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前脂後」說所必須越過的兩個障礙
九十年代初,歐陽健先生提出了一系列和幾十年來紅學研究主流派觀念大不相同的說法。其主要觀點有:甲戌本來歷可疑,脂硯齋及其批語不可信,手抄本的避諱問題,脂本是由程本抄的,一些和曹雪芹有關的資料真偽問題,以及《紅樓夢》創作於康熙年間等。這些論點及問題的提出,從百家爭鳴的角度講,是很有益的,可以促進人們對和《紅樓夢》有關的許多問題的認識深化。
其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是「程前脂後」說,最具有挑戰性。如果這種說法能確立,不但脂硯齋及其批語的價值徹底消失,而且,幾十年來的大量紅學研究論文只好扔進廢紙堆中。為了辯明,人們廣泛地討論許多問題,其中有些問題,例
如文字的優劣和竄文脫行現象,雖然可以舉出不少例子,只是由於《紅樓夢》的版本源流極為繁雜,看來,短時間內是兩方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對同一現象,具有不同的觀點的作者似乎也可以找到不同的解釋,而有些文章似乎也像是在繞開難題。所以,找尋一些問題或論點,經過對其辯論,能事半功倍地使論點的可靠性變得清晰起來,則是一個大好事。
為了能把一種觀念論點昇華成為學說,能建立一種學術流派,其論點中可以有存疑,也可以有大量待研究的內容,但是,一般說來,不應該和現存資料矛盾,在其觀念及論點的表述中,也不應該有不可逾越的障礙。
確立「程前脂後」說,存在一些障礙,其中也有些是不容易超越的,當然這只是筆者的看法,並不意味著別人也無法逾越。這裡就將筆者認為比較難超越的兩個問題表述如下,以求教於高明之士。
一、十七十八回分斷及回目問題
《紅樓夢》的第十七、十八回,是一種很特殊的情況。庚辰、己卯本尚未分斷。這兩回合為一回,其合回的回目是: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其他各本,都已分斷,但在何處分斷和回目,頗有差異。例如程甲本(還有夢覺
本)中這兩回的回目為: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其中第十七回的回目和庚辰、己卯本相同;程甲本第十七回結束於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說完有關妙玉事處。按傳統的看法,庚辰、己卯本在前,夢覺本和程甲本是根據未分回的抄本分回,擬定第十八回的回目而成。而另一方的意見則認為是脂評本由程本抄時,抄手漏抄所致。
不過,抄手抄寫時怎麼就那麼湊巧,漏掉了「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紅樓夢第十七回終紅樓夢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話說彼時」,另寫上「等後話暫且閣過此時不能表白當下」,而且漏掉了分回的空頁。這樣說是很難讓人信服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解釋,這就是抄手,或僱用抄手的人在故弄玄虛。當他發現程甲本的第十七回回目正好涵蓋十七、十八兩回的內容,於是他就有意將兩回合併為一回,以顯示為原始本子。這樣說似乎也頗為雄辯,也有道理。但是,若進一步考察其它本子,就會發現,其中還大有問題。因為各種不同的抄本,兩回的分斷處及回目也不全相同。
列藏本、楊藏本、蒙府本和戚序本的兩回分斷處相同,第十七回收結於賈寶玉題罷對額,從大觀園出來。 對於這幾種本子,兩回的回目不盡相同。列藏本雖然兩回分開了,但第十八回沒有回目。蒙府本和戚序本這兩回的回目是: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慶元宵賈元春歸省 助情人林黛玉傳詩有種戚序本的「曲折」二字為「深幽「。楊藏本這兩回的回目為:
會芳園試才題對額 賈寶玉機敏動諸賓
林黛玉誤剪香囊袋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舒本第十七回結束於元春進園後,石頭對比此時園中繁華與當年大荒山的冷落,這種分回方法和上一種比較,其中竟有約三千字的差別。這兩回的回目為: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奉旨賜歸寧
隔珠簾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題詠
這樣,包括程甲本在內,第十七至十八回間三種不同的分斷,有四種不同的回目,還有列藏本只分回沒有回目的情況。這是一種罕見的特殊現象。如果承認庚辰、己卯本是抄自程甲本,那麼,其它那些本子又是怎麼回事呢?如果說它們也是抄自程甲本,其回目不同,還是可能的,而分斷處各不相同,就是無法理解的了。在《紅樓夢》和各種版本中第三回、第五回等的回目之間也有較大的差別,但是,回間的分斷處在各本並沒有差異。
如果假定各種不同抄本的分斷處和回目有所不同,是因為最初抄寫時,所見到的是個和庚辰、己卯本類似的,十七、十八回間沒有分回的本子,於是藏書家或主持抄寫的文人就按各自對文本的理解和本人的觀點,將這兩回內容分斷,並擬出新的回目。其中,列藏本則是按一個過渡性的、雖已分回但沒有似出回目的本子抄寫的。
如果承認這種說法是可以接受的,那麼就得承認庚辰、己卯本是很早的抄本,至少早於程甲本,也不會比其它上面提到的抄本晚。
如果堅持「程前脂後」,假定程甲本是現存各本中最早的,筆者愚魯,絞盡腦汁也沒法設計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來說明為什麼這些抄本在第十七回、十八回中會出現這樣的問題。當然,假定早期的程甲本在第十七回和十八回中,有某種超自然力,人們一抄到這裡就會神經出點毛病,沒事找事地另行分斷,另立回目,而在抄寫其它回時,又回復到神經正常。
這也可以算作一個有趣的故事,當然,這樣說只能是茶餘飯後吹牛,而不是學術。這是筆者向高明之士求教的第一個問題。
二、己卯本的避諱問題
己卯本中六個玄字五個缺末筆,楨改為貞,也沒出現弘字,避諱相當認真,和程甲本的避諱嚴格程度相差無幾。這個本子更特殊之處則是避祥字和曉字諱。在己卯本中,筆者查到五個祥字,其中只有目錄中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中的
祥字未諱,而在十二回的回目中,也還是避諱的。筆者查到十七個曉字,其中在第一回的《好了歌》中四個曉字全部未避,三十七回寶玉的詠白海棠詩中「曉風不散愁千點」的曉字未諱,還有五十九回中「一日清曉,寶釵……」中的曉字也不諱。十七字中六字未避諱,比例不小,但是,大多數情況下仍是避諱的。
由此可見,己卯本是在避這兩個字的諱的,或準確一些說,在大多數情況下是避諱的。就我們現在掌握的知識,認定這個本子是在避怡親王允祥和弘曉的名諱,是有道理的。至於為什麼還有少數情況下不諱,這可以找出多種理由來解釋,例如:說這個本子是過錄本,再次抄寫的人不是怡親王府的,不必為之避諱,抄本中避諱,只是抄手們照貓畫虎的照抄下來的;或說抄手中有輩分比較高的人,例如,晚年所納小妾所生,其家庭地位並不一定高,也可能被組織起來進行抄寫工作,他們可能寫字時不需要避諱;或可能只是馬虎所致,就如同程甲本未避雍正帝名諱一樣等等。雖然,有人會不同意這些說法中的任何一個,但是,總還是可以找出理由來說明。
然而,如果不假定這個本子(或其底本??)和怡親王府有特殊關係,是經怡親王府的人們抄過的本子,則很難找出理由來說,為什麼有那麼多個祥字和曉字被避諱。
