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藝境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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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紅樓夢》是不是一部單純寫愛情的小說,這在「紅學」史上,幾乎是從《紅樓夢》手抄 本流傳時,就展開了熱烈的爭論,而且不同歷史時期,又給這爭論渲染著不同的時代色彩。當然,無論意見怎樣分歧,誰也難於否認,《紅樓夢》終究是寫了賈寶玉林黛玉的動人心 弦的愛情悲劇,寫了寶、黛、釵的婚姻糾葛。

空空道人所說的「大旨談情」,也畢竟蘊含著 男女之情。不同的只是,在《紅樓夢》中,對這特定生活領域青年男女的感情世界,從生活 真實和藝術表現上,都有著豐滿的開掘。而在那「滅人欲」「以理殺人」的貴族社會,作者 的這種開掘,毫無疑義,是對封建禮教、封建文明,進行了大膽的挑戰,深刻的揭露與批判 。就單單從這方面來看,《紅樓夢》的洞悉幽隱的開掘,也是對我國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大貢 獻。確如魯迅所高度評價的那樣:「傳統的思想和宗法都打破了。」 在《紅樓夢》第一回,作者曾借茫茫大士之口,這樣概括了他要如何寫「情」的特點: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 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情發洩一 二。想這一千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 這段話應當和「緣起」中「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問答對照起來看,其所謂「亦令世人換新 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 舊稽。」也就是說,他們寫「情」,決不走前人「傳其大概」的路,而是要通過「家庭閨閣 中一飲一食」,亦即人物的日常生活真實,來展現他們的「真情」的境界。

曹雪芹的這種寫「情」藝術的特點,自然是貫串全書的,而我的題目是「探微」,只想從 一回書的描寫裡,略窺其大千世界的一角。這回書就是《紅樓夢》的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 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從回目本身來看,它的內容似乎是在寫對稱的感情境界。作 為 「主體」的,當然是小說的主人公賈寶玉,只不過賈寶玉的感情世界,是一個複雜的存在 ,並同小說的主題有著密切的關聯,對它們進行分析探討,非本文所能完成的任務。在這裡 ,我要分析的,只是這位主人公一日一夜的「兒女真情」的經歷。但是,這「情切切」與「 意綿綿」,卻又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人物。一個是叫做大丫頭,或者說與寶玉有特殊關係,也 可以叫做侍妾的襲人,一個是兩小無猜,「木石前盟」的摯愛知己的林黛玉。

從篇幅上看,似乎這一回用筆最多的是寫襲人。為了這「良宵花解語」的「切切之情」, 作者先做了鋪墊的描寫,從遠而近,先寫襲人的故家,寶玉的探望,然後細緻地刻劃了隨時 隨地控制自己感情的襲人,怎樣在家人面前流露對寶玉的「真情」: ……花自芳母子……又讓他先上炕,又忙著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道:「你們不用 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 鋪在一個炕上,扶著寶玉坐了;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 又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 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 」 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的,叫 他們聽著什麼意思。」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 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得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麼希罕物兒,也不 過是這麼個東西。」…… 這幾乎都是日常生活的對話,日常生活的場面,但內蘊在襲人的語言行動中間,卻又是一 個十分複雜的「真情」境界。所以連一向滿口稱道「襲卿」的「脂評」,也不得不對這兩段 描 寫,連下批語說:「寫得寶、襲二人素日如何親洽」;「更見其二人平素之情義」;「得意 之態,是才與母兄較爭以後之神理」;「自一把拉至此諸形象動作,襲卿有意微露鋒芒,軒 中隱事也;」 「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極,且勿論。按此言固是襲人得意之話,蓋言你等所希罕 不得一見之寶,我都常守常見,視為平物。」 「脂評」從正統觀念出發,一向是十分讚賞「親密浹洽謹慎委婉之襲人」的處世為人,但 是,就連他都能在這微細的感情波瀾中,諦聽到襲人的種種「微露鋒芒」,「得意之話」的 心音,可見素來以假面示人的「襲卿」在這裡確是顯露了「兒女真情」了。襲人為什要在她母兄以及姊妹們面前有這樣的感情「張致」呢?那又是有著明確目的的。 原來她兄這次接她回家,是為了商量「贖他回去」。而她原是哭鬧了一番,說了決絕的話: 「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念頭!」表示了「至死也不回去的!」因而,她對寶玉感情流露 ,顯然是做給母兄看的,而且立即生效——她母兄看到了她和寶玉又是那般情況,他母 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而偏偏在這樣的背景裡,襲人在回來後,卻和寶玉有了一番要被「贖回」的良宵「切切之 情」 的駁辯。那長篇對話,固然是「假語村言」,但說得多麼鞭辟入裡,活靈活現,何嘗如 賈母所見像個鋸咀葫蘆呢?它們已經把鍾情的「玉兄」迫向無話可說的「死角」了,這段情 節的確表現了襲人「不獨解語」,而且「有智」(「脂評」),所以在脂硯齋看來,這「襲卿 」「可謂賢而多智之人」(庚辰本)矣!但是,這花襲人如此的「切切之情」,卻是怎樣一種 千回百轉的境界呵! 緊接著這「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下半回重點是寫「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當然,如果講 《紅樓夢》的真情境界,作者集中筆力之精粹,自是居於小說情節中心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 愛情悲劇。這個愛情故事,二百多年來所以如此激動人心,深入人心,不只因為它的悲憤的 控訴和沉重的哀傷,唱出了封建時代的輓歌,還由於它的確如實描繪了「悉與前人傳述不同 」。令世人換新眼目」的「兒女之真情」呼喚著近代世界的到來!不過,曹雪芹筆下的這「 兒女之真情」的境界,又並非人性論者所頌揚的那種超世拔俗的永恆的愛情。即使是我們要 分析的這個回目裡的「情切切」與「意綿綿」,對於賈寶玉來說,也是襲人有襲人的情愛, 林黛玉有林黛玉的愛情,在她們的思想性格裡,既深深地烙印著階級、身份、社會地位的差 異,又滲透著完全不同的個性情采的氛圍和境界。

