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人的藝術
運用對話寫人,是刻劃人物的傳統手法之一。在中國小說史上曾有象宋人《快嘴李翠蓮》那樣,主要通過人物的語言塑造形象的先例;而《紅樓夢》運用對話寫人卻有不少創新之處,因之給後世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一 曹雪芹以對話寫人,在具體運用上呈現一些顯著特色。
(一)純借對話顯示人物個性
《史記》中《項羽本紀》與《高帝本紀》分別記載了項羽目睹秦始皇東巡之言:「彼可取而代也」,以及劉邦在咸陽縱觀秦始皇儀仗從而興歎「大丈夫當如是」的話,兩人兩句短短的話卻深刻揭示了他們的個性、抱負,這是大家所熟知的史事。在《紅樓夢》數以百計的人物中,其中有些人物也是主要用其語言甚至在某一場合下的一席話來展現其個性的。這中間,跟隨寶玉上學的李貴就是一個。第十九回寶玉入家塾前,賈政除訓斥了寶玉一番後,隨之查問並警告跟寶玉上學的李貴:成日價跟著上學,不知念了些什麼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不長進的寶玉算帳。此時作品描寫李貴:嚇得李貴連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 李貴將「呦呦鹿鳴,食野之萍」誤為「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因他在書房侍候寶玉,日夕聽他誦讀,不免耳熟。然又不解詩句,只憑音讀,因而將「食野之萍」以自己意會誤為「 荷葉浮萍」了。全書寫李貴此為僅見。話是不多的,但其聲口宛然,活現了一個貼身侍童的身份。誠如金聖歎評《水滸》時所說:「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法。」同樣,怡紅院三等丫頭小紅,她的伶牙俐齒為阿鳳所賞識,而其伶俐主要表現在二十七回向鳳姐轉述平兒的一番話上。這席一大堆「奶奶」、「爺爺」關涉著「四五門子」的話。一共出現八次「奶奶」,三次「五奶奶」,兩次「舅奶奶」,一次「姑奶奶」。這是隨著當事者身份變化而以不同角度相稱的。這席拗口的話,不仔細,就會搞混,而小紅不僅「說的齊全」,而且乾淨利落。顯現了小紅的聰明機靈。此外如六十二回柳家的對討果子小么兒一段放縱趣語,寫出了她的放誕「風流」個性。七十八回王夫人回賈母之所以逐晴雯乃是因其「淘氣」,又「病」又「 懶」且是「女兒癆」,一番話表現了其冷酷忍心與善於飾詞的一面。在《紅樓夢》中常有這種情況,即:有的人物雖出場好久了,卻並不引人注目,而在某一場合下,通過其語言而使形象陡然突出。麝月即是一例。她與襲、晴、紋同為怡紅院中的大丫環,儘管在作品中早就出現,但在人們印象中,她既不同襲人的謹慎柔順,亦不同於晴雯的咄咄逼人,看似「平庸」。可在五十二回她對墜兒媽,與五十八回對芳官乾娘一番鋒利對話中,卻一下顯現了她的個性。墜兒母因墜兒被逐,竟至怡紅院中質問晴雯等。意為逐其女乃由他們「調停」所使然。話中以晴雯等直呼寶玉名字為例,說這「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為野人了」。機敏如晴雯亦一時話塞。此時,麝月插上來先斥墜母:此處「豈有你叫喊講理的」!接著道: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 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
說完還叫小丫頭拿擦地布來擦地,使對方無地自容。這一段辭鋒犀利的話,顯示了麝月機敏幹練與她那有點兒得意的「副小姐」心情。而震懾芳官乾娘到怡紅院打罵芳官是「無法無天」一番話,同樣表現了麝月的這一點。當芳官乾娘走後,看到芳官哭的淚人一般,又打趣芳官:「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又顯示了她的風趣。麝月之個性,可謂在這些語言中脫穎而出了。可見,不借助其他描繪,而是純用對話來表現人物個性,乃《紅樓夢》運用對話寫人的一個顯著特色。
(二)以對話凸現個性的同時,顯示人物形象其他方面的內容
《紅樓夢》在以語言表現個性的同時,往往兼之以多方面顯示人物的其他內容,從而使人物形象更充牣、豐滿。這形成了它的又一藝術特色。
1.兼現人物的閱歷境遇廿四回,賈芸向開香料鋪的舅父卜世仁要求幫助賒冰片、麝香,被舅舅拒絕,還派了一頓不是,這固然反映了卜世仁親情澆薄的一面,同時從他留飯,而自己原只買了半斤麵條作午餐,留下賈芸這個外甥就不夠吃了這一點來看,亦可見這個小商人的境遇確也不佳。像這樣用人物語言逼真地寫出人物的閱歷、境遇的情況,在《紅樓夢》中可謂俯拾即是。即以薛蟠來論,他不讀書,不學無術,把唐寅說做「庚黃」,胡謅「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 」的歪詩,但作者寫他於粗俗中也偶見「雅致」。如廿八回行酒令,以女兒的「悲、愁、喜、樂 」為令,令底要席上現成或古書、舊對經書、成語。薛蟠無可如何中,在一、二句:「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鑽出個大馬猴」之類粗鄙東西後,第三句居然用了「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有韻致的語句。這就逼真寫出薛蟠的不識之無,但長期混跡酒宴間,耳濡目染,偶然間亦會有此,而接下最後不堪入耳的下流句,則又說明此乃偶然又偶然的雅韻,從而生動地兼見了他的閱歷。
