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場面描寫的特色
一
當我拿起筆終於寫下了這個題目時,心裡仍有些躊躇不定。這題目通嗎?藝術境界不就是生活境界的藝術反映麼?於是,我又加了這樣一個副題,但在「小說學」裡。「場面描寫」算不算一個藝術範疇?又似乎有些杜撰……因此,我想還是先有幾句「釋題」的話比較穩妥。從正題來說,我的意思是指《紅樓夢》如何在藝術境界中逼真地再現生活中眾多人物活動的場景,副題則是註解出這方面的描寫為「場面描寫」,這樣或許有點題實相符了吧!
一部長篇小說,在情節發展中總會出現各種各樣較大的生活場面的描寫,外國作品姑且不談,就以我國的古典小說的幾部名著來說,它們就不僅有著各不相同的題材和風格,而且也有著藝術色調迥異的場面描寫。
《水滸》,更多地保留著說話藝術的特色。無論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生活場景的鋪敘,它都是按照「說話人」的習慣,不作孤立、靜止或冗長的描寫,而是把它們融合進故事的敘述與人物行動的描繪裡加以表現。儘管《水滸》的題材寫的是農民起義與農民戰爭,從整體藝術形象來講,作者不僅以他的高度藝術概括能力,真實地反映了封建時代農民戰爭的規律,而且通過眾多人物的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性格命運的「逼上梁山」,擴深了「仗義疏財歸水泊,報仇雪恨上梁山」的反抗主題,但從藝術對生活的反映來看,它對群眾性的戰爭場面的描寫,遠不如小的戰鬥、生活場面寫得真實、生動。譬如《水滸》情節中的所謂「武十回」,或者由於武松的英雄行為、故事,在元明以來的民間傳說、民間說唱藝術中,有著極豐富的發展,因而,也使這「武十回」,有著撲面而來的市井生活氣息吧!打虎、殺嫂、大鬧十字坡、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都是寫得很有特色的。不過,它仍然是一個英雄的傳奇,它的場面的鋪陳,始終是單線條地圍繞著塑造武松的英雄形象,對生活,則只是概括的描寫,武松週遭的人和事,都是為突出武松性格而著筆。它雖然也給予我們「真實」的感受,卻還不能說使我們體驗到生活的真切。
《三國演義》,在說話藝術裡,可能有過源遠流長的發展,但它的成書大概要晚於《水滸》。所以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三國演義》的完成本,雖然繼承了說話藝術的「尊劉貶曹」的傾向,保存了民間對三國人物的臧否評價。但是,作品的宏大的歷史結構,錯綜複雜的政治鬥爭和波瀾壯闊的戰爭場面,顯然又是出自一位藝術大師的構思與手筆。《三國演義》的藝術描寫,大都著重於氣勢的渲染和烘托,形象、性格的傳神描繪。因而,在作者的筆下,小說中的場面描寫,也都以富於個性色彩的氛圍與氣勢,顯示其藝術魅力。小的如「關羽溫酒斬華雄」、「虎牢關三英戰呂布」、張遼威震消遙津,「許褚裸衣戰馬超」、「甘寧百騎劫魏營」等雖都寫的是戰爭與英雄的故事,但那氛圍的構成,英雄們的智勇與豪邁氣概的展示,都有著完全不同的個性特色。小戰役、小戰鬥如此,大戰役、大戰鬥,更是寫得氣勢磅礡、緊張、濃烈,但又與徐紓有致的抒情氛圍融合在一起。最輝煌的篇章,當然是「赤壁之戰」。儘管就戰爭規模來講,它並不比在此之前的袁曹官渡之戰,以及在它之後的吳蜀彝陵之戰大多少,但由於《三國演義》作者,在這裡傾注了筆力,並做了精心安排,有虛寫,有實寫,有插敘,補敘以至精敘,該詳則詳,該略則略,把大江南北,曹吳劉三方戰雲密佈的形,勢,以及各種矛盾的變化,人物性格有形與無形的衝突,都寫得參差錯落、波瀾起伏、引人入勝、扣人心弦。
不過,無論是《水滸《?,或是《三國》,雖然從其主導的方面來看,現實主義的真實的生活反映,還是它們表現方法的本質特點,但它們又畢竟是英雄傳奇性的作品,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以及英雄品質和英雄行為的刻劃與渲染上,極度的藝術誇張和浪漫化的手法,又往往滲透著它們的創作藝術。
在小說的歷史發展上,使英雄文學有所變異的,當是魯迅所說的明代的「記人事者」的「世情小說」的「突起」。其特點是取材「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跡變泰之事」、「又錄描摹世態,見其炎涼……」(《中國小說史略》);更完整一點講,是「這種小說,大概都敘述些風流放縱的事情,間於離合之中,寫世態的炎涼。」「其最著名者,是金瓶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魯迅對《金瓶梅》的藝術成就,是評價很高的。他說:「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此所謂「刻露而盡相」,也就是說,他對生活的描寫,已達到了逼真的程度。因而,我們也可以說,「世情小說」,特別是《金瓶梅》的出現,是中國古典小說現實主義發展的一個新的階段。但是,多數「世情小說」,包括《金瓶梅》在內,由於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特殊社會生活的反映,其「描摹世態」、「時涉隱曲,猥黷者多」,亦「刻露而盡相」,未免近於自然主義。無論怎樣說,這種「描摹」雖逼真,卻不可避免地要對讀者產生消極影響,因此,不管有些同志怎樣稱許它「丑中見美」,直到今天,它也難於以書的全貌和廣大讀者見面。「人情小說」只有到了《紅樓夢》的出現,才真正有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的傑作。所謂「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然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我以為,魯迅所說這「要點」雖然主要在於「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但「如實描寫」,從藝術表現上看,卻是多方面的。何況「真的人物」,也需要生活在真的環境與真的背景之中呢!
