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主旨
關於《紅樓夢》主題，歷來眾說紛紜，解放後影響最大的有「愛情主題說」和「四大家族 衰亡說」。近年有人提出《紅樓夢》主題的核心問題是統治階級子孫不肖後繼無人的問題」 。１然細考全書內容，便發現《紅樓夢》既如實再現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由盛而衰的過程 ，更濃墨描寫了寶黛釵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又著力刻劃了眾多女性形象作為主要角色群， 她們的活動是全書的中心。《紅樓夢》是一個巨大的整體，因而主題非單一性，而是多義性 、複雜性，從多方面、多維度地探討，對於我們逐步加深其多義主旨的認識，是必要的。
一 從上述三個方面思考，我以為曹雪芹以他的千古絕唱《紅樓夢》奏出了封建末世的輓歌， 更唱出了崇高的人性美的讚歌。謂其是輓歌，蓋因真實哀傷地再現了以賈府為代表的貴族大 家庭的墮落和盛極而衰的過程；言其為讚歌，乃因濃墨渲染了寶黛飽含人性美的愛情和突出 表現了眾女兒聖潔純真的人性美。全書滲透了一個最主要最根本的思想：封建貴族階級是有 罪的，腐朽了，這個社會壓抑滅絕了真善美的人性。「所有的光會齊在這一點上，或者說從 這一點放射出去」。２人物的命運、情節的進展都是圍繞此展開的。以此為基點，我以為 《紅樓夢》主題是，如實地敘寫了以賈府為代表的貴族大家庭的衰亡過程和奢侈墮落的罪惡 ，對封建社會的合理性和永久性提出了懷疑；通過謳歌讚美寶黛叛逆精神、愛情悲劇和飽含 血淚地描寫眾多女子被摧殘夭折的命運，深刻表現了人性美及其被壓抑毀滅的時代悲劇。
我們先從曹雪芹生活的背景說起。清王朝為鞏固統治地位，曾實施了一些與民生息的措施，如停止圈地，試行屯田，興修黃 淮，促進手工業和商品貿易，但同時所收地租愈來愈多。到乾隆時，土地已經高度集中，民 女淪落為奴，王室貴族也日益驕橫，八旗子弟日漸腐化。據史書記載，清貴族大都擁有成群 奴僕，「其奴婢有多至數百人甚至千餘人者」。３對清王朝腐化墮落和大量奴婢的悲慘命 運，大家庭出身的曹雪芹是深有感觸並有清醒認識的。
中國封建社會是以男子為中心的，宋以後女性命運尤慘，各朝代烈女貞女層出不窮。《元 史》、《明史》分別記有烈女104240人，未錄的大抵更多。古代女子命運大致有三種：1.如 杜十娘、辛瑤琴般淪落風塵，或似晴雯、金釧那樣賣身為奴；2.呻吟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廣大 勞動女；3.有較舒適的社會地位，但在根本上一切行為還是在男人意志和權力支配之下的中 上 層女性。無論何一種類，本質上絕無平等自由，純潔、美麗、才華終被社會摧殘扭曲了。博 覽群書、經歷了家庭變故的曹雪芹對中國女性的遭遇命運也是深有感觸、清醒認識的。
曹家從「秦淮風月」之繁華落入社會底層，諸多濁臭男子的醜惡，諸多「行止見識皆出於 」鬚眉男子之上的少女在大家庭變故中的悲劇命運，更會銘刻在曹雪芹的心底。敦敏、敦誠等人寄贈曹雪芹的詩中，屢有「揚州舊夢久已覺」、「秦淮風月憶繁華」之句 ，可見江南生活確是深印於雪芹心中，我以為這「秦淮風月」不僅指曹家過去的聲勢富豪， 還應包括作者經歷過的「閨友閨情」，為追憶和眾女子的純潔感情，大抵便形成了曹雪芹寫 作的最初動機，《紅樓夢》這一書名本身就隱含著對往昔所處的女子們的夢戀。（4）