2.兼現內心的思慮企求聽絃歌而知意,《紅樓夢》人物語言在顯示個性同時,往往兼見其心、其情、其思。三十六回賈薔特地買了個「玉頂金豆」的雀兒,送與齡官「頑著解悶」。這雀兒會在戲台上串跳銜鬼臉旗幟,賈薔將它當場表現給他看,齡官見狀反生了氣,衝著賈薔說:「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及至賈薔後悔,並當場把籠子拆開放走雀兒。齡官又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這個內心深愛著賈薔的少女,不理會寶玉要求唱一段「裊晴絲」曲子於前,這兒又認為賈薔送雀,乃是對自己的嘲弄,毫不客氣地指斥了他,顯出她有強烈的個性自尊,而她對籠中鳥同情的話,則又顯現了她內心對自由的渴望。又如,元妃歸省,賈政至簾外問安,元妃在冠冕堂皇囑賈政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等語同時,含淚說的:「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同樣透露這位幽居深宮的皇妃的內心追求。三十六回寶玉對襲人說「那些個鬚眉濁物,侈談文死諫,武死戰」,乃是不顧朝廷國家,出於 「邀名」、「沽名」,並不知真正大義的一番話,固顯示了寶玉不屑於世俗鄙見的個性,又何嘗不是反映了寶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意向呢?
3.兼現人物之間複雜的矛盾爭鬥讀《紅樓夢》,我們有時還可以從人物對話中清晰地看到在巍莪貴族宅第裡的主子間、主奴間和奴才間的種種矛盾,而這種劍拔弩張卻大都掩蓋在日常的戲笑謔浪之中。四十五回大觀園詩社邀請王熙鳳作「監社御史」。鳳姐一眼看出那是他們起詩社輪流作東,月錢不夠花了,要拘她作「進錢銅商」,因此她衝著李紈說:虧你是個大嫂子呢?……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因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僕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玩玩,能幾年的限期!…… 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這一車「無賴泥腿市俗」、「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雖出於妯娌間戲謔,然誰又能說不是素日間微妙關係的透露呢?賈家主子間的矛盾自以探春說的一家子骨肉卻「一個個像個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那些話,最為透徹。這位幹練而又看透底細的少女的話,可謂一語破的,形象地道出了大家庭的爭鬥。這些矛盾積怨,有時超越了「禮數」,甚至逾越了常理。如芳官公然反唇相譏趙姨「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即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這,同樣存在於同屬奴才階層,並以對話顯現出來。前面提到的麝月斥墜兒母,司棋被逐哭告押送的周家的,讓她到姐妹跟前辭一辭,而婆子們決不寬容且尖刻回以:「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們護著你們作耗。」這些都道出了婢媼間的怨隙。其他如李嬤嬤迭次借小故當眾排揎襲人的話,均反映此。即使母女亦不例外,五十九回春燕母對其姑說春燕:「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裡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肚裡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裡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即屬此。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說,文學作品的人物語言應該「語求肖似」,「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很明顯,他只要求人物語言做到個性化。一般地說,這也是古今中外作家們共同追求的一個藝術目標。然而《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卻能使對話既顯示人物個性,又兼現其他方面的內容,把對話描寫的藝術功能發揮到最大限度,這就不能不令人歎服其推陳出新的創造才能了。
二《紅樓夢》運用對話寫人的方式,亦是靈活多變的,在充分繼承前人藝術經驗的基礎上作了積極的開拓,概括起來,主要有如下三種:
