看賈璉,他在賈府裡折騰來折騰去,卻根本沒事,賈母還護著他,為什麼呢?偷雞摸狗,這在雄性是正常的,但是要戀愛,那是男性的事情,當然不能允許啊。而且,一旦有了愛的誕生,中國社會、中國文化就要解體啊。再聯想一下,傳統美學甚至可以容納《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含欲的情夢,卻不能容納林黛玉的不含欲的「情情」,對情的重要性就會理解得更為深刻了。我有時就想,《紅樓夢》為中國文化「補情」,真是一等高手,堪稱一劍封喉!
第二點,是《紅樓夢》從情性這樣一個新的人性根據出發,進而顛覆了全部的人性。我們知道,中國文化,事實上是一個使人性越來越喪失人性的文化。是一個使男性蛻變為雄性,使女性永遠是雌性的文化,這樣的一種文化,在哪部著作裡才看得最清楚呢?《紅樓夢》。《紅樓夢》最深刻的地方就在於:寶玉的覺醒。寶玉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男人開始意識到,原來自己不是人。是什麼呢?是人渣,是廢品。我們看到,寶玉跟魯迅只差一步。魯迅不但認識到我們是人渣和廢品,而且認識到了我們還在吃人,曹雪芹還沒有認識得那麼深刻,但是曹雪芹起碼已經很清醒了。他說,我們在這個文化裡陶冶來陶冶去,自以為我們變得很成熟,其實我們變得離人越來越遠。我們是人渣,是廢品。中國文化最大的功勞,就是把我們培養成了人渣、廢品。例如,書中的主子動輒就說「掌嘴」,但是卻並非主子動手,而是自己動手。這個顛倒實在非同小可,是自己打自己。結果,尊嚴、人格自然就都蕩然無存。而且,說「掌嘴」而不說「掌臉」,這正說明:這是一個不要「臉」的文化!因此,中國文化的全部努力就是要把人變成他所不是,而不是變成他之所是;它一切使人不成其為人的需要都滿足,但是就是不滿足使人不成其為人所需要的一切。無論做人、娶妻、學習、交友,都是使你不成為你。呵護的是不該呵護的東西,褒獎的是不該褒獎的東西,毀滅的是不該毀滅的東西,所以是「假(賈)」家。我覺得,這是《紅樓夢》一個大發現。
這個大發現,我認為在三個人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第一個是賈政。對於他,由於一些蹩腳美學家的誤導,我們都學會了評價說:「哦,賈政,假正經。」其實,那是因為我們先不正經。其實賈政的缺點不在假正經,他是真正經啊,只是因為換了一個角度看他,他才成為「假正經」。他的缺點在於:不可愛。可愛與不可愛與好人與壞人的評價標準不同,這是曹雪芹的一大發明。《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曾介紹說:「唯有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這是在強調賈政是賈家中唯一一個正統的讀書人。確實,賈政是一個中國文化所能夠塑造出來的最好的人,他是中國文化裡所能塑造出來的最好的父親和最好的高級幹部。不貪污,不腐敗,晚上也不出去唱卡拉OK,什麼桑拿什麼泡腳之類的就更不去了,下了班兒就回家。回家以後還抓緊按照「接班人」的要求來教育子女(寶玉不好好學習,他打屁股也是應該的,評論家大做文章,也無太大的必要),這不是一個好領導,好父親的形象嗎?哪一點兒不好呢?但是,只有曹雪芹才發現,賈政這個「最好的人」根本就還不是「人」,更談不上可愛了。換言之,從合理的角度來評價,賈政是中國最合乎標準的男人,從合情的角度呢,他是中國最不可愛的男人。所以,文學著作它偉大就偉大在這兒,並不是說,誰一看都知道賈政不是人,恰恰相反,所有的人一看都說賈政是合乎標準的男人,只有文化大師一看才提醒說,他是中國最不可愛的男人。仔細想想,賈政真是很合乎標準,他甚至也很懂得美學。在整個賈府的男人中,賈政是唯一能欣賞寶玉的人,可惜道不同,無法與謀啊。你看一看賈政帶著賈寶玉去給大觀園題匾的描寫,賈政的美學水平,實在是很高的啊,寶玉題的,他有的「笑道」,有的「點頭不語」,有的「冷笑」,有的「搖頭」,有的「喝道」。「粗鄙!」「姑存之。」「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這一句不好,已有過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你只顧說那些,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呢。」「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那麼,作者為什麼要否定他呢?就是因為他雖然有美學修養,但是卻沒有美學靈魂。這正是所有中國文人的通病。在賈政看來,美沒有任何用處,只能夠用來吟風弄月。美學在他那裡只是修養而不是一種人性。這就是賈政,我在第一講裡講過《安娜·卡列尼娜》裡面的卡列寧,其實,卡列寧就是賈政,賈政也就是卡列寧。