另外，明清時期，城市工商業興起，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代表市民思想追求民主和個性 解放的知識分子中出現了象王守仁、李贄、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戴震等著名思想家， 他們對君權、天理等的抨擊，對個性自由的呼喚，都會給曹雪芹以很大影響。於是，從清王朝貴族的腐朽，從中國女性的悲慘命運，從大家庭盛極而衰的巨大變故，從 身邊眾女兒的遭遇，曹雪芹懂得了他生存的那個社會是有罪的，毀滅了真善美的人性。他開 始懷疑這個社會的合理性永久性，他要謳歌那些被毀滅的少女，「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 中塊壘時」(敦敏《題芹圃畫石》)。具有深刻思想內涵的千古傑作《紅樓夢》就這樣誕生了 。
二 在巨大的藝術構思之中，作者建構了前五回作為全書之「綱」，象徵了全書的一個簡括的 縮影，介紹人物結局，暗示了主題的兩個方面。第一回交待寫作動機和創作心態。再寫甄士隱半生遭際。甄家故事為賈府預設悲劇結局， 英蓮命運暗示書中眾女兒命運。脂硯齋在癩頭和尚說英蓮「有命無運」句後批語云：「你看 他 開卷第一個女子便用此語以訂終身，便知託言寓意之旨」。作者在第一回即暗示了全書主 題 的一個方面：眾多美麗女兒被社會毀滅了。
第二回交待黛玉身世，為投靠賈府作鋪墊。冷子興的演說則暗示賈府頹勢已不可免。這樣 ，作者又揭示了全書主題的另一個方面：入不敷出，奢侈墮落，對封建社會的合理性永久性 提出懷疑。冷子興的演說還突出了兩種人物，一是「個個不錯」的賈氏姐妹，一是叛逆者賈寶玉。「 女清男濁」的思想可謂對傳統觀念的大膽背叛。
第三回正面顯現賈寶玉的異端思想，他的「行為偏僻性乖張」、「古今不肖無雙」，正是 對那個社會的挑戰。第四回薛蟠的惡行，賈雨村的枉法，可見封建貴族之罪惡，封建官場之黑暗，作者再次揭 示了全書主題的一個方面，如實敘寫貴族統治者的罪惡，對封建社會的合理性永久性提出懷 疑。
第五回以金陵十二釵冊子和紅樓夢曲為中心表現內容，暗示眾多美麗女子被毀滅的主題。
警幻仙姑很美，「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訪察機會布散相思」— —原來是中國的維納斯!可這美人卻要以情慾聲色警喚寶玉，讓他「留意於孔孟之間 ，委身於經濟之道」。莫非美人醉酒了?不!這正發人深省地表現了當時社會矛盾的衝突。十 八世紀的中國，正存在著天理人欲不容並立的嚴酷現實，曹雪芹以大膽奇特的想像將這種矛 盾從警幻仙姑身上表現出來了。本是傳播愛情的女神，卻受貴族老爺幽靈之托要教導寶玉入 孔孟之道，也便學會「女子與小人難養」，端出「男尊女卑」的架子。足見「天理」何等猖 獗，傳統思想與叛逆者的鬥爭何等尖銳激烈!天界尚如此，可想而知在芸芸眾生的人間，「 天理」又是怎樣凶殘地壓抑滅絕人性了。於是，從警幻仙姑矛盾複雜的身上，我們進一步理 解了《紅樓夢》主題的深刻性——這是一個壓抑滅絕人性的時代!