其一是矛盾觸發時猝然反應。這種方式使出諸人物之口的語言,成為對待所觸發的矛盾的必然反應,顯得順理成章。且這種語言往往在人物激動心情下所發。它如河決川溢,借用近代文論的術語,它就是種具有 「爆發力」的語言,更能塑造鮮明的形象。如焦大平日已牢騷滿腹,蓄憤已久。那晚因賴二派他「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事,想起平時好差事輪不到自己,因而觸發了他心頭怒火,就不顧一切地潑口大罵起賴二來。爾後又因賈蓉擺主子身份,他又把話鋒直指向了賈府主子的隱事,痛快淋漓地把一切都罵了出來。這就顯得其罵雖出格,但亦有其必然,令人絲毫不感突兀。賈赦為攫取鴛鴦,多方施加壓力,令其嫂向她勸說。當鴛鴦聽她嫂子說有「好話兒」告訴她,並說是「天大的喜事」時,這使鴛鴦當時已不可抑制的怒火,渾似澆上了一勺沸油。當下下死勁啐了口她嫂子,不容其開口就戟指痛罵:你快夾著𣭈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直罵得趨炎附勢的嫂子下不了台。這不僅是鴛鴦對兄嫂的鄙棄,更是她在賈赦逼迫下出自內心的激烈反抗。而這同以後賈赦繼續恫嚇威脅,因而向老祖宗當面直陳的那番「橫了心的 」斬釘截鐵之言,前後極其契合。
其二是借端出言。這種方式往往是人物在日常晤對相處中,因某一事或就某一話頭適時乘勢出語,這樣寫人物語言顯得自然而且合契。許多讀者總對黛玉有「小心眼」的印象。究其因,這種「小心眼」正是由其片言隻語中來的。是的,對寶釵悒鬱不忿的黛玉在其對寶釵未諒解前,總是在一切可以出言場合出以「微辭」的。例如第八回寶玉在薛姨媽家飲酒,寶釵以「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相勸;寶玉聽說有理,放下冷的,暖了方飲。可巧這時雪雁送小手爐與黛,黛就語意雙關地問雪雁「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當雪雁說乃是紫鵑著他送的。黛玉又發話:「也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其字字句句明諷釵、玉。再如廿九回張道士等人送給寶玉的賀儀中有只赤金點翠的麒麟,賈母忽想起誰也帶這麼一個麒麟,寶釵從旁說是史湘雲也有一個。這時探春插話說「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都記得。」 黛就接著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越發留心」,這是直對金玉而發,也是直接指向釵的(釵回頭作不聽見)。如果說這裡猶屬閃爍其詞,那麼在寶玉挨打後,釵因與哥哥薛蟠拌嘴受了氣,直哭了一夜,把眼哭腫了,次日一早恰巧碰到黛玉。黛見釵眼上有哭泣之狀,就乘機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這話的潛台詞最明白不過的了。這些借端出言,都顯示著黛的「尖刻」,顯示了黛玉的 「小心眼」。然這亦顰兒心事,所以並不是蓄意如此,而是每每情不自禁及之的。像十九回寶玉問黛玉袖中發出什麼幽香,黛接說「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還反問寶玉:「 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不解,黛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以及三十一回湘雲給寶玉梳頭發現珠子換了一顆,玉說丟了,湘說大概掉在外頭被人揀去了;這時在旁盥手的黛玉說「也不知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均屬之。除針對釵、玉之外,有時是純為打趣或袒護寶玉卻誤「傷」別人的。前者如六十二回湘雲邊說酒令,邊即興打趣眾人: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引的晴雯一干人鬧著向湘要桂花油,這時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竊盜官司」。這使牽連著玫瑰露「竊盜案」的彩霞為之發窘。後者象寶玉那回吃酒,李嬤上前攔阻使寶玉掃興,黛悄悄替玉打氣,李嬤說黛不要助他,應該勸她。黛接過話頭冷笑:我為什麼助著他?也犯不著勸他。你這媽媽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知。這話可使李嬤作急了,說黛玉話「比刀子還尖」,釵也忍不住把黛腮上一擰,說「真正顰丫頭這張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歡又不是。」 這種趁勢發話,顯得機趣自然、斗榫合縫,有時甚至片言隻語,卻活畫了人物。十九回茗煙、萬兒在書房幽會,為寶玉撞見,寶玉叫萬兒快走,萬兒飛快走了,寶玉忘卻張揚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這一句忘情的話乃寶玉關切體恤人的生性所使然。五十七回薛姨媽言談中說把黛玉配寶玉「四角俱全」的話,紫鵑跑上去笑說:「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談起」,結果被薛姨打趣一事,實亦出於紫鵑對黛的關心而所云云。