二
當然,所謂「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又決不是照像,它同樣需要藝術的概括與創造。毫無疑問,《紅樓夢》對生活的「如實描寫」,是融合與體現在藝術形象的反映與創造裡。《紅樓夢》常被譽為封建末世的「百科全書」,毛澤東同志也曾稱它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這些當然都只是一種比喻。正像恩格斯稱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給予我們一部法國『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的歷史」一樣,無非是指他們的作品對現實生活的反映,表現了複雜與深刻的社會生活的真實性。其實,對《紅樓夢》的這種現實主義的獨創的藝術成就,清代人就早有了很高的評價。《石頭記》手抄本收藏者之一的戚蓼生,就這樣讚揚過《紅樓夢》的創作藝術: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
用現代時髦的藝術語言,來解釋戚蓼生的這些話,該是可以譯為多層次、多側面、多稜角,甚至立體感之類吧。總之,這是戚蓼生對《紅樓夢》藝術創造的一種很深刻的藝術感受。我想,在中國小說史上,創作藝術能達到這種境界的,大概還只有《紅樓夢》。曹雪芹突破了章回小說的窠臼,改變了說書人的那種敘述格的體例,它是以描寫為主進行著生活全景的創造。當然,這種突破和出新,也和小說在題材發展上的現實主義深化,有很直接的密切關係。如上所說,《水滸》,《三國》濡染筆墨的,是英雄的勳業,它們可以極富概括力地寫出了雷霆萬鈞的戰爭場面,以濃郁的傳奇性的故事情節和英雄形象打動讀者;《紅樓夢》則是以現實社會和家庭日常生活為題材,它雖不同於《金瓶梅》只著重於市井世俗情態的反映,而是寫了一個貴族之家的日常生活,並把它的興衰變化展現在錯綜複雜的政治歷史背景裡,但又並不游離世俗情態的描繪,而是在萬象紛紜中把它們統統納入筆端。可以說它的全部情節,都是由大大小小的日常生活場景、場面以至它們畫面的交織、連綴而成。作者曾借不頭之口強調了自己對生活的獨特發掘:「至若離合悲觀,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作者在這裡的確強調了「真」,但這「真」又是「追蹤躡跡」之「真」;而脂硯齋在評價《紅樓夢》的整體情節結構時也讚譽它說:「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百染諸奇……」這顯然又是強調了真實反映中的藝術美的追求。
曹雪芹雖「深得金瓶壺奧」,繼承著它那經緯糾結對生活整體的反映,不以情節取勝的「人情」描寫,但也摒棄了它那種對生活毛髮畢現的粗鄙展覽的寫法,他把理想、哲理與美熔鑄在豐富複雜的世俗人情的描寫裡,在現實主義創作藝術的探索中,確實顯示了他的獨特的「新鮮別緻」的個性與特色。
從《紅樓夢》所展開的畫面來看,它真像《清明上河圖》那樣的生活的長卷,萬象如雲,交織著形形式式的生活經緯,而從它的每一細部來看,它的每一場景和場面,又都是一個藝術境界中的生活境界。
《紅樓夢》中這個「詩禮簪纓」的榮寧貴族及其豪華奢侈的上層社會,在作者的筆下,雖也曾借冷子興之口做過一番「演說」、簡單扼要地介紹了榮寧二府的家世淵源與現實景況,指出了它已將破敗的徵兆:「如今生齒日繁,事物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然而,作者筆下的這部貴族衰敗史的真實生活的寫照,以及能給人造成活生生的形象的感受,卻是通過採取生活的礦藏,進行藝術的提煉和加工,編織成無數大大小小的日常生活的場面描寫,才得以完成的。
《紅樓夢》中表現這個貴族之家的幾個大的生活場面(決無一個相同的),顯然都是經過作者精心的結構與安排,以多層次和不同的稜面展現了這大家族富有特色的複雜的生活風貌。
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這可說是《紅樓夢》中貴族之家的第一個場面描寫,但作者並沒有對榮府貴族之家的生活作呆板的介紹,而是通過這位遠方來客的眼睛,首先著重地描寫了這賈府主人們的飲食起居、出入進退的禮儀,正因為它們都是林黛玉眼中所見,而且融合著她的心理狀態,感情紋路,所以雖非「全景」,卻極細膩而富有神韻,並在這一生活境界裡推出了榮國府兩位特殊人物——王熙鳳與賈寶玉的出場。
第十四回,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實際是在第十五回),作者的用意當然是想通過理家,來顯示與刻劃王熙鳳的才能、機智和她的爭強好勝的性格側面。那分班執事的安排,那鳳姐哭靈的氣勢,以及發放下人的威重今?行,這多彩的場面鋪陳,把王熙鳳的理家寫得有聲有色。可王熙鳳是榮府管家人,曹雪芹卻不把她的理家寫在榮府生活的場面裡,而把它留給另一位「金釵」形象的塑造(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使得這場面描寫的安排,在紛紜複雜的生活畫面裡,顯示著豐富而深刻的內蘊。