可以肯定,己卯本不是那種純出於文人的雅興或怪癖的抄本。如果沒有實用的目的,只是出於個人愛好,是不會請多個水平不高的寫手以流水線式的方式抄寫的,而己卯本顯然是多個抄手抄寫的。所以很可能是抄寫來為自己和家人閱讀的,和我們現在借到一本珍愛的書,卻無處可購同樣的書,只好複印一份類同。
純出於雅興、愛好或怪癖而抄寫的人過去有,現代有,將來也會有,但是,為了實用目的,和我們現在複印一本書式的整本抄寫現象,只有在買不到這種書時才會出現,所以其抄寫年代應該是比較早的,一般來說應該是在印刷程甲本之前,或在其出版後不長時間內。清人毛慶臻在《一亭考古雜記》中曾寫到:「乾隆八旬盛典後,京版《紅樓夢》流行江浙,每部數
十金。至翻印日多,低者不及二兩。」(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彙編》p44)也就是說程高本初上市時定價是很高的,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抄寫是可能的;以後,翻刻的多了,價格降了,為了閱讀就應該去買一本,而不必高成本地組織抄手抄寫。所以,這種抄寫本出世應在此之前,而不是以後。也就是說,這種抄本的最晚年代應該和程甲本印刷的年代差不多,而不應再晚。這個本子可能是怡親王弘曉組織人抄寫的,弘曉死於乾隆四十三年,這個本子應該是乾隆抄本。這個本子也可能是按怡親王府的抄本再次被轉抄過,但抄寫的遍數不可能多,否則避諱就不可能被保留下來這麼多。其出現的年代應該比程甲本早,最晚也只會是幾乎和程甲本同時,也應該是乾隆抄本。
也許還會有人提出,除了上面提到兩種抄寫《紅樓夢》的情況,還可能會是奸商們設騙局,在很晚的時代抄寫,冒充古本,但是,這也是很可疑的。為什麼這位奸商在組織人抄寫這部大書時,特別要安排避怡親王家的名諱?難道他是怡親王嫡派子孫?但是,若作偽是晚一些時間,例如清末或民初,他們也沒有為其高祖的高祖避名諱的道理。
當然還可以有別種說法,這就是奸商是為冒充是怡親王府本才這樣作的。如是這樣,這個奸商也愚笨的無可復加了。他偽造些怡親王府某人的名章徽記,加蓋在某處,不比這樣作明顯的多,也可以賣個比較好的價錢,所以真有點不像是奸商的大作。
設想一個奸商為了謀利,組織幾個抄手按程甲本偽造一個古本,在抄寫時,讓這幾個低水平的抄手這裡漏抄點,那裡竄改點,有些地方還得加上點,以冒充古本;在竄改和增加處,又絕不能混入1840年鴉片戰爭以後才出現的習慣用語(這種新出現的用語是很多的)及習慣寫法,這真是件浩大的系統工程。從頭抄寫偽造一部六十萬字的幾百年前的古書,且沒有明顯的漏洞,可不像偽造一軸畫,也不像在古書上挖補修改以提高身價那樣,是件極繁難的工作。如果有人願意花這樣的笨工夫作偽,很難說還有奸味,只有蠢味。
筆者孤陋寡聞,不清楚象甲戌、己卯、庚辰諸本在它們出世時價格幾何,如偽造可以賺多少暴利。在《紅樓夢學刊》九九年第二輯中講了吳曉鈴先生購舒元煒序抄本(四十回)的過程,書店老闆以八十元買了二百多種書,吳先生發現其中有此抄本,以四十元價格買下。當時一位教授月薪約為二三百元,可見這個抄本實在不能算貴。但書店老闆也賺了不少錢,因為,這只是用八十元買來的一大堆書中一部。由此可以合理的推論,別的手抄本也絕不會像古董行買賣那樣,動輒買成千上萬大洋。己卯本出現在社會上也只是個殘本,這可以從另一方面說明,如果有奸商偽造銷售,也未能賣上高價,否則,買主會比較更珍愛這個高價買來的寶貝,不會讓它散落的。
事實上,在過去,這種不可能在古董店掛號的舊手抄本,花大力氣偽造後能得到足夠的利潤回報,很像是一種天方夜譚。進行了這樣艱巨的勞動,而沒有得到足夠的利益,其行騙的動機何在呢?以上就是筆者想到的,建立「程前脂後」學說的兩個障礙,筆者愚魯,百思而不知如何超越,在此,誠懇地求教於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