為了渲染、烘托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的「緣起」裡, 曾精心虛構了一個神瑛絳珠「木石前盟」的神話故事,把他們「以淚饋灌」的「情意」引向 了現實。這神話的內蘊,雖然是為了映照兩小無猜自然萌發的兒女真情,高於那人工雕琢的 「金玉良姻」,但也為林黛玉的生活和性格,造成了一個籠罩著哀愁的特定藝術境界。當然,「以淚饋灌」的神話,也不過是「假語村言」的帷幕,實際上林黛玉的淚泉,根源 仍在那無情的現實。林黛玉是個體弱、多愁、有文化而又聰慧美麗的少女,從幼年就碰到了父 母雙亡的厄運,不得不「無依無靠」地投奔到外祖母家的賈府來。而在這貴族之家裡,偏偏 又和「混跡」在內幃的表兄賈寶玉,從兒童伴侶中就深植起感情,萌發了封建階級所不能允 許的戀愛關係,但作為貴族階級的少女,封建主義的精神文明,禮教枷鎖,在她身上所施加 的壓力,要比賈寶玉沉重得多。何況她的孤苦的身世,寄人籬下的特殊的敏感,再加上這無 法向人訴說的感情的折磨,使她和賈寶玉的愛情生活,不能不帶有痛苦的病態的色彩。她的 表達愛情的方式,往往也只是試探性的猜疑和有意的爭吵,處處顯像為掛著淚痕的愛。不過 ,這又並非由於曹雪芹筆下寫不出他們之間的歡樂的愛情,而是因為那樣的充滿傾軋的貴族 之家,那樣的虛偽殘酷的禮教文明,不可能賦予他們的愛情以溫暖的陽光。如果說,賈寶玉 和林黛玉的「兒女真情」特別是林黛玉的掛著淚痕的愛裡,也曾有過幸福與歡樂的閃光,那 就是這節「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它是《紅樓夢》寫「情 」 的美文中最佳的篇章。

為了便於對照,我們不妨把那描寫都分引述如下: ……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 道: 「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 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來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 那個我不要,也不知道是哪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 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的枕頭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 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 : 「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 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揩試。黛玉便用自己的手帕子替他 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 ,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 」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 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寶玉 笑道: 「既然如此,這香是從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的香氣 ,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 珠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這些香不成 ?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只是 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 了。」 說著翻起身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 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 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 「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 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 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 笑道:饒你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牽了手道 : 「這可該去了。」…… 這裡沒有一句表示愛意的話,仍然無非是一些日常生活形態的描繪與刻劃,但是,給予讀 者的感受,又無不充溢著綿綿的愛意。特別是對在愛情生活中少有歡樂的林黛玉來說,這在 她的如花的短暫青春中,或許是她沉浸於幸福與歡樂的唯一的留影吧!