第十四回和第十五回,作者著力渲染了「寧府大殯」秦氏出喪的場面,緊接著十六回,寫了「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十八回又寫了「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的「潑天喜事」,把這兩種完全對立的畫面組接起來,又通過那死者秦氏托夢給鳳姐預告這「烈火烹油、鮮花著綿之盛」的喜事,只不過是「瞬息的繁花,一時的歡樂」。因而滲透著元妃省親豪華場面的,卻是忿管繁弦般的哀傷的基調:
……賈妃滿眼垂淚……三個人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然齏鹽布 帛,終能聚天論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鐘鳴鼎食也好,金玉裝潢也好,瀰漫這富麗堂皇之中的,卻是暗示這貴族之家未來的破敗命運,內蘊著「泰極否來」的哲理思考。
當然,大觀園的興造,大觀園所造成「使人見其千邱萬壑,恍然不知所窮」的藝術境界,實際上卻是在為小說主要人物「金陵十二釵」創造「所居之處」,一句話,是一個女兒國活動大舞台。只不過大觀園也並不只是以芳園景物之新、山川之秀的景色宜人。幾乎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開始,人們已經朦朧地預感到這芳園每一座院落的建築格調,都滲透著院主人的個性特徵,甚至也可以說,它的每一個院落都是適應院主人的個性特徵而進行的精心設計。賈寶玉之與怡紅院、林黛玉之與瀟湘館、薛寶釵之與蘅蕪院、賈探春之與秋爽齋、李紈之與稻香村,都因其院主人的氣質,而有不同的生活情趣和境界,決不能互相調換。(這個問題我們將留在《生活的大觀園與藝術的大觀園》的專題中進行探討)這裡我們只想一想大觀園中十二釵的一些重要活動,如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第二十七回「埋香塚飛燕泣殘紅」,這些專寫林黛玉的場面,以至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薜蘅蕪諷和螃蟹詠」,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裀」,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或是深入個人心靈世界,或是展示群芳競才,作者以其生花妙筆,借芳園景物,或不同季節的自然背景,有所側重地以及多稜面、多層次地塑造了「金陵十二釵」的鮮明的形象和性格。在這些場面描寫裡,作者不僅通過生活發掘了人物的個性,而且通過人物個性和生活細流的交溶,把主觀感情的抒發,同客觀形象的描寫融合起來,發現了藝術境界中的富有特色的生活境界,使它的每一個場面描寫的都滲透著、蘊含著一種沁人心腑的詩情美。
三
《紅樓夢》中有些大場面描寫,雖也用不少細節雕塑了個性,但是它給人們的更強烈的感受,卻還是融合著巧妙組接、渾然一體的生活境界。有的可以看出是作者精心的安排。譬如把劉姥姥這個人物引進大觀園裡來,尊?有著整體結構佈置上的網結的作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作者曾以說書人的身份講過這樣一段話: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
為什麼「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那個「頭緒」,不能做「綱領」呢?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在那不大不小的場面裡,這個貴族之家的女眷們,不已多數出場了麼?在蘇州姑娘林黛玉的心目中,這個外祖母家不已是很不尋常了麼?如上所說,作者正是通過這位遠方來客的眼睛,描寫了榮府生活的某些側面。但是,林黛玉的眼睛,畢竟仍然是貴族少女的眼睛,顯然還不足以充當作者展現這貴族之家日常生活場景的憑借。於是,作者匠心獨逞,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裡,覓得了這位村姥姥的一對陌生的眼睛,使大觀園的貴族生活,通過她的觀照脫穎而出,不斷地點出貪富貴賤的懸殊。從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到第四十一回「怡紅院劫遇母蝗蟲」,直至「瀟湘子雅謔補餘香」,人們可以看到,這貴族之家的生活受了多麼大的攪動,也給作者的筆帶來了怎樣生氣勃勃的場面描寫。