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大觀園」(二)
「天上人間諸景備」
不管大觀園這「人間勝境」如何的富麗豪華,如何的絢爛奪目,如何的描寫具體而真切,以及如何的誘人費盡心血尋找它現實的素材依據,但是,它畢竟是文學的創造,是作家在頭腦中對生活進行概括加工的「園林」。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它決不是真實園林的寫生,而是充溢著作者的美感與理想的活力。在「題匾額」一回中,入園之始,眾清客就有這樣一句贊語:「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四十二回薛寶釵論畫時,又講過這樣一段話:「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我想,這也像是曹雪芹創造大觀園藝術形象的夫子自道。因而,既然大觀園的藝術創造,需要「胸中大有丘壑」,既然畫大觀園,如果「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那麼,把這樣一座富於藝術創造的園林,還原為實地的繪圖、模型,以及園林的實際建造,我想也是「必不能討好」,總會受到這樣那樣的挑剔與冷遇的。
藝術的概括,的確可以有一個基本素材作為骨幹,也可以因所見者多,「雜取種種」。就大觀園來說,有些同志雖論證很繁,卻難得求出現實生活中曾經有過那樣一座園林的有力的內證。然而,人們從北方以至南方的園林,包括北京的皇家園林中,又可以找到這一點或那一點大觀園的影子。所以,有人說,大觀園是曹雪芹「利用他所見到的,回憶中的,聽來的,書本上看來的,再加上他的想像,揉合在一起描繪成洋洋大觀的園林」的,我以為這種意見,似乎更合乎《紅樓夢》作者的創作實際,也更合乎藝術創作的規律。
我們說過,大觀園是寫實的。可以說,在世界著名的文學作品中,還很少見到如此細緻入微地描寫一個府第園林的作品,以至使得這個園林成為今天「紅學」研究中獨立探討的課題,而且能這樣廣泛地激起不同行業的藝術家用不同形式再現它的創作意圖。但《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又畢竟是文學的創造。譬如大觀園許多花草林木的佈局,就很難使人分辨出它的地理環境。像蘅蕪苑的異草,其中有一部分就未必能在北京生長;瀟湘館的翠竹萬竿、在北京亦屬罕見,攏翠庵的十數株紅梅映雪而開,那在揚州的梅嶺不足為奇,而在北方的肅殺嚴冬則是決不可能有的境界;幾百株噴火蒸霞一般的杏花,與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的西府海棠,同時,在園中出現,在北方也實是奇聞……「脂評」雖百般讚譽大觀園的真實描寫——「工極」、「恰極」、「細極」、「是極」,又說:「蓋後文十二釵書,出入來往之境,方不能錯亂,觀者亦如身臨足到矣。」(第十七、十八回)可是,不少大觀園研究者,在實地繪出大觀園平面圖時,卻碰了壁,有許多景點的方向位置,以至前後的存在,都出現了矛盾:
(一)薛家來京時原借住梨香院,修建大觀園時,薛家只得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第十八回)。如果榮國府「東北」面確有這一幽靜所在,似可通寧府後院了,而決不可能出現在王夫人大房之後(五十九回)。
(二)賈寶玉幼時住處是在芴?母院內,自題門斗為「絳雲軒」(第八回),但遷入大觀園後(二十三回),一直住在怡紅院,這是盡人皆知的。可在以後的回目中又出現了「繡鴛鴦夢兆絳雲軒」(第三十六回),「絳雲軒裡召將飛符」(五十九回),第四十四回的「脂評」也說:「忽使平兒在絳雲軒中梳洗……」,賈寶玉怎麼會又搬回了絳雲軒?有的同志說,這是賈寶玉襲用了舊有的軒名。我想賈寶玉不會一時興之所至,把貴妃賜名「怡紅快綠」換成「絳雲軒」,何況在這三回書裡,又都明明寫著「順路進了怡紅院」(三十六回),「讓平兒到怡紅院中」(四十四回),「春燕一直跑入院中」(五十九回),那裡有「絳雲軒」一字!