林黛玉雖然表面上也 罵了寶玉要和她共枕是「放屁」,罵寶玉是她「命中的天魔星」,但是,誰都會從那和諧的 強音中聽出,那是情人的嬌嗔,情人的「罵俏」。罵了以後,卻是「將自己的枕頭推與寶玉 。」繼之,是「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寶玉臉上的血漬,並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揩拭 。這些動作似乎都不關涉著愛情,卻又都浸染著細膩的愛意。如「脂評」所說:「想見其纏 綿態度」,想見情之脈脈,意之綿綿」(庚辰本)!至於那金與玉、「暖香」與「冷香」的嘲 諷和譏誚,固然也表現了「這是阿顰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脂評」),而在這裡的這 些嘲謔,卻無論表現形式和蘊籍的內容,都與往常的「不劇自及」的猜忌與爭吵,有著很不 相同的情趣。或者可以說,就是林黛玉在講這些話的時候,也掩藏不住她內心深處的愛意的 波瀾。

有人說,《紅樓夢》是寫「情」的千古絕調,我想,如果是把它作為《紅樓夢》思想藝術 成就的一個側面,不是全般的把它說成單純寫愛情的小說,或者給它一個限制詞——這 「情」 又並非只是男女愛情之「情」,而是魯迅所說的廣泛的「人情」之「情」,所謂「極 摹人情世態之致,」那麼,即使單獨稱譽它的愛情描寫是「千古絕調」,也不為過。因為愛 情亦人情之一種,也在世態之中,《紅樓夢》可算得上極摹愛情世態之致,這回書裡的花襲 人的「情切切」與林黛玉的「意綿綿」就是這「歧異」對比的範例。在這裡,曹雪芹的確是從「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的「述記」(即真實地再現她們的日常 生活)裡,如實地描繪她們的「兒女真情」,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卻又是完全不同的感情 境界。

在大觀園女兒國裡,襲人的地位舉足輕重,又是副十二釵之首,是主人公寶玉身邊的大丫 頭,也可以說是作者重點塑造的典型人物中的一個。對她的多方面的個性特徵。在小說中有 著十分細膩的描寫和刻劃,但是,這節「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卻應當說是襲人個性風貌的 主調在感情境界裡的第一次展現。 「花解語」一詞,是從唐玄宗稱譽楊貴妃為「解語花」軼事(見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 中化來。「新校本」注云:善解人意的、會說話的花」,「常用以比喻美人」。從回目上看 ,這「花解語」,自然是指花襲人,因為襲人既姓花,又有「似桂如蘭」的美稱,但我覺得 ,作者採用這個典故以比喻襲人的「切切之情」似有著更深的喻意。襲人出身貧苦,被賣到賈府為奴,身世堪憐,又和賈寶玉有了情愛的關係,並深受封建觀 念的毒害,想走「姨奶奶」的道路,如王朝聞所說,她對賈寶玉的一切關心和好心,都離不 開她那甘為侍妾的「私心」(《論鳳姐》)這有封建統治者罪惡的一面。但我以為,如果僅僅 是這樣,像「脂評」所說:「乃襲卿滿心滿意將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才有了這番 「情切切」,那還是可以諒解的,因為她畢竟只是賈寶玉的「解語花」!