它是「元妃省親」的一幕無法與之比擬的。儘管那場面也渲染了豪華、肅穆的氛圍,顯示了皇家威儀的顯赫氣派,但那是省親別墅,所謂「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來」。即使遊園,也只能或者沉浸在必須由賈政唱主調的呆滯的空氣裡,或者為元妃歸省的香煙繚繞、花影繽紛所遮沒,難得有活躍的個性生命,也難得見大觀園的真面目。而這次的劉姥姥逛大觀園,透過她的眼睛,也圍繞著她這個行動的主體,不斷地在這貴族之家的老老少少的心目中擴展著喜劇衝突。表面看來,似乎是她一個人在演獨角滑稽鬧劇,實際上作者要在這種雅俗異趣交織著的生活經緯中,揭示大觀園中的真境界。那些挖空心思想在劉姥姥身上取樂、打趣,以及各不相同的觀賞者們,也何嘗不在劉姥姥故作呆傻的表演中,充當一定位置的丑角。
從這個場面上,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是怎樣善於把握在場人物的鮮明性格特徵,並在這特定的生活境界裡,展現並刻劃了他們各自獨有的富於個性色彩的行動、姿態和語言。我們只引一個很小的例子。那是在「一宴大觀園」的飯桌上,王鳳姐和鴛鴦合謀出劉姥姥的「洋相」,以博取她們主子、奴才們一笑。作者這樣雕塑了這個「笑」的場面:
……鳳姐兒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上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她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紅樓夢第四十回》)
戚蓼生所謂的 「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兩牘」 的境界,大概也就是如此了。作者只讓時間作短暫的停留,對在場人物所引起的「笑」,進行了一一的描繪,雖同是笑,卻是各不相同,使這同一時間發生的各色人等的表現,構成了一個風神姿態各異的空間畫面。
而有些場面,在曹雪芹的筆下,簡直就像他運用藝術的眼睛直接從生活拍攝下來的,當然已經進行了著色和昇華,因而,它所顯示的藝術空間,給人以真實生活的神韻流動的美感。
兩宴大觀園之後,第四十二回的「瀟湘子雅謔補餘香」,那是緊接著大笑的場面,眾姊妹雲集稻香村,議論惜春作畫的事。林黛玉十分活躍,她一會兒把劉姥姥稱作「母蝗蟲」,並給惜春的畫預擬了一個題跋,叫做:「攜蝗大嚼圖」,一會兒倒賴李紈:「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一會兒又嘲笑薛寶釵開畫具單子:「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她糊塗了,把她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當薛寶釵要擰她嘴時,她又「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吧!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薛寶釵饒了她以後,她又立刻「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這場面雖然內蘊著時序的推進,也不只寫了林黛玉一個人,李紈、薛寶釵的言詞、動態,也都富有個性特點,但林黛玉卻是中心,整個場面充溢著瀟湘子雅謔的嬌音。雖然也有人說,林黛玉在這裡跟著大家嘲笑劉姥姥,在藝術效果上給人以「輕薄」之感,使讀者記起她仍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貴族小姐。其實,說林黛玉跟著大家,還是把她說輕了。正如薛寶釵所評價的:「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表現出來了。」因而,完全可以不必隱諱,林黛玉自己雖然孤苦,但在取笑劉姥姥這鄉間老嫗的那種貴族小姐的優越感上,卻比誰都突出。作者並未掩蓋這些,卻入木三分、淋漓盡致地刻劃了它。儘管如此,林黛玉的機智嬌俏惹人憐愛的倩影,仍然主宰著這群芳雲集的場面,使它滲透著濃烈的詩情和美感。
四
不過,藝術境界中的生活境界,也依然是藝術的境界,而非生活的照相。《紅樓夢》場面描寫的成功,不僅在於,它像是從生活中截取而來,給人以逼真的感受,而且包孕著豐富的生活底蘊,使人從現實的場面延伸、廓大開去,感受著意在言外的境界。這裡我們要引第四十五回一個完整的場面和情節,以見其全貌。
王鳳姐「潑醋」、打了平兒,正在懊悔,想法子撫慰平兒的時候。李紈突然率眾姊妹闖入,請她充當詩社的監察御史。機警過人的王鳳姐,一下就識破了其中奧妙。於是,她半真半假地同李紈開展了一場繪聲繪色的唇槍舌劍的辨論,整個場面,就是寫她們兩人的對話:
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裡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要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唸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綏?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設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她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賬合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添補的衣服,還沒打點給他們做去。」李紈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來平兒就不疼我了?經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倒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服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閒事,連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累你呢。」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像這樣鬥口的場面,在《紅樓夢》中還有不少,但像這樣長篇對話藝術的場面描寫,卻也不算多。王、李對話或可叫對罵,篇幅不短,語句也長,卻蘊籍豐富,又並不顯得冗長。鳳姐兒的一席話,似真似假地給李紈的收入算了一筆細賬,何嘗沒有道出鳳姐兒長期窩在內心的不滿。李紈雖諢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但在王鳳姐這通唇槍舌劍的猛烈襲擊下,也不得不似惱非惱地回罵起來,但也自知反擊不力,只好又搬出打平兒一事,狠狠地奚落一下王鳳姐。可沒料到,王鳳姐也正在找機會安撫平兒,籠絡平兒,給她挽回面子。之後,王鳳姐對李紈的回嘲急轉直下,真是又打園場,又拉近乎,既揭破她們「勒索」的企圖,又甘當進錢的銅商,玲瓏剔透,滴水不露。這個妯娌鬥口的場面描寫,就像從生活中截取的一個斷面,對話內涵豐富,形象逼真,飽滿酣暢,並包孕著大家族中紛繁錯綜的矛盾,顯示著這一場面之外仍有著多種場面存在的廣闊的生活境界。
從完整的意義上講,《紅樓夢》的藝術境界,就是一個個場面描寫連綴而成。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寫了幾百個人物,上至王公貴族、官吏、少爺、夫人、小姐,下到管家、奶母、奴僕、小廝、丫環、村嫗、村女,以至三教、九流、和尚、道士、道婆、尼姑、伶人、娼妓、市井無賴,真是紛繁多姿、血肉豐滿!這些人物不僅生存在這大家族的複雜的生活矛盾裡,而且是活躍在一定的社會現實的環境中。所謂《紅樓夢》是封建末世的百科全書,就正說明其藝術視野是十分開闊的。因而,它的場面描寫能具現生活境界的,也不局限在大觀園女兒國。為了表現人物之間的關係,人物與環境的聯繫,並展示它們在日常生活形態中的矛盾衝突,曹雪芹進行了縝密構思。甚至可以說,《紅樓夢》的前五回,都是在做小說的全境界的藝術安排,擴及到封建末世的各種領域,既有上層社會的生活種種,也有茅椽蓬牖的村野情趣。在情節安排或事件變換中,作者都做了生氣貫注的結構,就是如何開頭,如何伏脈照應,如何接樺收梢,曹雪芹在前五回也都有綱領性的闡明和安排。但是,實現作者構思中的藝術境界的,卻巧妙地交織縱橫交錯的生活的經緯:忽而是豪華的元妃歸省,忽而是寒酸的襲人操家;高雅的有眾姊妹爭聯即景詩,粗俗的有薛蟠曲唱哼哼韻。就在王熙鳳一個人的生活裡,不也時常變換著雅俗異趣的不同境界麼,自然,《紅樓夢》的藝術境界充溢著詩情美,也不缺乏濃郁的浪漫氣息,但它並不違拗「事體情理」,更無人工穿鑿,失其真傳的痕跡。它所展開的生活場面,正像生活本身那樣,具有五光十色、萬象紛呈的神韻,它們相互聯結,相互滲透,集結著多方面矛盾和糾葛,像無數涓涓細流,蜿蜒曲折,匯成了巨大的河網,雖令人眼花繚亂,卻渾然天成,使人深切地感受到,這藝術境界中經過巧妙組接的生活境界,仍內含著能激發人們豐富想像的大千世界的生活底蘊。
我們在這裡舉例進行分析和說明的,只不過是那大千世界的幾朵浪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