四十七回賈母與鳳姐斗牌,賈璉探頭,賈母見人影,璉躲不過上來托詞找鳳姐商量備出門轎子的事,賈母發話道:「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著,又不知道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吧。」眾人說不是趙二家的是鮑二家的,賈母又說「我那裡記著什麼抱著背著的,提起了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作重孫子媳婦起……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不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裡呢。」這話看似嚕囌,其實是極其性格化的,葉聖陶先生跟《人民文學》編輯談小說創作時曾說:「哪些話用得著,哪些話用不著,要看不同的場合。譬如兩個人見了面談天氣,本是無聊的敷衍,一般說來不值得寫;可是要表現的如果正是這種無聊的場合,那麼『今天天氣哈哈』又成了傳神之筆」。曹雪芹寫賈母的對話,情況亦復如是。這一席話,使人物形象產生了彷彿可近可觸的質感。
其三是讓人物在不同場合對不同人說不同話。為了顯現人物多方面的複雜個性,雪芹常讓同一人物在不同場合、不同人物面前說截然不同的話。像賈雨村在甄士隱面前說的是那樣慷慨激揚而又自負;而在對門子說的不只言不由衷地稱門子為「故人」舊交,對門子所出的主意,始而徉裝不贊成,「有負朝廷厚恩」,繼而表示沉吟猶豫,心實同意而口頭上仍說「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就使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從而對平兒的詈語:「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就非常瞭解了。賈璉庸庸碌碌,成日花天酒地,平時出語平庸,可在賈赦為奪取石呆子廿把扇子,通過賈雨村把石投入獄中並使其傾家蕩產之際,他竟敢公然對乃父說:「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耐。」為這話,他遭了賈赦的毒打。這話雖不多,卻表現了賈璉性格中的另一面。而四十二回寶釵論惜春作畫,黛玉打趣李紈、打趣寶釵說的繪畫用品是「想心糊塗了,把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打趣劉老老是「母蝗蟲」,顯示了其開朗的一面。對什麼人說什麼話,在《紅樓夢》中莫過於賈璉乃妻王熙鳳了。雪芹在這方面有充分的描寫,對上,她對賈母、王夫人,尤其是賈母,她先意承旨,竭力博取他的歡心。而對邢夫人說話就比較謹敬小心。在賈母前,她善於即事即景插科打諢,常常博得賈母哈哈大笑。在榮府中唯有她敢打趣這位老祖宗。但這種打趣乃是吉利,因之絕不會迕犯,而只會討好。如三十七回,賈母憶說自己當年娘家有個枕霞閣,有次不小心失足落水,幸虧及時救,只碰破了頭,要不就活不到現在。阿鳳即湊趣: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了,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壽星頭上原是個窩兒,萬福萬壽盛滿了,倒凸出來了。她善於以打諢來破除沉悶的氣氛,常逗得賈母回嗔作喜。四十七回賈母為鴛鴦事生了氣,接下去與眾人打牌,但當時氣氛是沉悶的。阿鳳乘斗牌時賈母命薛姨媽和鴛鴦在她上下坐著,就故歎一聲問探春:「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不解:「這會子你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即說「我正要算算今兒該輸多少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以後她故意打錯牌讓給賈母,又故意耍賴,賈母不依,鳳姐拉著薛姨,回頭指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裡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弔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她了。只等把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恰值此時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弔錢來。鳳又說:「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作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笑的賈母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可對下人與一般人,她就完全是另一種口吻了。