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續書及佚稿研究
一、假作真時真亦假——為什麼要研究續書和佚稿
自從胡適、俞平伯為代表的「新紅學」產生以來,研究《紅樓夢》的人大致都承認如下事實:百多年來社會上流行的《紅樓夢》並不是一個人的作品,而是分為前後兩截: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著,後四十回是別人的續書,而且前八十回也被續書作者作了許多修改。儘管也有人說前八十回也不是曹雪芹所作,而是所謂「石兄」舊稿;說一百二十回都出自同一個人手筆,但這些都是少數人的意見,並不能推翻「新紅學」考證的基本結論。後四十回續書的作者一般認為是高鶚和程偉元,當然也有人認為續書另有作者,高鶚和程偉元只是修訂加工者等等。由於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是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真假合璧這樣一個基本格局,就使得「假作真時真亦假」這句太虛幻境的聯語成了《紅樓夢》自身的讖語,成了《紅樓夢》研究評論的一個歷史魔圈。圍繞著對原著和續書的不同看法和評價,紅學界的「持久架」從「新紅學」時期一直吵到今天。大體上是兩派意見:尊曹派和尊高派。這兩派意見分歧爭論的焦點集中在對高鶚後四十回續書和曹雪芹原著八十回後佚稿的研究上面。尊曹派認為高鶚續書狗尾續貂、魚目混珠,從根本上歪曲、篡改了原著的精神、思想、內容,雖有微善,難抵大過,認為要真正認識《紅樓夢》的偉大意義和價值,第一步必須排除後四十回續書的干擾,第二步必須認真研究原著八十回後的佚稿,從整體上勾勒出原著的精神風貌,「探佚學」於是應運而生。尊高派認為高鶚續書使「殘璧」變成「完璧」,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作為整體已經流行多年,後四十回中「黛死釵嫁」的愛情婚姻悲劇故事已經深入人心,續書縱有小疵,難掩大善,因而極力抬高續書的地位,並貶低探佚研究的價值。這兩派意見儘管具體到研究者個人又有把握分寸的不同,激烈程度的差異,但大體傾向是這樣。客觀地說,不管對續書和佚稿的具體態度如何,一個基本事實無法改變: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出於兩個人手筆,兩種版本系統的《紅樓夢》脂批本和程高本之間的差異實在太大。這個基本前提就決定了對續書和佚稿的研究是無法迴避的,要科學地準確地認識評價《紅樓夢》,就必須嚴格區分原著和續書,必須認真研究原著佚稿。否則就只能是一筆糊塗賬。一些在當時曾產生很大影響的論著,比如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何其芳的《論紅樓夢》等,由於未作這種劃分,大大影響了這些評論的科學性。這當然是一種「歷史的局限性。」
這樣,我們過去對《紅樓夢》思想藝術所有的種種論斷和爭論就都成了問題,因為它們的基礎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你說不清它們到底說的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還是高鶚的《紅樓夢》。比如關於《紅樓夢》的主題思想的爭論,究竟是「政治歷史小說」還是「愛情小說」或者別的什麼?《紅樓夢》的主導思想是不是「色空」?《紅樓夢》的「主線」是四大家族的盛衰興亡還是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這些問題之所以難於得出準確科學的結論,很大程度上就在於續書和佚稿的研究不深入,兩種《紅樓夢》的觀念不明確。根據佚稿研究的成果或根據高鶚續書對《紅樓夢》人物形象作出的分析評論更是差異巨大。總括一句話,不作續書和佚稿研究,我們的紅學紅評就沒有堅實的基礎,我們就不可能真正讀懂《紅樓夢》。
二、探佚始知花有影——怎樣進行佚稿研究