三 封建宗法社會，男子是社會的中心，也是家族的代表。一個家庭的盛衰榮辱在一定程度上 表現為男子的社會地位和實際作為。《紅樓夢》在反映貴族階級墮落腐朽時，筆鋒首先指向 了榮寧二府一群「濁臭」的男子。
賈敬是老一輩的貴族，他使我們想起普希金筆下老奧涅金的一生，「打打蒼蠅，看看窗外 ，或是罵罵女管家，就這樣整整消磨了四十個春天」，可謂一對活屍。父輩的腐朽導致了晚 輩的墮落，賈珍父子一味尋歡作樂，「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極盡道德淪喪淫惡輕薄。元 律規定，「與侄女、媳奸者處死」，「若翁欺奸兒媳已成者處死，未成者杖一百七」。明清 亦對此罪嚴加懲處，規定應處斬。（5）古之法律不懲嫖淫，但對亂倫卻視為十惡不赦。曹雪 芹有意寫出賈珍等亂倫觸犯法律，正折¯暴露貴族大家庭罪孽深重，崩潰消亡已為期不遠了。 榮國府一邊，賈赦一把年紀，姬妾成群，仍漁色無度，賈璉更是荒淫無匹，醜態畢盡。性關 系的混亂已成為賈府一大特徵，焦大、柳湘蓮可謂一語中的。賈府綱常倫理的頹喪，正反映 了貴族階級的醜惡腐朽本質和衰亡沒落的結局。
伴隨著骯髒淫雨的橫流，賈府還變本加厲地揮霍著殆盡的內囊。秦氏出喪，豪華極盡；元 妃省親，「銀子花得淌海水似的」；大小主子的生日慶賀也不斷地耗盡資產，一個個新花樣 帶 來開支的惡性膨脹，「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又不添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 許多」，正是賈府走向末世光景的自供詞。
在敘寫賈府荒淫墮落、經濟衰敗的同時，作者又將筆端觸到了貴族主子內部的明爭暗鬥， 「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確是封建大家庭內部爭權奪利爾虞我 詐的寫照。歷來談紅文章已說了很多。這種種弊端，正表現了《紅樓夢》主題的一個方面：對封建社會的合理性和永久性提出了 大膽懷疑。它必然要從內部崩潰，並讓位給合乎人性合乎理性的新生活。
四 賈寶玉是全書著力刻劃的最主要人物，他的思想性格遭際命運必然寓意著全書主旨。在寶 玉身上閃爍著曹雪芹深邃的超越時代的思想火花。清朝出現宣揚個性自由反對專制的時代思潮，正是曹雪芹孕育和塑造寶玉形象的社會背景。同時，寶玉又有一個成長的獨特環境，受 賈母王夫人溺愛，得以「在幃廝混」，少遭濁臭男子的包圍，而生活於冰清玉潔的女兒國裡 ，使他產生了可貴的「女兒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這種背經離道的超時代的思想。大觀 園內，眾姐妹的聖潔美麗，才情詩意和眾婢女的質樸善良、溫柔天真，使他看到了人性美的 光華，這必然熏陶影響著他的思想性格。如是，在這個充滿人情味的女兒國裡，寶玉漸漸長 大成熟了。已卯本十九回雙行夾批脂評曰：「按此書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 有此人，實未曾目睹親見者。又寫寶玉之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 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古今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也未見這樣的人物，其囫圇不解之中 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同回還有一條與上述大 意相同的脂批。
這兩條脂批說明了寶玉的形象不是生活中真人，而是一個容納了曹雪芹和其它同類人的藝術 形象(從大量脂批看來，寶玉身上還有脂硯齋的影子)；是前所未有的獨創的新的典型。寶玉是怎樣一個新人呢?人的思想性格和環境有關，人性是在感覺和經驗中形成。「寶玉 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子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6）大觀園生活 使寶玉可稍避封建正統思想毒害，而學會去理解體貼女兒們的心境，生成一個親切的富於人 情的性格，健康美好的人性被喚醒了。
所謂人性，是人對自身行為發生影響的本質屬性。馬克思把人性分為「人的一般本性」( 也譯為人的自然本性)和「每個時代歷史地發生了變化的人的本性」（7）。人與動物的區別 主要在於能進行有意識的活動，並在這活動中映現自己，「把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 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自由自覺的活動恰就是人類的特徵。」（8）所以人的自然本性即 指人要求自由自覺活動的各種心理因素。人們在共存中又組成一定的生產關係，即社會關係 ，這樣，人的本性便體現出兩重性，即是自由意志支配下的自由活動，又受一定的社會關係 制約。所謂「每個時代歷史地發生了變化的人的本性」，指的正是這種兩重人性，即帶有社 會屬性的人性。人是一個完整的統一體，這樣，人的自然本性和社會性便有機地統一在人的 身上，二者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同時也有相對獨立的一面。當階級的對立暫時緩和 時，人的自然本性便可體現全部的人性。