對下人她顯得冷酷無情。協理寧府秦可卿喪事時,有分工迎送親客上的一個僕婦誤了時辰,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儘管那人十分驚慌愧懼,並小心作了解釋是一時「睡迷」了,鳳姐仍是毫不手軟發落:「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不如現開發的好。」終於喝令打二十板子,並革一月銀米。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她審訊興兒、旺兒。她的一句緊似一句,一步逼進一步的問話,直使兩個家僮為之股慄,這是讀者讀過她的問話後決不會忘卻的。而她在饅頭庵對老尼說的「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接著又「此地無銀」式地解釋:「我比不得他們扯蓬扯牽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過是打發去的小廝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她的情態甚至能瞬息變化。做生日「潑醋」那回,鳳姐不僅洶洶然同賈璉廝鬧,厲聲斥罵賈璉,連帶還打了平兒。當賈璉老羞成怒拔劍要同鳳姐拚時,他趕忙裝成狼狽樣,逃至賈母處,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
三《紅樓夢》運用對話寫人,其方法不限於由人物直陳,而是變化多端。以下三種迥異於以往各種小說,頗可目之為對話的新變。
(一)以辭氣顯示語意這種寫法含真意於辭氣之間,不僅從說話的聲口表現其指歸,而且含不盡之意於言外,特別耐人尋味。「老學士閒征姽嫿詞」回中眾清客褒贊環、蘭、玉三人作詩,同樣的奉承話,但辭氣大不相同,因而其意亦相迥異。賈蘭的一首七絕寫完,眾幕賓稱讚是「小哥兒十三歲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此固贊賈蘭,實則諛賈政。以致樂得賈政亦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其得意可謂溢於言表。而對賈環的五律,眾人的贊詞是「更佳,到底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當賈政說了「終不肯切」,則眾又補充道:「三爺才大不多兩歲,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夫,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此則連賈蘭一併都讚了,而寶玉尚未動手,他們就誇:「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人。」當寶玉考慮題材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時,眾人立身點頭拍手而贊「這便是老手妙法」的法眼,及寶玉詠一句,不是贊「古樸老健」、「流利飄蕩」、「綺靡秀媚」,「鋪敘委婉」 、「妙極妙極」,即是說「平敘帶出,也最得體」、「用字用句皆入神化」、「轉的也不板 」,乃至拍案叫絕。特別當寶玉吟至「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句時,竟至拍手笑道:「一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稱一個孩子為「公」,可謂極盡諂諛之能事了。大觀園題對,賈政對寶玉雖百般挑剔,不假辭色,然他的「拈髯點頭」、「點頭微笑」固表心許,而尤以口頭上說「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或說「也未見長」,說的「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說他「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面前賣弄」。特別是在題現成而又不板腐的「有鳳來儀」時,賈政說的「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此形似貶斥,而實是讚許心折。以上均是語「深」心長,或是語在此而意在彼,屈曲表現了說話人的旨趣;而且它還可顯示說話時的「語境」變化,使人物的語言富有高度的彈性。