進行佚稿研究,首先要說明佚稿是否存在過?換句話說,曹雪芹是否寫完了全部《紅樓夢》?根據曹雪芹的親友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在《石頭記》(《紅樓夢》的另一個名稱)稿本上所作大量批語提供的材料看,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己卯、庚辰(1759)—1760)前後已經寫完了全書,只是稿件待整理,情節待增刪,文字待潤飾。這一點紅學界絕大多數人是認同的,因為證據確鑿。比如脂批提到《紅樓夢》最後一回故事也寫完了,是「情榜」故事,「情榜證情」,歸結紅樓情案,與第一回首尾呼應,而且還舉出了情榜上賈寶玉的評語是「情不情」,林黛玉是「情情」。看來曹雪芹原著《紅樓夢》已全部寫完,共一百一十回(或一百○八回),只是由於一些複雜的原因,「後三十回」原稿「迷失」了。既然原稿亡佚,又如何研究探討呢?這是不是搞無米之炊呢?這就涉及到《紅樓夢》這部小說的特殊性、個性。第一,脂批裡透露了一些佚稿故事的情節線索,孤立地看東鱗西爪、隻言片語,集中起來卻也不少。第二,《紅樓夢》這部小說具有強烈的「家史」「自傳」性質,它的許多人物、故事確實可以在曹家及其親友的家族歷史中找到生活原型。此外一些野史筆記中都提到一種「舊時真本《紅樓夢》」,其八十回後故事情節似乎很接近佚稿內容。這些都有助於我們研究探討佚稿,也可以說曹學、脂批和《石頭記》版本的研究這些紅學中的基礎學科也都是探佚學的基礎。
但佚稿研究最根本的依據是前八十回的《紅樓夢》。八十回後故事情節發展的必然趨勢,人物性格、命運演變的必然趨勢,思想情緒傾向的必然趨勢,藝術整體構思的必然趨勢,前八十回都已經充分地顯示了出來。具體地講,這就涉及到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特殊「筆法」,即他在前八十回中時時處處為後文的演變發展留下「伏線」,用脂硯齋批評,就是「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這種「草蛇灰線」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巧妙無比,天衣無縫,大體上可分為讖語法、影射法、諧音法、引文法和化用典故等多種形式。所謂讖語,通俗地講就是前面說過的話後來應驗了。《紅樓夢》裡的讖語法使用極為廣泛,包括詩讖、謎讖、戲讖、語讖等。這就是說前八十回幾乎所有的詩詞謎語、人物點的戲名,乃至某些人物對話,都以巧妙的方法暗示了後文的情節發展和人物命運歸結。比如第五回警幻仙姑讓賈寶玉看的《金陵十二釵圖冊》和十二支「紅樓夢」曲子是「詩讖」,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是「謎讖」,第二十九回賈母在清虛觀拈戲是「戲讖」,第七回賈惜春第一次開口說話就說將來要當姑子是「語讖」等等。影射法是人物之間互相影射、彼此命運遭際相關近似,以及象徵性地以物影射人。比如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她們兩個人都用芙蓉花象徵,晴雯的悲慘遭遇就是林黛玉未來命運的「預演」。又如風箏是賈探春的象徵,她的「冊子」判詞和所作謎語都是風箏,第七十回更詳細描寫她放風凰風箏,暗喻她遠嫁海外作王妃的命運。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留下的各種伏線確實像水月鏡花,像外有影,使我們可以根據這些伏線創造性地研究佚稿內容,進而勾勒出原著《紅樓夢》的整體輪廓。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草蛇灰線」的摸索考證必須和對前八十回的思想、美學研究互相滲透結合,探佚研究必須建立在對曹雪芹的思想心靈的深刻理解之上,必須立足於全部紅學研究的基礎之上,切實把握前八十回的創作宗旨、美學思想、思想傾向,否則容易誤入歧途,因為探佚的本質是美學,終極目的是力求把握原著《紅樓夢》的整體精神風貌。
三、無為有處有還無——佚稿研究的歷史和現狀
對佚稿的研究是䊻Ž胡適、俞平伯、周汝昌等人為代表的「新紅學」開始的。因為發現了脂批本《石頭記》,脂批和版本研究引發了探佚。當然他們那時候的探佚還遠遠沒有深入。後來由於「左」的干擾,探佚被說成是「唯心的」「繁瑣的考證」,因而陷入長期停滯狀態。進入八十年代,探佚研究重新開始,短短幾年,成果輝煌。從一九八一年周汝昌提出「探佚學」的概念,到一九八七年電視劇《紅樓夢》把探佚研究成果化為形象搬上銀幕,標誌著佚稿研究的歷史性進程,也是紅學的重大突破。儘管現在還有一些人對探佚持不同看法,對電視劇的「新編」滿腹牢騷。但「兩種《紅樓夢》」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了,紅學知識大普及了,人們開始理解曹雪芹了。這些都不能不說與佚稿研究的進展大有關係。那麼,佚稿研究已經取得了哪些成果呢?它的現狀和前途如何呢?