(三)會芳園是寧國府舊園,秦可卿死後曾停靈於此(十三回),修建大觀園時,曾「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大園中」(十六回),可在七十三回寫賈珍帶領妻妾「開懷賞月」,又是「在匯芳園中叢綠堂上」。如此種種,大觀園研究者還可挑剔出不少錯訛的描寫,假定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大觀園,有些路向肯定是難以走通的,這無需替曹雪芹辯護。所以戴不凡同志在論述《石頭記》作者並非曹雪芹,曹雪芹只是改寫者時,就以這些錯訛作為《曹雪芹「拆遷改建」大觀園》的諸多論據。然而,大觀園又終究是「空中樓閣,紙上園林」,儘管作者「胸中大有丘壑」,甚至也可能有過詳細的草圖,它畢竟是個藝術的境界,不能也不該成為實地考證的對象。
大觀園,作為《紅樓夢》環境構成的一部分,它的存在是有多種意義的。上面講到:它顯示了榮寧貴族烈火烹油之盛的末世繁華,展現了這貴族之家講排場的奢侈的生活場景,而且藉著劉姥姥的眼睛點出了貧富貴賤的懸殊。除此之外,就它的藝術境界的更豐富的內涵來講,它又是「十二釵書」,特別是兩位叛逆的主人公賈寶玉、林黛玉日常生活的主要背景。因此,有人說,大觀園是「曹氏的失樂園」,或者是「他幻想中的神話世界—太虛幻境—的縮影」;也有人說,大觀園,是曹雪芹的「理想國」,當時現實的烏托邦。不管這些意見我們是否完全同意,它們總是透露了:《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創造與存在的意義,以及它的主要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顯示那貴族豪華的省親別墅,而恰如「脂評」所說,「大觀園原系十二釵棲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借元春之名以安諸艷,不見一絲扭捻。」這才是一語中的地道出了曹雪芹創造大觀園的中心意旨!
「天上人間諸景備」,曹雪芹創造大觀園的立意、佈局、因借,以及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的更豐富、更多采的藝術描繪,亦即更有層次的皴染和補寫,主要還是在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及諸釵入園之後。「群艷大觀中」,真所謂「園中有景,景中有人,人與景合,景因人異」,只有到這時,大觀園的境界與魅力,才更加色采豐富,氣韻生動!可以說,在中國古典小說中,融合園林的多采多姿,以刻劃紛繁複雜的人物性格,使人物與環境在相互映照中顯示其豐滿的形象和鮮明、活潑的個性,這是曹雪芹作為藝術大師的匠心獨創。
金陵十二釵,雖都是生活在貴族家庭的青年女性,但在曹雪芹的筆下,她們的思想、個性、志趣、愛好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差別,深刻、細膩地表現了她們每個人都是豐富的「這一個」。而大觀園的「人與景合」「景因人異」的環境描寫,也正是用以展現這豐富複雜的個性色彩的藝術境界。李紈,在她出場的時候已經守寡。作者介紹她自幼就受到「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父教,因此,「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在第五回的「冊辭」與「紅樓夢曲」裡,作者為這位守節之婦唱的也是一曲富有嘲諷意味的哀歌:所謂「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所謂「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像這樣一位「心如槁木」的少婦,卻又生活在花紅柳綠「溫柔富貴之鄉」的大觀園裡,作者就只能把她安置在「竹籬茅舍自甘心」的稻香村。稻香村雖是黃泥矮牆,數楹茅屋,紙窗木榻,「富貴氣像一洗皆盡」,能引起賈政之流產生「歸農之意」,但讓它出現在豪華富麗的大觀園裡,卻未免刺眼而失真。確如賈寶玉所尖銳批評的那樣:「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然而,這個失去「自然之理」,「自然之氣」的所在,不恰恰正適合失去自然之情、生活之趣的「稻香老農」居處麼!「景中有人」「景與人合」,這正是曹雪芹要為大觀園主人公們安排環境、渲染氛圍,創造與他們個性和諧一致的藝術境界的主要方法。不只李紈與稻香村如此,薛寶釵的蘅蕪苑,那「雪洞一般」的陳設,「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甚至引起老祖宗賈母的「忌諱」。但是,這幾件陳設的點染,卻活現了這位奉守著禮教規範的「冷美人」複雜性格的表象。
而使個性、志趣融合著居住景點、屋內陳設,以顯示人物性格特徵的,要算第四十回對探春秋爽齋的描寫了。就形象性格來看,這位榮國府的三小姐,可算是作者著力創造的一個典型人物。在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弊」以前,作者的確還沒有騰出筆來集中寫她,但即使在幾個回目裡的簡煉勾勒,已使讀者深感到她的不簡單以至不俗。第三回,探春在黛玉的心目中留有這樣初步的印象: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十七回,她托寶玉為她買小玩藝兒,要的是些「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
第十七至十八回,賈妃命妹輩各題一匾一詩時,她「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可大觀園的第一個詩社,卻又是她倡導成立的,所謂「秋爽齋偶結海棠社」。就是那紙致寶玉的「花箋」,不也寫得十分高雅,很有氣魄!其中有句云:「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的確,賈探春決不是一般的脂粉。在姊妹叢中,她是脂粉隊裡佼佼者。連被下人認為「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的王鳳姐,在「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只單畏她五分」。「才自精明志自高」,這個被稱為「大觀園裡的政治家」的探春,當也是作者認為「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行列中人。這樣一位大觀園中的「巾幗」,自然也該有秋爽齋的「這一個」的居住環境: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房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閒骨格 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的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我們雖然沒有看到秋爽齋外的景色描寫,只知道「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想來這高大軒敞的秋爽齋「桐剪秋風」,更富有露凝霜重的情趣,而時常「徘徊於桐檻之下」的「蕉下客」,在室內陳設上也「素喜闊朗」,留意風雅,絕少脂粉氣,這和她為人、志趣、個性、是怎樣的和諧一致,而引人回味呵!