(二)以動作豐富語感這是一種人物語言與行動的有機復合體(有其內在的邏輯必然),不是兩者的機械相加,近似戲劇對話裡的動作提示,能強化人物語言的表現力,顯示出語言以外所未及的東西,產生一種筆墨所能形容的藝術效應。前述寶玉叮嚀萬兒不要害怕,他不會說出的話,本顯得平常,而作者卻是在講話同時,又寫了行動。那是在茗煙和萬兒被寶玉突然出現嚇呆了,一個跪在地下求告,一個則「臉紅耳赤,低首無言」,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寶玉深知這情景若被別人看到,則兩人命運將不堪設想,因此反而急的跺腳,提醒萬兒「還不快跑」,萬兒飛也似去了時,寶玉猛想到這丫頭不要一時想不過去,出什麼意外,所以忙忙趕出去叮嚀,怕萬兒聽不清,所以又高著聲道「你別怕……」,亦言亦行別臻佳妙,如脂評說的那樣:將寶玉寫活了,別人是決不會如此的。同樣,廿六回薛蟠以假托賈政叫寶玉名義哄騙寶玉快出,寶玉趕過大廳,作品這樣寫: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只見薛蟠拍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父叫你,你那裡出來的這麼快。」……寶玉怔了半天才解過來,是薛蟠哄他出來……因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媽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麼。」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 一邊呵呵大笑,一邊從牆角拍手跳出來,得意自己的一招高明。這一跳,加上呵呵笑,以及改日讓寶玉也說還父親,活畫了薛呆。
(三)以詩賦表現意緒盡人皆知「詩言志」。
在古代小說中,人物呤詩作賦亦不自《紅樓夢》始,可謂比比皆是;然未有如《紅樓夢》那樣能以之多方面表現人物意緒者,它真個成了雪芹以對話寫人的特殊方法了。在《紅樓夢》中,人物詩賦強烈地顯現著人物個性,其實質何嘗不是向人傾訴衷腸的一席談話。我們不妨目之為特殊形式的「獨白」。
以黛玉之詩來說,固然所有詩詞都帶有感傷成分,但卻更顯示著她的孤高與對個人命運的擔憂。即以膾炙人口的《葬花呤》而論,這不只是抒發她的傷春、惜春、惱春與滿懷愁緒,深知人世之「風刀霜劍」,感歎「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尤其「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幾句是「詩眼」,也可謂是黛玉的自況與明志。寄身籬下身處膏粱錦繡叢中,目擊貴族之家爾虞我詐,花天酒地生活,她為自己前途憂慮,然堅持潔身自好,決不陷此污淖泥溝中,「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作黛玉此句寫照。這些感受、想法是其他諸釵所不能有的。菊花詩《問菊》中對菊花發出的一連串詰問:「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實賦孤標傲世的自己將偕誰與歸的情衷。另外,黛詩總是顯現著自己的身世心境,所以往往她的詩成為其自我寫照。如六十二回行酒令中「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的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雖聚的別人句,但通篇著眼在「雁」上,而這只雁乃是孤雁、哀雁,乃至是折足雁,在急風落霞中鳴翔,叫的人迴腸百轉,這可說是黛玉的小照。而那首仿「春江花月夜」體的《秋窗風雨詞》,其通篇淒側纏綿自不待言,而其中「連宵霢霢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句,難道不是集中地寫出了他的心境。七十回《桃花行》結末「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句,寫出了處於病體支離中的黛玉自悲心境,誠如有人云:「竟是夭亡口吻」了。
史湘雲具有釵、黛才華,然不同於釵、黛。她爽朗不羈,其《海棠詩》放聲「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黃昏」。不取「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其字裡行間隱現著其個性。其酒令:「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索攬孤舟……」,顯示其奔放蒼茫,而「酒底」以席上碗內鴨頭即興打趣作:「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更顯示其風趣機敏,非湘雲不會作,非湘雲不能作。《紅樓夢》人物的詩,不只薛大傻子的「一個蚊子哼哼哼」寫盡罵殺這個紈褲兒;劉老老的「是個莊稼人」、「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個羅卜一頭蒜」、「花落結了個大倭瓜」 ,又有哪一句不是個世故莊稼人的本色呢! 眾所周知,《紅樓夢》不僅創造了一系列典型人物,而且創造了很多很美的意境,形成了藝術意境與藝術典型互滲交融的美學特色。正如脂評多處指出的那樣,「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所以,雪芹以詩賦表現人物意緒的獨特方法,其作用實已遠不限於對話描寫的範圍了。《紅樓夢》作者運用對話寫人的藝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確實已臻化境。很多對話,都有「影燈漏月」之妙(聖歎談人物對話),而且方法靈活、形式多變,創造了不少運用對話的出色範例。對此,我們應該細心體會,努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