而且,更深刻的地方在於,賈母曾介紹過他的過去,說「你別看賈政現在是這個樣子,賈政小的時候,比寶玉還淘。」18「比寶玉還淘」,這句話很重要啊。還有一次,是賈政自己說的:「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寫詩啊,只不過後來長大慢慢覺得沒用就把它丟了」。而現在賈政怎麼說呢?「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19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正是一個從寶玉到賈政的人渣化、廢品化的過程。我們看到的是,賈政過去也是一個愛美的人,但是進入了主流文化以後,就被教育成了不愛美的人。用第十七回賈政自己的話說,是「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其次,預示著賈寶玉將來很可能也就是那個賈政。這,就是《紅樓夢》的非常深刻的地方。可是,賈政的內心世界如何呢?第七十五回寫賈政主動請纓,給大家講了「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 的笑話:
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後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噁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20
不難看出,被仁義道德「金玉」包裹起來的賈政內心,還仍舊是雄性「敗絮」。
第二個是王夫人。王夫人是我們這個民族所能塑造出來的最好的母親。我們的文化也不可能再塑造出來比她更好的母親了。但是曹雪芹說她不好,那我們就一定要去問,為什麼說她不好。她不好在什麼地方呢?還是不可愛啊。從曹雪芹的角度,我們就會發現,她就不可愛在對美的東西,對有愛的東西毫無興趣,不可愛在奴性吞噬了女性妻性母性(所以賈政也只好經常在小老婆趙姨娘那裡住,所以連賈母都說她是個「木頭似的人」),不可愛在雖然是一個合乎封建禮儀的母親,但卻不是一個合乎「人」的要求的女性,不可愛在只呵護了封建的禮儀,卻從來從來不呵護人的尊嚴。她距離傳統道德最近,但是距離美最遠,距離愛最遠,距離人性的尊嚴最遠,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們賈府買了一個戲班子在賈府裡養著,可她一看見戲班子的那些演員就說:「小妖精」。再如,王夫人去看演出,卻斥之為「裝丑弄鬼」。可見,她對美的東西絲毫沒有感覺。她因為對美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感覺,有美的東西出現,她反而認為是醜的。對於美的東西毫無感受,卻又自以為美,而且自以為在審美,其實是不以丑為丑,也不以美為美。這就是王夫人身上所發生的人性的裂變。明明有「私情」的襲人被王夫人親切稱呼為:「我的兒」,「並沒有私情勾引」的晴雯卻被「一口死咬定是個狐狸精」。晴雯之死更典型,她本來不該死,但是為什麼會死?就是因為王夫人迫害。那麼,王夫人為什麼要迫害她呢,就是因為晴雯是「水蛇腰,削肩膀」,就是因為晴雯太漂亮了。那麼,為什麼對美的東西她反而這麼厭惡?我想起《巴黎聖母院》裡的那個副主教,他愛那個吉卜賽女郎而不得,就乾脆迫害之。可是到最後,有一天晚上他自己也過意不去了。他想:「我為什麼要害她?」想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他認為找到答案了,這個答案就是:「誰讓你這麼美麗?」而魯迅在《墳·寡婦主義》中也曾經剖析說:
至於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有著執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紀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內侍),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慾之故,所以於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於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21