人的自然本性包括食慾、情慾、思欲、防衛本能和求生、愛美、自由、自主、平等及追求 個性，這是人類的共同屬性。生活於眾女兒之中的寶玉身上則更多地主要地體現了人的共同 屬性。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功名利祿是人們夢寐以求的宿願，寶玉為何 視讀書仕進為「祿蠹」，稱富貴為「荼毒」呢?原來富貴給了他太多太膩的享受，又如鏈條 一般鎖他於榮國府高牆之內，物極必反。一切抽像的東西總是通過具體形象訴諸人的感官， 寶玉眼前的功名是那些已獲功名官爵的賈珍一干人，這些「殘渣濁沫」最為寶玉蔑視，怎能 願步其後塵、「委身於經濟之道」呢?他又清醒認識到歷來儒家經典八股文章都是要人們去 爭功名，補封建社會的「天」，這是他厭惡的；他還從書中看到儒家最貶女子，「男尊女卑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更違背了他的心願，女兒是「極尊貴極清靜的」。書中的 說教與他的生活經驗不能共鳴，無法引起感情交流，所以他便「愚頑怕讀文章」了。
寶玉的思想性格不僅僅是反封建主義，而是要求發揚人性，主張復歸人性，反對一切壓抑 摧殘人性的社會。他的一言一行都體現了這樣一種觀念：人應順應天性成長，走自己的人生 之路，創造一種出自天性、純乎自然、以己為中心、由本心出發的生活。這自然帶有資產階 級個人色彩，但出現於十八世紀封建中國的土地上卻是一大進步。明清時代產生了很多思想活躍的哲學家，王守仁的大弟子王墾創立了泰州學派，從平民立 場上發揮「致良知」學說，主張人人平等，拓展個性。在寶玉身上，尤可貴的是他將追求個 性自由的願望推之於身邊的眾女兒。何謂「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意淫」怎講?它首先排除 了兩性間的肉體淫慾，但又能為「閨閣良友」，說明與女性有關。脂硯齋將「意淫」解釋為 「體貼」二字，云：「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用意淫」。（9）說明白些， 就是從意念上思想上精神上多情而純真地關心愛護體貼照顧眾女兒。把意淫和寫寶玉的兩首 《西江月》結合起來思考，可發現寶玉的思想性格內核即是：反對封建主義仕途經濟，排斥 孔孟教條和封建宗法禮治，追求人的真善美本性，愛護尊重女兒們的人性，以善的人性去關 懷幫助眾女兒成長，關注她們的喜怒哀樂，視為女兒們服務為人生一大樂事。這就是作者所 塑造的全新的空前的藝術典型形象。
賈寶玉站到了封建宗法制和等級制的對面，為包括奴婢在內的女兒們鳴不平，給她們以做 人的地位，在他周圍「並無上下主僕貴賤之分」，他總是十二分敬重和體貼他所接觸到的女 兒們，提醒齡官避雨，排遣晴雯怨氣，悼念金釧慘死，替平兒理妝、對其命運的同情，對鴛 鴦處境的憂愁，給晴雯兩請太醫親驗處方，為藕官燒紙違規開脫責任，安排襲人照管芳官， 替彩雲承擔偷茯苓霜的過失，關照香菱都包含著對下層婢女的極大同情，含有深刻的人道主 義。《芙蓉女兒誄》更打破了森嚴的封建宗法制等級制，表現出對迫害晴雯的邪惡勢力的無 比憎恨，閃爍著愛憎分明的平等民主思想火花。「發放丫頭」的想法尤有進步思想。至於那 些同為主子地位的姐妹們，他則時時惦念她們於心中。
第七十八回賈母王夫人議論晴雯、襲䊺º，定襲人為寶玉之妾，賈母有一段話：「我深知寶 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 耽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她們 。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這段話是作者的暗示：寶玉的叛逆性已堅如磐石，不會更 改了；他與眾女兒的感情，並不是普通的男女之情，而是昇華為一種聖潔高尚的人性美的兒 女純情。寶玉視此情比生命還珍重，是故他才被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10）
《紅樓夢》是批判現實主義的豐碑。「如實描寫，並無諱飾」(魯迅語)。儘管寶玉身上還 表現出這樣那樣的舊時代貴公子的痕跡，但總體而言，倡導人性，關心眾女兒，是寶玉的最 主要特徵，具有超時代的思想火花。當然他還不是轉向另一個階級的最徹底的本階級背叛者 ，(11)這是作者的時代局限性所在。賈寶玉最終也被毀滅了。正揭示了黑暗勢力怎樣毀掉了 一個本來可以有作為的青年，扼殺窒息了一個向上的靈魂，有力控訴了那個社會的非人性!