第一,探佚研究已經發表了幾十篇專門論文和出版了三冊專著(其中一冊在海外出版),據我所知,還有兩三位專家正在撰寫或準備出版探佚專著。佚稿的研究已經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不管你喜不喜歡,它已經是一種「客觀存在」了。
第二,已經取得的佚稿研究成果已經基本上勾勒出了八十回後原著的粗線條輪廓,探佚已經擺脫了只在個別字句上「索隱」考證的階段,而進入了整體性的研究和更加深入的探討。
第三,由於探佚研究成果的普及,對《紅樓夢》的審美和評估正在發生歷史性、全民性的轉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讀者不再滿足於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而對通過探佚追索曹雪芹原著的真實面貌發生濃厚興趣。
第四,從大的背景看,紅學的這種發展變化,探佚學的興起都絕不是偶然的。它是與我們國家改革開放的歷史性轉折、全民族的文化反省和批判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曹雪芹的《紅樓夢》能夠在八十年代從二百年的歷史煙幕下顯示出真形,非常富有象徵意義,它標誌著一個民族的覺醒。
第五,電視劇《紅樓夢》在八十回後的改編上採取佚稿研究成果而摒棄了高鶚續書,無論如何也是一個歷史性的變化。從根本上說,對佚稿研究還是重視不夠,實際上仍然表現出傳統思想的束縛,不敢更大膽地解放思想。比如在三十六集電視劇中佚稿內容僅僅佔了六集,這當然要造成虎頭蛇尾、後勁不足的結果。為什麼《探春遠嫁》一集又能博得好評?奧秘也在於這一集比其他幾集更徹底地貫徹了探佚的思想。電視劇「新編」的得與失生動地反映了佚稿研究本身的情況:它已經起飛,但還顯得稚嫩,羽毛未豐。
第六,佚稿研究的前途,將進入一個平穩發展的時期。在具體情節、人物命運的考證探索方面,仍然會有新的突破發展,但已經不可能出現八十年代那樣的突飛猛進,因為材料畢竟有限,大問題已經提出來了,這方面的研究難度將越來越大。但由於探佚研究所引發的對《紅樓夢》的思想、美學和文化的重新認識和探討,則大有潛力可挖,可以說這方面的工作剛剛開頭。探佚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將轉化為理論研究,如美學與文化等等。這本來也是探佚的高層次追求。
「無為有處有還無」,佚稿研究已經經歷過從無到有的戲劇性變化,現在又要從「實」到「虛」了。
四、續貂焉得玉無痕——如何評價後四十回續書及「續書的續書」
隨著紅學研究的深入發展,越來越證明後四十回續書不是曹雪芹創作這一論斷的正確性。續書研究的主要內容就是從各個角度各個層次論證續書與前八十回原著的巨大差異,這是紅學中續書研究這一分支發展的總趨勢。大體而言,續書研究這方面的成果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從脂批本和程高本兩個不同的版本系統的考證比較,證明續書和原著的差別,這是屬於版本學研究。這種研究從「新紅學」開始,一直沒有間斷。當然版本研究似乎主要側重於脂批本,對程高本系統的本子研究相對薄弱一些,但脂本的研究也反證了續書不是原著。
立足於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比較,從思想傾向、情節結構、人物形象、語言藝術等各個方面深入分析,揭示出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巨大差異。這種研究也是從「新紅學」開始,中間一度陷於停滯,進入八十年代後有了很大發展,從宏觀到微觀,研究已相當深入,可以說是碩果纍纍。