王夫人其實也是如此。她之所以當了貴婦人,就是因為遠離了美的東西,因此,對於美的仇視,已經成為一種生命的變態。日夜念佛與孝道,與她的霸道以及對於美麗女孩(例如晴雯)的仇恨的強烈對比,恰恰說明了她對於真實生命、對於「情性」的冷漠。而她的迫害晴雯,也並非因為她的壞,而是因為她的真誠。因為她真誠的在以丑為美,也在真誠地以美為丑,而且在真誠地進行著捍衛「美」與消滅「丑」的神聖職責啊。顯然,這種以美為醜的心態已經是中國美學中一個非常典型的心態,但是只有在曹雪芹的筆下才被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
最後是寶釵,這個女孩兒,長得最漂亮,才華最高,性格最好,道德最好(在當時的道德標準看,黛玉私下談戀愛,肯定是不道德的),甚至,公關技巧也最好。很多人會簡單地說,寶釵的不好就是因為她擅搞公關,其實,擅長公關有什麼不好?寶釵擅搞公關是一種正常的生存的選擇。她也並沒有傷害別人,何況我們哪個人不要公關呢?所以我們不應該對這些東西有所非議。可是這樣一說,肯定有人就會跟我急了:「那她有什麼缺點啊,她沒有缺點嗎?」其實,沒有缺點就是她最大的缺點。為什麼呢?不可愛啊。曹雪芹說得很清楚,她最大的缺點就是:冷漠。她不懂得去愛別人,而只會對暗號:「哎,我有金鎖哎,你有什麼和它配呀?」這就是寶釵。你看,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塑造的最好的女孩兒也不過就是個對暗號的地下工作者。因此,她什麼都好,她很優秀,如果在今天,我們給她評一個全國的三好學生或許都能評上。但是她就是不可愛,你就是不會去愛她!你會感歎:想愛,但是愛不起來啊!曹雪芹為什麼認為林黛玉更可愛?因為林黛玉的生命是一根燃燒的火柴。她會讓人真正地感到溫暖。寶玉就是因為在林黛玉的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溫暖,所以才喜歡黛玉。而寶釵的生命是不燃燒的。她的生命完全就是表演,她是像卡列寧一樣的表演道德。寶釵最典型的特徵就是吃「冷香丸」,目的就是把自己的愛美之心慢慢消滅掉。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寶釵靠文化把自己變成人渣、廢品還不行,還要靠藥來維持。猶如西門慶為了證明自己男性的雄風要靠藥來維持,寶釵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女性的魅力、美的追求,也要靠吃藥。曹雪芹寫得真是深刻!曹雪芹還寫到:賈母帶著人到寶釵房間看了一下就趕快倒抽兩口冷氣出來了。為什麼呢?她清心寡慾到了連賈母都害怕的地步啊。我們不要小看了曹雪芹的這個描寫,其實女孩房間的五顏六色的東西、形形色色的東西,正是她充滿想像和充滿青春活力的象徵啊,可是她的房間裡卻什麼都沒有!統統都沒有:「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22。可是我們想想黛玉的房間佈置,連劉姥姥都感歎說:「好看」,比「大屋」(賈母居室)還好看!「……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23而對於美的東西,她更毫無美感。蝴蝶是最美好的,可是她從來視而不見,只有一次,為了保護自己而陷害黛玉那次,才想起去追趕美麗的蝴蝶。如果我們想起她跟黛玉說的那段話:她從小也喜歡看西廂之類的書,喜歡美的東西,但是大人們訓斥她,後來她就改了。24就不難聯想到:在寶釵身上,我們看到的仍舊是一個人渣化、廢品化的過程。
人們常說:在中國歷史上,最令人景仰的男性是六朝名士,最令人愛慕的女性則是金陵十二釵,金陵十二釵的美麗聰慧堪稱風華絕代,黛玉、寶釵、湘雲、妙玉你更愛誰的美?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你更愛誰的性情?
我無法掩飾,在講到中國人的人渣化、廢品化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因為在這個文化背景裡,再美好的東西,只要一進去,它就會變得不美好,再美好的東西,只要一進去,它就要被污染。例如,我們不妨試問:黛玉如果不死,五年以後會是誰?答案只能是:妙玉。不要說第二十二回黛玉的「無立足境,方是乾淨」,顯然就是她的命運的寫照,想想黛玉一旦面臨中國文化的「風霜刀劍」,除了妙玉的結局,她也實在沒有別的選擇。「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25,這是妙玉的今天,也是黛玉的明天。其結果,就是「無瑕白玉」還要再「遭泥陷」,而且,只能「風塵骯髒違心願」。因為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是絕對不會允許妙玉、黛玉這類人的存在的。再如,我們不妨再試問:晴雯如果不死,那二十年後是誰?在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裡,如果再讓她染二十年,她會是誰?答案只有一個,就是趙姨娘。趙姨娘是《紅樓夢》裡曹雪芹唯一一個絕對不肯原諒的人。