五 寶黛愛情是全書的主線，在此愛情描寫上，深寓著作品思想主旨的印痕。
中國古典文學中表現愛情題材的作品繁多，但只有《紅樓夢》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純以雙方 感情和全部人格為愛戀基礎的最聖潔最美麗最有人性美的愛情故事。這愛情具有深刻的社會 意義，他不是戲曲小說中那種金榜題名的才子，她不是溫婉賢淑的封建佳人；他未墜入「怎 敵她臨去秋波那一轉」，她不注重「愛的是你一品人才年少多情」。寶黛愛情是兩小無猜長 期生活友情的深化，重在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初次相見，就在那一瞬間已從對方身上發現 了一種內在的美，透過美麗的容貌產生了氣質上精神上的共鳴。從此，在奼紫嫣紅而又風刀 霜劍的賈府高牆內，愛情揭開了它那驚心動魄飽含酸甜苦辣的一幕幕，奏響了一曲高潔而艱 澀的樂章：你為我戴好斗笠，我問你「一夜醒幾次，咳嗽幾回」；你代我填詞作詩排急解難 ，我替你飲下半杯冷酒珍重玉體；你為我垂淚幾回回，我思你踏訪瀟湘館多少趟……「這是 昇華為一種純潔動人的心靈契合」(何其芳語)，這是高尚的人性美應和的情歌。「一年三百 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面對冷酷的現實，這火一樣熱烈水一般溫柔的愛情足令我們由 衷 地讚歎。寶玉身邊有眾多愛慕他的女性，何以黛玉最為知己?林妹妹從來不說那些混帳話。 「唯黛玉不阻其情興，不望其成名，此寶玉所以引為知己也」。（12）這句話很能說明寶 黛愛情的思想基礎——反封建主義，志趣相投。
黛玉自幼生活在資本主義工商業較發達的揚州，大約耳聞目睹吸收了更多的個性自由民主平等思想，故能視封建仕途經濟若糞土；也許她從父親身上尤洞察到功名利祿坑害了無數貴族的平民的知識分子，扼殺了他們健康的人性，所以她才從不勸寶玉入「國賊祿蠹之流」。 她孤標傲世，蔑視世俗，一任天性發展。一言一行都表現出自由率真的人性之本。為寶玉續 《莊子》的提絕和為寶玉的偈語所做的續，可見她始終直面現實的進取性；《葬花詞》在哀 怨憂傷之中，似乎也透露出一種「兩間余一卒」的荷戟沉吟；《秋窗風雨夕》雖多憂怨，但 也隱現出這樣一種思想：在大觀園是沒有出路的。尤值一提的是《五美吟》絕句，她欽佩虞 美人飲劍於楚帳，以寄托自己「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志願；她譏刺漢元帝大權旁落，聽命於 畫工，以表現自己不甘聽人擺佈的獨立性格；她頌揚不受相府權勢和封建禮教羈絆的紅拂， 更突出表現了已經明察只有象紅拂脫離楊公幕那樣擺脫衝破賈府的束縛，才能實現自己的理 想。可以說，林黛玉的叛逆性較賈寶玉更為強烈。他們的愛情含有進步的社會內容：人，不 該屈從僵死的仕途經濟道路，而應追求一種合乎人性自由自主的生活。任何時代，若一對戀 人能拋開經濟政治等派生因素的束縛，純以雙方的感情和全部人格為愛慕，那就是最有人性 的愛情了。寶黛愛情正是在纏綿溫柔冰清玉潔之中濃縮了人性美的核心。
但這愛情不為那個時代所容。《昏議》云：「昏(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 以繼後世」。（13）「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 決 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14）叛逆者的愛情不符合封建大家庭的利 益，因而被扼殺了。無愛情的卻結合了，「到底意難平」，最終又釀成了婚姻的悲劇。寶釵 也有很多人性美一面。但她熱衷功名仕途，堪為封建社會衛道士，和寶玉沒有共同思想基礎 ，悲劇不可避免要發生。作者通過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的描寫，批判了那個滅絕人性的社會 。
六《紅樓夢》中眾多女性形象，深刻地揭示人性美及其被壓抑滅絕的時代悲劇。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毛病來，雖是顆珠子， 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五十九回)。