續書研究與佚稿研究是相輔相成的,隨著探佚學的興起,續書與原著的對照比較也進入了新的層次。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比較研究,而且開始了續書與探佚的比較研究,即續書與原著整體的比較研究,「兩種《紅樓夢》」的認識分析已經進入了新階段。續書研究的另一部分主要內容是關於後四十回本身的價值重估問題。後四十回續書儘管不是曹雪芹原作,但畢竟在二百年的時間裡統治著讀書界。究竟怎樣認識這個歷史現象,實際上也就是怎樣評價續書。尊曹派與尊高派儘管在這個問題吵得熱火朝天,其實還是有一些基本認同的,只是他們各自側重於不同的方面而已。他們都肯定續書使前八十回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從而有助於前八十回的流傳。但尊曹派認為即使是這種歷史功績也是以閹割原著的真思想、真精神、真藝術為代價的。
他們都讚揚續書所完成的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故事具有一定的思想和藝術價值,尤其是它在反對包辦婚姻、爭取戀愛自由的反封建歷史性任務中所發揮的積極作用。但尊曹派認為續書的寫法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原著佚稿中的寶黛愛情悲劇故事思想內涵更深刻,藝術水準更高超。而尊高派則極力推崇甚至誇大續書婚姻悲劇的意義,把它抬高到原著之上。
他們一般都承認無論思想藝術,從總體上說續書都遠遜於原著。對於續書中如賈寶玉高魁貴子,賈府家道復興、蘭桂齊芳等故事情節包涵的思想內容都持批評態度,認為是封建糟粕。但尊曹派把續書和原著的差異提高到民族文化心理和思想鬥爭的高度,認為原著與續書的差異是「兩種國民性、兩種世界觀、兩種審美觀、兩種文化水平的鬥爭」,而尊高派則說續書之與原著好像泰山之於珠穆朗瑪峰。
我們認為,對後四十回續書的歷史功過,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從尊重曹雪芹原著基本格局基本精神說,續書應該否定;從實際產生的社會效果而言,續書對反對包辦婚姻爭取戀愛自由這一長期的反封建任務起過進步作用。但僅僅停留在這種水平上顯然已經落後於歷史發展,現在需要進入更深的層次,需要借鑒文化大討論的成果,徹底研究續書取代佚稿並一度被歷史接受的歷史文化心理背景,才能真正弄清「兩種《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思想史和文化史中的深刻意義。還有一個「續書的續書」問題,即在程高本《紅樓夢》之後出現的《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幻夢》等三十餘種。這些續書有的接自第九十七回黛死釵嫁續起,有的接自第一百二十回續起,最早的出現於十九世紀初,最晚的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嘉慶年間最為活躍。這些續書無論思想、藝術、文字都十分低劣,基本上不能算是藝術品,只是一些未入流的通俗小說,早已被歷史淘汰了。這些東西作為一種歷史、思想資料也許有一些意義,作為文學藝術根本不值一提。
總之,高鶚續書作為一部可讀的小說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舶º術上都有它的成功之處,放在古代大量的通俗小說中,無疑是佼佼者。但作為曹雪芹原著的續書,它的消極作用是太大了,因為它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從根本上歪曲改變了原著《紅樓夢》的思想藝術真諦。我們今天要恢復原著的本來面目,就不能不「委曲」一下續書,指出它與原著的本質區別,續貂焉得玉無痕?