曹雪芹這個人有時候也喪失理智。他對趙姨娘貶斥得有點太過了,是個敗筆。其實,趙姨娘也是一個可歎與可憐憫的人物。不難想像,趙姨娘二十年前也一定非常可愛。否則她怎麼可能成為姨娘呢?而在二十年以後他之所以變得如此不可愛,不正是失愛的社會與文化的熏陶的結果嗎?趙姨娘在二十年前是那樣的美麗燦爛,而二十年以後,她被這個文化熏染得最終發現了一個「真理」:越是有愛就越是不可能在這個社會生存,只有首先讓自己成為雌性動物,首先讓自己去「先下手為強」,「去說時遲那時快」地去爭去搶去奪,她才能夠生存。結果,她就成了我們在書中看到的心胸狹窄、人見人厭的趙姨娘。我們可以想像,如果也做姨娘,如果也是一直生活在這個大家庭,那麼,晴雯二十年以後肯定會成為趙姨娘。看一看《紅樓夢》我們就發現,晴雯的吃醋,晴雯的使性子,晴雯的「夾槍帶棒」、晴雯的對小丫頭的拳打腳踢都是非常厲害的啊,例如攆走茜雪,用鐵簪子亂戳墜兒的手,甚至連小丫頭說夢話時都流露出對她的恐懼。她一旦進入了賈家,成了姨娘,因為沒有地位,因為不受尊重,因為沒有話語權,最終心靈就會產生畸形,就會成為趙姨娘。而且,這一切我們在書中也可以看到珠絲馬跡。當年因為賈政喜歡趙姨娘,王夫人肯定也沒少打掉牙齒往肚子裡咽,現在看到晴雯,儘管只見晴雯一面,但是在晴雯與寶玉身上卻不可能不想起當年的賈政與趙姨娘,這樣一來,她不遷怒於晴雯是不可能的。這其實也就告訴了我們晴雯與趙姨娘之間的內在關係。再聯想到王善保家的說晴雯「仗著她生的模樣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一張巧嘴,天天的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26,晴雯這個樣子會讓我們想起誰呢?不就是趙姨娘嗎?!又如,我們不妨再試問:史湘雲四十年以後是誰?在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裡,如果再讓她染四十年,她會是誰?答案是:賈母。其實,賈母最喜歡的是史湘雲。大家看《紅樓夢》你可以看出來。賈母最喜歡史湘雲。其實,中國的男人也都喜歡她。史湘雲是最典型的南京女孩兒。中國人有一句話叫「生子當生孫仲謀,娶妻當娶史湘雲。」十分榮幸的是,這兩個人都與南京有關。那麼,史湘雲四十年以後會是誰呢?如果她的生活道路正常,那麼肯定會是賈母。其實賈母在四十年以前是很可愛的。但是她進入了這樣的文化以後,就變得不可愛了。這是這個文化的失敗,而不僅僅是史湘雲與賈母的失敗。
史湘雲是中國歷史上最天真純潔的小女孩,我們都愛她:愛她追著寶玉喊「愛哥哥」的爛漫;愛她在雪天割腥啖膻,大嚼鹿肉的豪爽;愛她勸黛玉莫要心窄自苦的純善;愛她高談闊論地教香菱作詩、給丫頭講陰陽的熱心;愛她「寒塘渡鶴影」的聰穎;還愛她醉眠芍葯的嬌憨。每一點都足夠讓我們愛她,一個可愛的——孩子。
孩子如此可愛,就像海棠如此美麗,但是當純真可愛的孩子飽嘗了社會的風刀霜劍、淒風苦雨後,她還能「海棠依舊」否?
《紅樓夢》裡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所有的奴隸,襲人、晴雯,包括小紅這些人,都怕一句話:「拉出去,配小子。」王夫人一發火就說「把她拉出去,配小子」,「出去」?這不是就自由了嗎?不是就解放了嗎?本來是當奴隸,出去配個小子,不是就可以結婚了嗎?可以生小孩兒了嗎?但是所有的女孩兒都怕得要死,只要有誰要被拉出去,都是痛哭流啼,說「那我寧肯自殺,我也不出去。」金釧兒一旦被王夫人趕出去,乾脆就投了井。為什麼?這就是中國文化對人的迫害。叫你當人你都不想當。叫你當女性你都不想當。你就想當雌性。不雌性,毋寧死,不奴才,毋寧死。這就是這個文化的最最讓人痛恨的地方,它已經把人蛻化到這個地步啊,已經讓人以沒有當上奴才、沒有成為雌性而痛苦,以當上奴才、成為雌性而快樂啊。
第三個,是《紅樓夢》把自己為中華民族所確立的全新的人物譜系合盤推出。也就是說從情性的角度出發,《紅樓夢》為中國的新的人性觀確立了楷模。
在《紅樓夢》看來,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應運而生,屬傳統認可的大仁譜系;蚩尤、公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恆溫、安祿山、秦檜,應劫而生,屬傳統否定的大惡譜系,但是實際上卻都不值一提,《紅樓夢》以「修治天下,撓亂天下」八字評語,表露了自己對這一評價的不屑。而對 「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 又在萬萬人之下」的「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例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27,《紅樓夢》則傾注了全部的深情 。顯然,這不諦是為中國歷史確立了全新的人物譜系。