可是,如前所述,花襲人這番千回百轉的「用情」,並非為了博取賈寶玉的所愛,而恰恰 是利用這所愛要達到另外的目的。小說是這樣描寫襲人此刻的「情切切」的真實想法的: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種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 ,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取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 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 是的,我們沒有理由說,襲人對賈寶玉的這番「情切切」,是完全虛偽的表現,但我們又 不能不說,她的這種「兒女真情」,卻採取著虛偽的形式,而又滲透著複雜的社會內涵。換 句話說,她「用情」的目的,是為了「好下箴規」。目的已達,「箴規」也就隨之而出。在 花襲人對賈寶玉「箴規」的立法三事裡,其實所謂說「狠話」,以及毀僧謗道,調脂弄粉, 「 愛紅的毛病兒」只不過是陪襯,核心是第二件: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歡詩書也罷,假喜歡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 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裡 想,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 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做「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 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已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麼怨得老爺不 氣,不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 如果我們把花襲人感情世界裡這些複雜社會內涵,概稱之為「兒女真情」,其實不也未免 過分斑駁了麼!請看她對賈政的思想情緒揣摸,體貼得何等細緻入微!我們姑且不說花襲人的 整個為人是陰險偽善,還是溫柔和順,只看她這番「情切切」究竟是在「解」得那家之語, 不也有了明晰的「真情」的線索了嗎?這是滿心滿意將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嗎?當 然不是,恰恰相反,這是以終身還不得靠的感情種種的一些表現。從那「箴規」的立法三事 裡可以看出,襲人之所謂「得靠」,就是要束縛賈寶玉對封建的叛逆,要挾賈寶玉走正統的 仕途經濟的道路。她的這種「真情」和「解語」,幾乎從小說第三回就開始有所介紹: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 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 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 玉,心中著實憂鬱。這「憂鬱」一直延伸到「情切切良宵解語」,以及相隔一回(二十一回)的「賢襲人嬌嗔寶 玉」,其用情手段之翻新,確實是在扮演著一種特殊的角色。馬克思說得好:「人的本質並 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像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襲人雖然出身於 奴俾,但腐朽的封建觀念早已浸透了她的靈魂,在賈寶玉與封建思想的尖銳衝突中,她實質 上是自覺地扮演了維護封建思想的「解語花」。因而,我們從這番「情切切」中感受到的, 與其說是「兒女真情」的藝術境界,不如說是作者如實地描繪了花襲人如何利用她自己與賈 寶玉的 「情愛」關係,為封建階級爭奪叛逆者的一場思想鬥爭,「情切」與「嬌嗔」「箴規 」 一樣,都不過是她用來軟化、降服、改造賈寶玉的戰術和手段。

從上述馬克思對工人的基本 觀點看來,花襲人這場「情切切」的表演,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花襲人作為「社會關 系的總和」的人,代表封建統治階級向叛逆者賈寶玉進行的特殊形態的鬥爭。至此,我們也就瞭解了,曹雪芹為什麼要把花襲人的「情切切」與林黛玉的「意綿綿」, 寫在同一回目裡。在以「情切切」為創作根本,並有意地把「情」與「理」對立起來,的《 紅樓夢》的藝術境界裡,這兩者不是有著鮮明的比照意義嗎?脂硯齋在這一回的「回末總評 」 中,對這兩種不同的感情境界,曾做了這樣的評論:「襲人之癡忠」,黛玉之癡情」,真 真是 「千態萬狀,筆力勁尖,有水到渠成之象,無微不至。」以「癡忠」和「癡情」,來區 分襲人與黛玉的情愛,這自然包含有「脂評」的正統觀念。在他看來,不管襲人對寶玉怎樣 「情切切」,也只能算做「癡忠」,因為襲人是寶玉的大丫頭,也就是奴才,奴才對主子, 那怕是情愛,也必須名之曰忠,不能把它和「小姐」(林黛玉)與「公子」癡(賈寶玉)的感情 混淆起來。然而,從這一回書所展現的兩種感情境界的內涵來看,這「癡忠」二字的評斷, 又確實揭示了襲人此番「情切切」的精神本質。比較起花襲人的「情切切」,這下半回的林黛玉的「意綿綿」,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境 界,在這裡既無要挾也無索取,更無一語著情字,但這段情節裡的每一細節,兩位主人公的 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以至每一個眼神,都滲透著作者所謂的「兒女真情」的美,親暱綢 繆,意蘊豐富,給人以純潔、真摯的審美感受。的確,這是「小姐」對「公子」的愛,它不能不受他們的階級與階級意識的局限,但是, 人的感情又是社會歷史的產物,具有社會的內容和社會的意義,而且又總是和善與真有一定 的聯繫,那怕是「兒女真情」也不例外。

從這節描寫所體現的作者的感情態度來看,他顯然 並非在寫這「情切切」與「意綿綿」對稱美,而是通過這兩個特定人物的感情世界的開掘, 深刻地折射出那社會變易的時代心聲。襲人的奴才式的「癡忠」,與林黛玉的純潔,真摯的 「癡情」,在這特殊的情境裡,卻成了假惡丑與真善美的強烈比照。「花解語」的「情切切 」是此時此地維護封建思想的特殊形態的代表;而「玉生香」的「兒女真情」,卻昇華了叛 逆者抗拒那禮教摧殘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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