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半部
《紅樓夢》的讀者,現在大都已知道此書的後四十回是高鶚所補,由此很想知道曹雪芹原來的故事是怎樣的。我在一篇推測這些故事的文中曾說到其中有「獄神廟」的故事。(這是根據脂評所透露的消息。評者提到「獄神廟」在三回書中前後有五次之多。
(一) 第二十回眉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
(二) 同上:「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
(三)第二十六回眉批又說:「《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即小紅)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以上均見脂京本。
(四)第二十七回眉批:「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殘本,指小紅被鳳姐調去。
《五》同回眉批:「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脂京本,指上一條批文指小紅為「奸邪婢」錯了,故有此更正。
由這些批語,可知《獄神廟》故事之重要,第二條批語所謂「五、六稿」可能指五、六回,則故事之長亦可知。其中所牽涉到的人物,除茜雪、小紅外,還有小紅的愛人(?)賈芸,以及他的鄰居醉金剛倪二、倪二的「有作為有膽量」的朋友——如獄吏之類。我在文中說到「獄神廟」起源甚古,現所知者,《後漢書·范滂傳》中即說到獄吏使囚犯祭獄神皋陶的制度。《水滸》(四十回)說到宋江和戴宗將被斬之前辭別「青面聖者」,也就是皋陶。因據《荀子·非相篇》,皋陶「面如削瓜」,青綠色,故後世俗呼他為「青面聖者」。可見直至明代或《水滸》成書時,獄神還是皋陶。清初雍正時,御史謝濟世因劾河道總督田文鏡而下獄,他在獄中作詩,透露囚犯祭獄神時帶著刑具腳鐐。但未知當時獄神是誰。舊京戲《玉堂春》蘇三在起解前辭別蕭王堂,知當時獄神已改為蕭何,因民間久有「蕭何制律」的傳說。
根據以上材料,我們所知獄神廟的情況極為簡略。獄神廟內的具體情況以及它在監獄中的位置,上列各條都沒有說明,,其他書籍說到的也很少。清代吳語彈詞小說《果報錄》,俗稱《倭袍》,描述囚犯的家屬探監時,有五次說到蕭王殿,一處說到「蕭王老爺」,一處說到「獄神」,因為這類材料比較少見,不妨詳細錄下,以供參考。
王文妻徐氏賄賂獄吏得進監中,禁牌(獄吏)說:「娘娘進來哉!相公(指王文)拉朵(在)蕭王殿浪(上)。王伯伯(指王家老僕)同子(了) 進來,等我關上於(了)故(這)扇牢門。」
(唱)蒼頭(指上文的「王伯伯」)引路前邊走,好一似月殿嫦娥把十殿游。行過外監彎曲轉,早望見披枷帶鎖許多囚。阿唷唷!蓬頭散髮真堪怕,穢氣陰風如暮秋。行來早到蕭王殿,只見帶罪兒夫低了頭。兩足傷痕行不動,胡桃大鏈鎖咽喉。
——第六十六回《探監》二一——二二頁
據這段描寫,蕭王殿在「外監」之內。先要經過外監,「彎曲轉」進去。未到之前,殿外已有披枷帶鎖的囚犯,殿中也住著囚犯,王文即在內。由下文獄卒的敘述,殿上似無門窗,不蔽風雨。獄卒在收了王妻徐氏五十兩銀子賄賂以後說:
個(這)個蕭王殿裡風吹日曬,也勿是王相公安身個(的)場化(地方).東邊有幾間新房子,幽靜勿過(得很)。……王伯伯(你》來扶子(了)王相公,等吾來開子(了)門拉,等大娘娘幾里(這裡)來走。
——同上二二頁下
後來王文就不再住蕭王殿。只有無銀子行賄的囚犯還在那裡受罪。
女犯刁劉氏的乳母許婆到女監去探望當年她的「小姐」,也先經過男犯所在地,再到蕭王殿。女監則在殿後。
許婆在未進監之前,先從門「洞中遞進包中物」然後:
【唱】裡邊是鑰透三簧開鎖看,外邊是挨身而進把頭搖。喝唷!日間尚且陰風慘,夜裡還防鬼哭號……塵埃撲面穿彎曲,只見囚徒成群鐵鏈牢,蓬頭垢面身難動,只為手肘長枷絆腳鐐。無知犯了王家法,田園妻妾盡皆拋……行來已到蕭王殿。爐內香煙淡淡飄。
【白】咦!監牢裡也有神道個,讓我許個個願心介……保佑小姐平安離獄底,願得香燭殿前燒。是個個道理嚇。介末蕭王老爺保勿及多化(許多)。再進去——[唱]重將店側行將去,卻是深藏婦女牢。[白]:「是哉! (你)立一立,讓吾開子女監勒(了)介。」
——第六十七回《許探》二七——二八頁
徐氏第二次去探夫時,王文已不住在蕭王殿而住在殿後為他另行安排的屋子裡,但仍要經過獄神廟以及廟中的囚犯拘處才能進去。這次她注意了廟裡的一些塑像:
見那些垢面蓬頭囚犯,一個個俠(夾?挾?)枷帶鎖橫眠。獄神坐拉(在)中間,旁邊猙獰鬼判。走進後牢裡面,陰風凜凜淒然。但聞鐵索響聲連,號痛呼疼真慘。
——第七十一回《後探》五四頁上
後來王文等被處決前押出牢獄:
行來一過蕭王殿,只見監門外勢(外面)鬧哄哄,閒漢似潮湧來。
——第七十四回《處決》一三頁上
可見蕭王殿離監門不遠,過殿即可望得見監外街上的情景。據此,則可知小紅、茜雪、賈芸、倪二等從獄神廟劫寶玉等越獄而逃,似乎並不太困難。
從上述描寫,可知:
(一)清代獄神廟即在監中。在南方一般稱為「蕭王殿」,當然因為廟中所供奉的塑像是蕭何,俗呼「蕭王老爺」。這和舊京戲《蘇三起解》中所說的「蕭王堂」也大致相符。殿中「獄神端坐在中間」,兩旁是「猙獰鬼判」。王妻第一次經過蕭王殿時,作者說她好像月殿嫦娥游「十殿」,這句話意義不明。因為「十殿」指陰司裡的「十殿閻羅」,每一殿都有殘酷凶殘的刑罰,如割舌、鋸頂、下油鍋、抱火柱、開膛、剖肚等等。這可能是說獄神兩邊也塑著這些酷刑的形象(正如江南各地的城隍廟兩廊以前都塑有這些地獄形象)。但也可能是說徐氏所見獄神廟中的囚犯悲慘情況,有如「十殿閻羅」施刑後的鬼囚一樣。但不論作者指的是哪一意義,總之是當時封建統治階級殘酷壓制人民的寫照。
(二) 獄神廟裡關的犯人大都是死囚,這可以從他們所戴的刑具看出來:這些囚徒都是「披枷帶鎖」 「胡桃大鏈鎖咽喉」,「兩足傷痕行不動」這些「囚徒成群鏈鎖牢」,即若干人一組鎖在一起,因為有「手肘長枷(連頭頸和雙腕一起扣住的枷)絆腳鐐」,所以「身難動」。在監裡還要用刑具鎖住,使他們不能動,顯然是判了死刑的囚犯。他們夜裡還聽見「鬼哭」可知有些囚犯不待被處死刑已被打死在蕭王殿上了。這也和前文引謝濟世詩中所說罪犯在「禮獄神」時還身帶刑具的情況相符。
(三)女犯的監獄在裡面,但進去時也要經過蕭王殿,然後從殿側進去。這是有意讓女犯也看看殿中「鬼判」、「十殿」刑獄的慘酷形象,施加威嚇。
此書有半癡子序,說作者是梅蘭溪。故事發生於明正德年間(一五零六——一五二一),但書中已說到「西洋景」和「雅片煙」可見其成書已在十九世紀後半。此書在二十世紀初在吳語區流行頗廣。作者在清末著書還能如此詳細說到蕭王殿,可知這一制度直到清末還存在。清初康、雍、乾三朝對漢人知識分子大興文字獄和科場案,其殘酷壓制遠較清末為甚,則雪芹所見所聞有關獄神廟的情況自然更為怵目驚心。而在後半部《紅樓夢》中,竟有「五六稿」敘述獄神廟情節。平日錦衣玉食、姬妾如雲的賈寶玉,作威作福、虐待婢僕的王熙風,乃至誣害良民、強取豪奪的賈赦之流,也去嘗嘗身為獄神廟囚徒的滋味。這種對比,也是前人小說中所未見,非大手筆而又身歷其境、洞察世故者是寫不出來的。高鶚明知後半部有此故事而無所措手足,遂只好「顧左右而言它」耳。
獄神廟的故事,大率已如上述,雖簡略,但無大誤。其事發生在賈家被「抄沒」以後,已應了「樹倒猢猻散」的讖語。
近來談「紅學」者越來越多,海外的博士們也提供了不少煞費苦心的海外奇談。美國的趙岡教授在獄神廟問題上也有他的創見。請看他對於獄神廟的解說:
獄神廟不是家廟,不可能隨賈府宅第同被籍沒。再說,既(原文)令是家廟,按例是不被抄沒的,此點在可卿的托夢中已言明(按第十三回開始時,可卿托夢王熙鳳,只說「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並沒有「言明」什麼「既令是家廟,按例是不被抄沒的。」「家廟抄沒」云云,完全是趙教授憑空想像的),顯然沒有「抄沒」獄神廟之事。
脂批中「抄沒」兩字,應是「抄清」兩字被抄手誤寫,其意等於「謄」清。……認為寶玉入獄,紅玉茜雪探監,則更是不合理。寶玉沒有理由入獄,而丫頭探監尤其令人難於相信。
——《紅樓夢新探》上篇二五五頁,香港文藝書屋一九七零版
趙岡的妙文尚不止此。二頁以後他說:
至於寶玉又如何跑到獄神廟中,據我們推想,不外兩途:第一,寶玉在獄神廟中乞討。第二,寶玉在廟中執某種賤役,以資餬口。其中以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如果當時寶玉是在乞討,則茜雪可能是在一次類似廟會的場合下發現了寶玉。
如果他是在執賤役,則茜雪可能是在上香的場合碰到他的。……
——同上
原來趙教授筆下寫的是有關獄神廟的文章,腦中想的則是嶽神廟的形象,所以有許多討飯的和樂於佈施的善男信女在逛廟會或「類似廟會」,而茜雪則在「廟會的場合下發現了寶玉」——「寶玉是在乞討」,竟討到茜雪面前了!舊時監獄中有獄神廟或蕭王殿,監禁死囚,而獄神廟中竟有「類似廟會的場合」,豈非千古奇聞?看來中國封建時代的監獄比今日美國的監獄要文明得多,好玩得多,富有人情味得多,儘管其中也有賈寶玉式的「乞討」之人。
至於趙教授上一段的妙文,什麼「獄神廟不是家廟,不可能隨賈府宅第同被籍沒」云云,更是妙不可言。又說「既(原文)令是家廟,按例是不被抄沒的」。曹家或賈家怎麼會弄個獄神廟來當作「家廟」呢?把一些死囚養在「家廟」中是為誰眼務?原來這位威斯康辛大學的教授沒有看懂「抄沒」、「獄神廟」這簡單的五字脂評,把兩個不同的故事「打成一片」,把「抄沒」當作動詞,「獄神廟」當作這個動詞的賓詞(object),於是乎大作文章,說「抄沒」是「抄清」之誤,殊不知古人「抄家」之「抄」和「鈔書」之「鈔」是有區別的,他所冤枉的鈔手沒有鈔錯,他自己的「抄清」二字,即使照他的說法,倒錯了,應寫作「鈔清」,脂評中的「抄沒」是「抄」賈家而籍「沒」其財產,正如隋赫德奉雍正之命「抄」曹家而籍「沒」其財產,怎麼會瞎纏到「家廟」不家廟上去?乃至牽三掛五叫巧姐、襲人、劉姥姥、村姑一齊出場,化廟庵為「煙花」(原文)。其它說法還很多,令人眼花繚亂,什麼「巧相逢」「比獄神廟事件多幾分凶險」。又因為靖本脂評有「伏芸哥仗義探庵」等語,他說:
這個庵並不是普通的庵,而是一種變相的「煙花」(照此邏輯,賈家的「家廟」竟是個「變相的煙花」(妓院),賈家不但供獄神,還養「煙花」,豈不熱鬧!),否則逛逛廟,甚至訪問一下尼庵都談不到有何「仗義」和凶險可言。
在這裡,他又一次把「獄神廟」比作可以進去「逛逛」的「嶽廟」之類,或可以去「訪問一下」的尼庵,因而「推想」為「一種變相的煙花」(原文)。但即使如此,男人去逛逛「煙花」,豈不正該受煙花鴇母的歡迎?為什麼既要「仗義」而又冒「凶險」呢?
趙教授《新探》一書出版後,早有人約我寫評論;我因為要把時間化在更需要的地方,一擱遂逾十年。茲因談到後半部書中這個失去了的重要故事,不得不略述「獄神廟」的來源和沿革,乃至清代獄廟中的情況。這個問題在國內還罕見談到,而趙君的《新探》中卻用很多篇幅,而其錯誤荒謬之處,令人無法卒讀。除上文已論及者外,還有「寶二爺帶著一妻一婢狼狽逃回北京,便與任何人均失去了聯繫……幾與乞丐無異。」寶玉是從何處「逃回北京」?《紅樓夢》中提到「北京」嗎?趙君這種猜測,在《紅樓夢》本文和脂評中都無根據。本文不是專評趙書,故只涉及有關「獄神廟」部分,不及其它,以後有機會當再梳理。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八於北京