這段話很有意思，作者借寶玉之口，表述了這樣一種觀念：女子未出嫁時保持著天賦的真 善美人性，故是「無價之寶珠」；出嫁後在從男的封建禮教下，染了男人氣味，人性扭曲， 而成為「沒有光彩寶色」之「死珠」；再老些，受封建宗法禮教毒害愈深，學會了作賤女兒 媳婦，成為「鐵心石頭腸子」，於是為「魚眼睛」了。只有小姐奴婢程度不同地保持著天賦的真善美人性，但社會的黑暗又使她們命運淒慘，作 者正抓住了這兩點展開眾女兒一生的描寫。
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做女史去了」，後為妃子，應是才貌雙全的美人。地位夠顯赫 了，但我們從省親中卻看到了一種濃郁的悲劇氣氛，她幾次垂淚，「淚如雨下」，詛咒皇宮 是「不得見人的去處」。這裡，我們可以想見數不清的皇家規矩是何等森嚴冷酷，剝奪了她 那本來也許可以發展的才華智慧，禁錮了她那如夢的年華青春。脂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 死」，可知她的結局淒慘，大約是死於封建王朝的內爭，可謂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了。
如果說元春是死於「皇恩浩蕩」，迎春則死於父母之命。溫順本份從不與人相爭的二小姐 的出嫁，實際上是抵償孫家的五千兩銀子。寶玉以一種博愛體貼女子，反對男尊女卑，探春則以才氣為女子爭氣。自古女子工女紅， 她偏要結社吟詩，發展個性，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挑戰。理家時對寶釵抬出來的朱 子理學表示極大蔑視，正顯示了她對封建正統思想的大膽反叛。反抄檢固然是要維護主子尊 嚴，也是捍衛自己人格的不可侵犯，表現出人性的浩然正氣。她的許多言行都反映出追求平 等、反對封建禮教桎梏的思想。其悲劇是雙重的，一是才與志的被毀滅，一是走上飄泊孤零 的人生道路，這正是時代強加給一個有才氣女子的末世的悲劇。
晴雯是下層女子中最有光彩的一個。不僅形似更神似林黛玉。心比天高，嫉惡如仇，敢愛 敢怨，聰明能幹，樂於助人，反對別人奴視自己，自己也決不以奴才自居，與人相互尊重真 誠相待，富於反抗性，這是晴雯思想性格的主要特徵。主子在奴隸中收買走狗，她敢於流露 出刀劍般的諷刺，「撕扇」、 「反抄檢」是她追求人格尊嚴自由平等最強烈的表現，「補裘 」則體現了她熱情聰明樂於助人的人性美德。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以「贈指甲」、「換襖 」的果敢舉動向迫害她的封建勢力做了最後的抗爭。作者對晴雯的被毀滅給予了極大同情， 強有力地表現了作品的內涵意旨。
鴛鴦是一個溫柔和藹、平時不露鋒芒的女子，但是當賈赦的淫威逼近時，她爆發了，顯示 出她性格中更為可敬可愛富有光彩的一面，當著賈母面，她言行激烈，噴出一腔反抗的怒火 ，嚴正地捍衛了她的純潔自由的人性。如果說自由乃人性最本質的表現，那麼愛人忘己則是人性最完美的表現。紫娟算得上這樣 的人。擔當一定風險「情辭試忙玉」，便是她專為他人(黛玉)、忘卻自己的果敢行為，體現 了善良聰慧的人性。
限於篇幅，不再敘述了。人們大可以從湘雲的豪爽看出其不受封建禮教約束；從尤三姐定 情柳湘蓮而一改淫浪看出其人性覺醒；從司棋自主婚姻見出其個性解放；以及眾戲子嚮往自 由、香菱學詩「流露出如此蓬勃的生趣、如此豐富的感受以及對大自然的如此合乎人性的欣 喜若狂」(15) 都從不同方面表現了眾女兒人性美的某個側面。但她們最終無一例外地被摧殘 吞沒了，作者正是通過這一個個閃爍著人性光輝的美麗女兒的命運悲劇，表現了千古絕唱《 紅樓夢》的主題。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曹雪芹於每 一人物、每一情節都凝聚著他的血和淚、愛與憎。感傷美的人性被毀滅，渴求一個合乎人性 的環境，這就是《紅樓夢》的創作宗旨。它在書中雖不著一字，但通過寶玉和眾女兒的一生 遭際的的確確表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