那麼,誰是這個全新的人物譜系的代表呢?寶玉跟黛玉。
我始終覺得,寶玉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亞當。中國文化史上的亞當比西方文化晚了很長時間,但是畢竟出現了,寶玉就是亞當。他代表著中國的男性意識的第一次的覺醒。
寶玉是傳統社會的「廢物」,「詩禮簪纓之族」的「廢物」,但也是具有良材美質的「廢物」。「癡」、「傻」、「狂」、「怪」,「愚頑偏僻乖張」,猶如伊甸園未食禁果的亞當。作為「情」的象徵,他在社會中總是「悶悶的」、「不自然」、「厭倦」,並且不斷向姐妹們交代自己的死亡,充滿了「滴不盡」、「開不完」、「睡不穩」、「忘不了」、「嚥不下」、「照不見」、「展不開」、「捱不明」、「遮不住」、「流不斷」的生命憂傷;作為天生的「情種」,一歲時抓周,「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七八歲時,他就會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作為「逆子」,他與滿腦子功名利祿的嚴父水火不容,無視傳統對自己的設計和規範,拒絕承擔家庭責任和人倫義務,「於國於家無望」,不做諸葛亮,也不做西門慶。讀《西廂記》津津有味,看到科舉程文之類卻頭疼不已(寶釵不就說他「每日家雜學旁收」嗎?);和大觀園中的女孩們如膠似漆,見正經賓客卻無精打采;成天「無事忙」,做「富貴閒人」,聽到別人提及「仕途經濟」,便斥之為「混帳話」……總之,一切被傳統公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都被他唾棄、拋棄,一筆勾銷。「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就是「四書」也是「一派酸語」。「除了『明明德』外就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另出己意,杜撰出來的。」僧道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參禪也不過是「一時的玩話罷了」。至於他口口聲聲說的「死後要化成飛灰」,也正是對於以傳統文化作為立足點的根本否定。
我們說,中國文化中有兩個人很重要,一個是西門慶,他是中國文化裡的採花大盜,還有一個就是寶玉,他是中國文化裡的護花使者。一個是以踐踏女性作為他的生命的歷程,一個是以呵護女性作為他的生命的歷程,他們之間的根本差別在哪兒呢?就在於,一個關注和尊重人,一個不關注也不尊重人;一個呵護,一個踐踏。可是,由於她與這個社會實在是格格不入,被世人視為「怪異」、「孽障」、「傻子」,而賈赦、賈珍、賈瑤這樣一群「國賊」、「祿鬼」、「色鬼」卻偏偏道貌岸然,人人視為「顯赫」、「楷模」,賈蓉、薛蟠、賈環之類的敗類,偏偏也被世人所羨慕,因此要這樣做,無疑會將自己與整個中國文化對立起來,所以,寶玉才會也必須對一切都持拒絕態度,因為,他所面臨的嚴峻命運在於,他必須回答一個問題:是中國文化錯了還是自己錯了?這是一道嚴峻的選擇題,或者,或者,只能二選一,只能給出一個答案。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還了命,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用一個「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故事,探問和預言了靈魂闕如必然導致的人間的巨大悲劇和文化的整體頹敗。
不過,這還不是最最重要的,儘管幾乎所有的研究文章都是從這個角度著眼。最最重要的,是我們在寶玉身上所看到的人性的覺醒。這就是他的那些無緣無故的煩惱以及「無事忙」,所謂「無故尋愁覓恨」,這塊被拋入大荒山無稽崖的石頭,顯然就是一塊多餘的石頭。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它是「被拋」入的。西方20世紀海德格爾的哲學一開始就講「被拋」。這是一種生命的「無緣無故」。海德格爾說,只有在這個時候,哲學才開始。有緣有故的生命狀態又怎麼會有哲學呢?儘管會有道德、有政治、有社會,但是就是沒有哲學。真正的哲學必須從無緣無故開始。而曹雪芹已經直接地體會到了這種被拋入的多餘人的感覺,西方有一個著名的形象,就是《局外人》,《紅樓夢》裡的妙玉也說自己是「檻外人」,其實寶玉才是真正的「局外人」、「檻外人」。猶如釋迦牟尼在城門看到了生老病死,也猶如海德格爾大夢初醒的「向死而在」,在第二十八回中,中國的寶玉第一次睜開的就是人性之眼: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