不過,如果講融情入景,通過人物的感受和抒發,以及個性、心緒色彩的渲染,使人物形象與環境相互映襯,互借互生,渾然一體,構成濃郁的詩境,以顯豁主人公的性格色調,則莫若林黛玉和她的瀟湘館之最為引人入勝了。在大觀園中,瀟湘館可算是大觀第一景,也是賈政率寶玉入園重點評議的景點:「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眾人都道:『好個所在!』」「賈政則說:「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寶玉擊節稱賞的是它「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的「天然圖畫」,題聯曰:「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匾額為「有鳳來儀」。省親別墅的主人賈元春,在游畢大觀園後,也聲稱瀟湘館是她「所極愛」的兩個景點之一。而終將棲息於此的那只名副其實的鳳——林黛玉,更是早就愛上了它:「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對於曹雪芹來說,瀟湘館則是他塑造林黛玉這個富於詩人氣質而又有著豐富內心世界的典型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只有當這位女主人「有鳳來儀」棲息其中的時候,這瀟湘館才具有更加活躍的生命與魅力。在《紅樓夢》中,融情入景的環境描寫,不僅起著映照性格的作用,而且和它的人物形象具有同樣的感染力。我以為,瀟湘館的創造,在這方面是最突出的了。那竹子,那鸚鵡,包括那股繞階緣屋盤旋竹下而出的汩汩清泉,以至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瀟匝地,悄無人聲」的清幽的氛圍,不是已經使居住在這裡的聰明美麗、多愁善感的女主人呼之欲出了麼!瀟湘館是為林黛玉而創造的,作者以其獨具匠心的彩筆把二者融為一體,誰也不可能給瀟湘館找到第二個合適的主人了。在一定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即使大觀園四季景物的變換,有時也是交融在林黛玉的心理變化、情緒感受中而加以表現的。《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柳絮詞》,或滲透著以花自喻的感傷的傾訴,哀韶華之易逝;或低吟著縈繞內心的「苦根苗」,一派悲秋的痛苦心聲;或抒發在苦悶重壓下的深重的感慨,又顯示了與現實不妥協、不屈從的滿腔憤激……這些詩篇都是林黛玉隨著大觀園四季景物變遷而抒寫情懷的。從「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到「冷月葬花魂」,終至「落葉瀟瀟,寒煙漠漠」,大觀園景色的千姿百態,在林黛玉的「賞心樂事誰家院」的為青春、為愛情而心碎的借景抒情裡,總是氾濫著她所特有的多愁善感的意趣、心緒和韻味。「天上人間諸景備」,作者不只把瀟湘館,實際上也把大觀園和林黛玉的個性生命鑄成一體了。「脂評」有云:「……觀者則為大觀園廢(費)盡精神,余則為(謂)若許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第十七、十八回)並不為過。
「勘破三春景不長」大觀園,雖為「十二釵棲止之所」,但它被譽為「理想國」,與之有著更內在的生命聯繫的,應該說還是那位叛逆的男主人公賈寶玉,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脂評」回前總批有這櫳?一句話:「寶玉系諸艷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而大觀園的藝術境界,也正是通過賈寶玉的評說與描繪,才第一次以其動人的形象浮現在讀者的眼前。其實,就是曹雪芹創造大觀園的構思,又何嘗沒有滲透著賈寶玉叛逆形象的「需要」。沒有大觀園這特殊的環境,沒有賈元春的特殊恩旨,哪有他所響往的「女兒國」的隨心如意的生活,哪有他和林黛玉發展叛逆性格與叛逆愛情的空隙。當他進入大觀園之初,他是怎樣心滿意足啊!他「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第二十三回)於是,他寫了那「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的四季夜色「即事詩」,描述他在大觀園的快樂生活。也正是進入大觀園之後,他才得以有條件在「落紅陣陣」的沁芳閘畔,閱讀那被視為淫詞艷曲的《牡丹亭》、《會真記》之類,開闊了眼界,「解放」了思想,並以此為引線,把他同林黛玉的兩小無猜的感情推進到愛的表白,突破了封建道德的樊籬。