五、夢尋更上一層樓——續書和佚稿研究的美學和文化意義
續書和佚稿的研究就是要清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歷史糊塗賬,顯示真假兩種《紅樓夢》的本來面目,這種研究有很深邃的美學與文化意義。
原著八十回後的稿子為什麼會亡佚?後四十回續書為什麼應運而生?紅學界有種種不同說法。不管表面的具體的原因是什麼,應該更重視深層的文化心理原因。從文化的視角看,佚稿與續書的發生是有歷史必然性的。這種必然性就在於,原著具有一種背離了傳統文化價值觀念的異質文化精神,因而整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心理都拒斥它,而要求用一種符合傳統文化規範的東西代替它——續書就是這種替代物。過去常說《紅樓夢》是傳統文化的百科全書,但更重要的是原著在形而上學層次上表現了對傳統文化的幻滅,而續書恰恰是一種回歸。傳統文化孕育了叛逆的曹雪芹和《紅樓夢》,但又因為它的叛逆而腰斬扼殺了它,並推出高鶚續書來移花接木、偷天換日。這是文化史上極有象徵意義的現象,我們可以稱它為「《紅樓夢》現象」,由此又產生了紅學史上糾纏不清的「《紅樓夢》情結」。
真假兩種《紅樓夢》的鬥爭,「《紅樓夢》情結」的核心問題其實是美學與文化價值觀念的衝突,審美觀、世界觀與人生觀的交鋒。比如悲劇觀、典型觀、真善美的關係等等無不是文化衝突的具體表現。續書的黛死釵嫁是個悲劇故事,從淺層次上說它似乎背離了傳統的「大團圓」俗套,但從深層次上看,這個悲劇是個壞人搗亂的倫理悲劇,鳳姐搞「掉包計」,寶釵搶佔了黛玉的位置,賈母、王夫人包辦婚姻,破壞自由戀愛,寶玉和黛玉成了犧牲品,善惡分明,一目瞭然,完全是中國傳統倫理本位文化的產物,從文化觀念上說這個悲劇與結尾的蘭桂齊芳、賈家復振的「光明尾巴」沒有矛盾。而原著的「眼淚還債」的愛情悲劇,卻與「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家族命運悲劇融為一體,富有形而上學的意義,是哲理悲劇。這個哲理悲劇流露出強烈的絕望情緒——這不僅是對那個時代的絕望,而且是對整個傳統文化的幻滅。這是曹雪芹的超前和偉大。他的這種悲觀主義與傳統文化中的「樂天」精神、與「樂感文化」是格格不入的。原著的人物形象具有複雜的性格內涵,是多層次的說不盡的性格之謎,續書裡的人物形象卻單純簡單,比如尤三姐是「烈女」,花襲人是奴才,薛寶釵是偽君子,王熙鳳是壞女人,與原著形象完全不同,原著寫個性,續書寫類型,二者涇渭分明。這又說明原著突破了泛道德主義的倫理本位文化,而續書頑強地回歸,也就是脂批所謂「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這種泛道德主義是儒家傳統文化的根本特點。
《拯救與逍遙》一書關於《紅樓夢》說了不少深刻見解,可惜沒有區分原著和續書。曹雪芹以情補天,對於自己深深依戀的道禪傳統也表示了決裂。原著佚稿故事情節的發展否定寂滅虛無,否定道禪的逍遙精神,肯定不逃避苦難現實的情愛,「大旨談情」「情榜證情」,「情不情」——對一切無情的現實都要用愛心去熨貼。而愛心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缺少的東西。續書卻相反,高魁貴子的賈寶玉披著大犺¢猩猩氈斗篷,拜別賈政後與兩位仙人飄然作歌而去,這是一種很庸俗的低層次的「儒道互補」,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正好否定了情——愛心,歸結到色空和禮教。總之,曹雪芹雖然深得傳統文化之三昧,卻突破了儒道互補、天人合一這些傳統文化心理的基本模式,而表現出異質文化精神——對愛心與自由的呼喚。高鶚續書卻是對傳統文化的全面回歸。續書與佚稿研究的深層意義就在於揭示出這一深具意味的「《紅樓夢》現象」與「《紅樓夢》情結」的本質內涵,落足點是美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