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元春歸省,到寶玉、諸艷奉旨進入大觀園,這絢麗多采而又清幽曲靜的園林,由於其中「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的確有過一段似乎遠離府第內部的傾軋,較少黑暗腐朽的生活氣息,而成為賈寶玉與「諸艷」自由發展個性的小天地。在那各擅特色的小院落裡,或集社吟詠,或聚游歡宴——「偶結海棠社」,「夜擬菊花題」,「魁奪菊花詩,諷和螃蟹詠」,「爭聯即景詩」,以至「絳芸軒裡召將飛苻」等等,在如花似錦或「玻璃世界白雪紅梅」的詩一般的境界裡,賈寶玉與眾姊妹沉浸在歡快的生活裡,甚至「兩宴大觀園‧三宣牙牌令」「劫遇母蝗蟲」,「雅謔補餘音」,那一幕幕不斷轉換的舞台,也還都泛溢著歡樂的氣氛,顯示了大觀園的良辰美景融合在主人公們的賞心樂事之中,充盈著作者的美與情的浪漫主義的想像。但是,曹雪芹畢竟是一位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他雖然著意營造了這座豪華而又幽靜的園林,作為他心愛的男女主人公生活的背景,「理想的王國」,但又並沒有把他理想國的營造超越於肅殺的社會生活之外。
儘管有貴妃的恩旨,太君的承歡膝下的需要,因而,才有了這「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的「群艷大觀中」,但是,大觀園終究是在榮國府圍牆之內,而且它的營造,也是在這一家族的末世,元春的晉封貴妃,雖也給這貴族之家帶來了「榮華不絕」的幻夢,而用秦可卿的話說:這件「非常喜事」,「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就是在元妃歸省的豪華熾熱的氣氛中,不也有這極富貴的她的近似生離死別的哀吟麼!實際上這貴族之家的內外矛盾,從未停止衝擊這座寧靜的園林。對於瀟湘館女主人林黛玉的短暫的一生來說,進入大觀園的這段生活,雖然也給她帶來過良辰美景,瀟湘館的竹前月下,沁芳橋畔的「妙詞通戲語」,梨香院的「艷曲警芳心」,都渲染著、烘托著她和賈寶玉相互愛慕的情愫與心曲,但是,孤苦的身世,寄人籬下的生活,以及耳聞、目睹和切身感受到的這貴族之家的種種,也包括封建禮教精神枷鎖的壓力,都深深地影響著她的愛情的呼吸,因而,即使是優美的大觀園的環境,在她的不幸的預感中所喚起的,也總是內含的哀愁強於生活的歡樂。那以花自喻的《葬花吟》,不過是借落花的命運隱喻著自己青春的埋葬;《秋窗風雨夕》,更是一派悲秋的心聲;「魁奪菊花詩」,也何尊?不是在抒發苦悶與哀愁,甚至那盛開的桃花,在林黛玉的病弱的心靈中所激起的,也是怎樣淒清的美感啊!即使在賈寶玉住進大觀園的經歷裡,也並非都是無憂無慮的人間仙景的生活,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他不就被趙姨娘「暗裡算計」險些送命麼!「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是由他引起的禍端。「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更說明這大觀園也非安全的避風港,賈寶玉並沒有逃掉賈政下死手的板子。就是他和林黛玉的愛情雖是在大觀園優美的環境中得到萌發和生長,但是,「訴肺腑心迷活寶玉」的真情洩漏,卻被花襲人聽去,認定他和林黛玉「將來難免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處理方免此醜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